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之外的记录
——纪录片《第三极》中的生活美学探讨
2018-02-12于雪
于 雪
(安徽财经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00)
纪录片价值在于客观地、本真地记录一种状态、发现一种存在,进而产生思考,引起共鸣。由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组织策划,中央电视台和北京五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的中国首部全面反映全球海拔最高地区的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大型纪录片《第三极》,自2013年年初正式开始筹备,9月开拍,截至2014年7月,4个摄制组总计拍摄400多个工作日,行程遍及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等地50多个高原秘境。
此片播出后受到了来自传媒界、纪录片界和藏学界等多数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以精致、准确记录的方式展示了高原生活的日常,为我们展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这是一场充满热烈、神秘、惊叹、崇敬的高原视觉之旅,更是对高原居民日常生活背后另一种生活美学的探讨。
一、“天人合一”生活方式的注脚——人与自然
这里所说的“天人合一”是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自然如何相处共生,在这部纪录片中得到了展示。
1. 人与环境的共生共存
除了南极、北极,作为世界最高海拔的青藏高原便被冠以“第三极”之称。相比南极、北极极寒的恶劣气候,这里的自然条件虽然也极端严峻,但却是人类生存、生产和生活的天地,是中国多个民族世代聚居的地方。圣洁的雪山、美丽的冰川、无垠的草地、无际的荒原,构成了青藏高原标志性的画面。地理环境的错层与气候的瞬息变化考验着人类的生存能力,古老的制盐工艺和门巴人的石锅制作展示着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生。靠近河流,利用滩地,上游晒白盐,下游晒红盐,没有任何的化学成分的加入。门巴人采集原石,手工炮制的精致石锅远近闻名,同食盐的制作一样,都是自然的赐予与人类手工艺术相结合的产物。
在拍摄中有一处是涉及蜜蜂的,人类需要蜂蜜和蜂胶,冒着危险,腰系绳索悬于半山,生火造烟驱赶蜜蜂,这是人对自然的“取”;然而在藏民家旁屋檐下生长的大蜜蜂和蜂窝却安然无恙,这便是一种对自然的“舍”,一取一舍,旨在和谐。
环境并不总是展示美好的一面,沙漠的肆虐也在考验着人类的智慧。纪录片中,人们和沙漠之间的交手非常残酷,但是高原居民却有自己的方式与沙漠交手,纪录片中采取空中俯拍的方式展示:治沙小栅栏围成的一个个小田块,如同沙漠崭新的肌理,并预示着绿色的再生。
2. 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处
第一集《生命之伴》主要探讨“人与动物和谐共处”这个命题。从海拔极限珠穆朗玛峰到低处的平原峡谷,在海拔落差将近8000米的自然环境中,动物活动呈现出了与其他地域不同的景象。在这里生存的藏族高原儿女与动物之间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共生方式,这一切也基于高原人民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尊重,让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有了无尽的安全感。十几年前,五十多只猴子突然闯入村子,挖光了村民刚播完的种子,导致庄稼无法生长,但不可思议的是,猎人居然把家让给了猴子,重新开垦土地或者重新规划职业,这些地方充满了家的记忆,现在是藏猕猴生活的乐园,人们也在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中,获得了心灵的慰藉。据统计,超过了八百种鸟类在青藏高原生活,作为地球上唯一生活在高原上的鹤类,珍贵程度堪比大熊猫。村民收养、救治受伤黑颈鹤,并祈盼自家救治的鹤将来也能够随着鹤群,飞回自己的藏北故乡。片子用相当大的篇幅记录了人们与黑颈鹤的共存。但最令人感动的是,藏民的羊群遭受狼群的袭击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当他们看到一群走散的幼狼崽时,还是放下了猎狼计划,选择将走散的幼狼崽带回帐篷,并用之前被狼咬死的羊的肉来喂食这群狼,此刻,在他们的心里和眼里,这并不是残害他们羊群的狼,而只是一群无辜的小生命,只要是生命,就应该被拯救。这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是藏民血液中的善良本真。
