母牛蓝铃
2018-02-12沈石溪
沈石溪
也许是血腥味太浓了,也许是分娩时的叫声太响了,母牛蓝铃刚刚产下小牛犊,流沙河对岸的树丛里就突然蹿出一只华南虎。它踩着齐腰深的河水冲过来,在河堤上吃草的几头黄牛立即惊慌地逃跑。
西双版纳村寨的居民饲养黄牛习惯放养,母牛在野外分娩是常有的事情。新生的小牛犊落地,只需二三十分钟就能站起来行走。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早晨从牛栏里放出一头大肚子母牛,到了傍晚,母牛深情地舔吻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牛犊,母子双双把家还。
华南虎冲到母牛蓝铃身边时,小牛犊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母牛蓝铃虽然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但仍然尽力跪在地上,把一对紫酱色的牛角对着华南虎,竭力想阻止华南虎靠近小牛犊。
华南虎敏捷地扭身一跳,绕到母牛蓝铃身后,一口叼起像糯米团一样柔软的小牛犊,尾巴一甩,朝河对岸跑去。
母牛蓝铃哀号着,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追赶华南虎,流沙河飞溅出一朵朵硕大的水花。华南虎很快就蹚过四五十米宽的水面,河岸上横亘着一道两米高的堤坝,陡峭难攀。要是没叼猎物,矫健的华南虎纵身一跃,就能登上堤坝。但由于叼着一只小牛犊,它的蹿高能力大受影响,不得不在堤坝前停下来。
它的后肢踩在水里,前肢趴在堤壁上,仰头用嘴顶着小牛犊,往上拱举,不知是堤坝太高,还是站立的位置不太理想,它举了两次,都未能顺利地将小牛犊拱上堤坝。
这时,母牛蓝铃已经越过河心,离华南虎只有十多米远了。华南虎背对着河水,身体竖直,贴在堤壁上,被河水浸湿的斑斓虎皮在阳光下变幻着奇异的色彩。
此时是母牛蓝铃发起攻击的最佳时机,它那两只尖利细长的牛角可以从华南虎背后深深地扎进它的身体里,像钉子一样把它死死地钉在堤壁上。寨子里确实发生过力大无穷的牛将老虎抵死在岩壁上的事。
母牛蓝铃低下脑袋,撅起两只紫酱色的牛角,角尖瞄准华南虎的后心窝,冲了上去。
小牛犊虽然被老虎咬伤了,但还没有死,四条小腿在空中挣扎着,嘴里发出微弱的叫声。华南虎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再次把口中的小牛犊往堤坝上拱举。
河水流淌的声音掩盖了母牛蓝铃奔跑的声音,华南虎把注意力集中在小牛犊身上,竟没发觉那两只尖利的牛角离它只有七八米了。
华南虎终于把小牛犊送上了堤坝,与此同时,母牛蓝铃的牛角離虎背只有一步之遥了。眼看它就要虎口夺子了,突然,牛蹄滑了一下,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产后虚弱的母牛蓝铃实在没有力气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流里站稳并奔跑,一步之差,功亏一篑。
华南虎吃惊地扭头看了一眼,纵身一跃,跳上堤坝,在母牛蓝铃悲愤的叫声中叼起小牛犊扬长而去。
从这一天开始,母牛蓝铃就日夜守候在它生下小牛犊的那个地方,布满血丝的牛眼直愣愣地凝望着河对岸华南虎趴过的那块堤壁。每隔一两个小时,它就会大叫一声,跳进河里,飞快地奔到河对岸,把两只牛角深深地扎进华南虎曾经趴过的那块堤壁里。
这是一种演练,一种准备,它渴望复仇,期待着与华南虎决一死战。假如华南虎再次出现的话,它一定可以实现愿望。
人们试图把它拉回牛栏里,但是,任凭怎样哄骗,怎样用食物引诱,怎样用鞭子驱赶,它都犟着脖子不肯回去。
第二年春天,牛发情的季节,人们把一头毛色金黄、身强体壮的公牛牵到流沙河边,指望它能和母牛蓝铃结为伉俪。好心的村民们希望母牛蓝铃能再生一个小牛犊,从丧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生活。
当时,母牛蓝铃芳龄三岁半,皮毛光滑,体态匀称,脸上有一块蓝色的斑纹,算得上是一头美丽的母牛。那头公牛激动地瞪大眼睛,朝母牛蓝铃走过去。母牛蓝铃石破天惊地狂吼一声,牛尾平举,低头亮角,摆出一副格斗的姿态,那套身体语言分明是在对公牛说:请离开我,不然的话,我会跟你拼命的!公牛胆怯了,打了个响鼻,讪讪地离去。
我到寨子里插队时,母牛蓝铃已经十一岁半了,也就是说,它已经在流沙河边坚守了整整八年。
它肩峰塌陷,体毛斑驳,颈部褶皱纵横,几乎变成一头老牛了,唯有那双眼睛仍然像八年前一样血丝密布,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它过河的本领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那对牛角也被沙土磨砺得寒光闪耀,锋利无比。所有的人都相信,要是那只该死的华南虎再次出现,绝对逃脱不了被刺个透心凉钉死在堤壁上的结局。
遗憾的是,那只华南虎再也没有出现过。
村民们在流沙河边搭了一间草棚,让母牛蓝铃遮风挡雨。女人们经过河边时,总会叹息一声,扔下一把青草。
又过了两年,一天早晨,人们发现母牛蓝铃站在华南虎曾经趴过的那块堤壁前,身体前倾,两只牛角深深地扎进坚硬的土层,一动也不动。摸摸它的口鼻,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气息,只有两只牛眼仍圆睁着,凝固着哀怨和凄凉。
村民们破天荒地将一头牲畜葬在人的墓地里。
选自《金色少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