另一个是老人与羊的记录,老人时时处处与羊在一起,在老人的世界里,这只羊便是生命伴侣,人与动物互相陪伴,成为彼此的精神寄托,也寄托了对亡妻的思念以及对生命轮回的祈盼;还有一个关于人与猪的记录,人们把猪赶到山上放养,最后还留山林,放生养老,对猪有所“用”也有所“不用”。高原人民不仅愿意与动物们同享大自然的馈赠,更愿意与之和谐相处共生。
我们经常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然而凡事应有所取有所舍。我们看到高原居民泡温泉之后袒露胸怀的淳朴自然,我们看到藏族少女拉姆为心爱的人围绕温泉煮蛋,更应该看到高原人民对自然的深爱。在工业社会入侵、环境遭受破坏的当下更应该深刻思考,从而摒弃竭泽而渔的攫取思维。请记住卢梭在《爱弥儿》中的告知吧:“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1]
二、诗意地栖居——人与文化
诗意地栖居是海德格尔的哲学名言,“他反对那种以功利的物欲的观念来看待人生和人世的狭隘视野,主张‘诗意地栖居’应有更深广的含义。当然,他也反对那种认为诗意就是背离现实逃到梦魇世界的消极倾向,也就是说,他从一贯的关于人的存在的观念来审视‘诗意地栖居’这个问题,人只有诗意地栖居才会生活在自己本真的存在之中,如果我们沉溺于追求物质享乐和空间舒适的栖居的话,我们丧失的正是我们本真的存在。”[2]在第三极中栖居的人们正是在诗意之中生活,我们对其的羡慕很大一部分源于此。
1. 音乐、舞蹈以及节日的浓烈气氛
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是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它的高原特性使它不同于其他地区。高原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使他们能够适应这样的文化和生态。[3]热烈幸福的生活离不开音乐,高原居民响亮的歌声同阳光一样能够穿透黑暗给人带来温暖,或许是天生的禀赋,高原居民天生都有一副好嗓子,不管是节日还是平时的生活都有歌声的伴随,当他们开始一年的耕作时用音乐表达,当他们收获自己的劳动果实时一样用歌声表达,甚至一个藏民为了迎养一只藏獒也有唱歌的仪式,嘴巴不仅仅是用来呼吸和饮食,在诗意的生活里面更重要的是唱出歌来。热烈的生活同样离不开舞蹈,载歌载舞是对生活最好的展示。
诗歌的吟唱具有民族特色,大学生斯塔多吉是《格萨尔王传》的传承艺人,他可以在民族服饰的包裹下,尽情地表演着、说唱着,一次可以四五个小时而不觉疲劳,反而感到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享受,完全沉浸在诗歌的世界里。不仅仅是《格萨尔王传》,藏传佛教的经文的吟诵也是高原生活的重要内容,同样是使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诗意。
节日的浓烈气氛是诗意生活的另一面,赛马节、萨嘎达瓦节给人放松与快乐。赛马节上,人们早早地翘首期待,在一系列仪式程序中体验生活的浓烈章节。节日的本质是纪念,是思想和身体的参与,高原的节日才是真正的“节日”。《诗·大序》曰:“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高原节日,如斯。
2. 诗意的生活本质上需要传承而非创新
我们强调创新,但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东西”,有时候要想过得诗意必须回头去传承,而非一味地“创新”,传承不仅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也是人类对文化的积淀和理想的寄托。在历史的氤氲中、在血脉的相传中承载着诗意的日常,其植根于高原特有的第三极文化,紧密地与人文生态结合在一起。高原人民用世代传承的生活方式,展示了诗意的存在,这种人文传承既是对高原大自然恩赐的感激,又是更好地回馈自然的一种形式。
传承式的生活方式体现在高原生活的每一处。清晨,村庄的田长选择特定的地点,然后对照太阳观望,根据祖辈留下来的计算方式,选择日子安排分水、农耕、祈福等活动。传承的生活方式更主要体现在工艺技术的传承上,《第三极》中有三个案例说明了这一点:第一个是传统的造纸工艺,书写经书需要特殊的纸张,而独特质地和制作工艺合乎了写经的要求,印刷需要的雕版也是用人工制作的,而这两种工艺皆是传承而来。第二个是墨脱的石锅制作,父亲带着儿子在雨水冲刷过的山岭上寻找上好的石材,用肩膀背起石头回家然后手工打凿。父亲带着殷切的期许希望儿子能够继承,儿子最终应承了父亲的要求,认真而富有耐心地开凿起来……传统工艺生命得以延续,它没有因为外界的“闹腾”而被遗忘,这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的传承——生活的诗意;第三个是关于藏香的制作,不加任何化学原料,只用山间药材,代代相传,香火不断。闻香开悟,香对于“诗意地栖居”何其重要!
三、修行式的美学生活——人与自我
在高原生态下,形成了藏族独特的生态价值观,影响了千百年来的高原文明。青藏高原文化是藏族与周边其他民族共同创造和发展的文化,青藏高原的人文生态,是一个多民族共存、多元文化共生的生态系统。[4]
进入第三极,和宗教相关的人与事物比比皆是,“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大明咒声音随处可闻,刻字随处可见;着深红色僧袍的僧侣随处可见;虔诚地磕大头的修行人随处可见;右手转经筒、左手捻珠的人随处可见……经幡悬挂,庙宇如云,在这里,生活就是修行,修行即是生活。
1. 以苦为乐,相信才能看见
高原的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不仅对自然有着深刻的认识,还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态价值观,基本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他们有善待自然、保护自然的朴素观念,坚守禁止杀生、爱生护生的生命伦理,遵循众生平等、普度众生的平衡法则。[5]
冈底斯山是多种宗教的源头,佛教、本教、印度教、耆那教、祆教均以此为圣山。宗教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更指导着人们的修行。而生活本身也是一种修行,从事送水的冈仁波齐坚信马年转山一圈能够洗涤自己累世的罪恶。而且马年转山一圈相当于平时的十二圈,据说,转山一圈成仙,转山百圈可以成佛,虽然不能为人们亲眼所见,但是人们却相信——修行不正是如此吗!世俗中我们的理念是只有看见才会相信,而宗教式的信仰是:有些东西只有相信才会看见。虔诚的高原人民用自己的灵魂和五体投地的叩拜去相信,外人也许会嗤之以鼻,但对如此虔诚的修行我们不应该报以尊敬吗!在这里多种宗教相处融洽,年岁已高的居民,在镜头中的面容憨纯,眸子依然清澈似水,这难道不是修行的境界吗!我们争嚷着回到童年,而第三极的居民似乎从未老过,淳朴如婴儿,纯净如白纸,未曾被染污。
2. 众生平等,拥抱生命
上文在关于“天人合一”的叙述中提到了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但是从修行的角度却需要递进一层——众生平等,以此观点对待地球上的生命,就是一种修行。《第三极》第五集《大山儿女》中一位画唐卡的老艺人,为了救治一只得病的牛,暂时放下手中的唐卡创作,亲自上山采摘草药,为牛治病。在这位老人的世界里,牛的疾苦如同自己的疾苦一般,放下手中的唐卡制作,是为了进行一种有生命的“唐卡”制作,在这场救赎中,没有对立,只有生命的平等。
在这里,所有的一切生产、生活活动都是基于平等的生态核心价值观。因此,在青藏高原上,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一个生活在高原的生命都是自然界中的客观存在,都值得被平等对待,无论它是吃掉庄稼种子的藏猕猴、草原上咬死羊群的狼,还是黑颈鹤、秃鹫、雪豹,或是一只渺小的飞蛾幼虫,在高原人民的眼里,生命价值不分彼此,是生命就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就应该同人类一样有享用自然的权利。高原的人们用实际行动阐释了生命的平等。
3. 感悟无常,守望信仰
生命的无常、生死的倏忽让我们追求信仰、寻找恒常,而我们也在信仰的守望中得到超越。高原人民的生活是守望信仰的生活,《第三极》给我们以视觉的唯美、自然的旖旎,但我们更应当关注这背后的人的生活状态——福地福人居;比照《第三极》里的人们,我们在抱怨生活环境被污染的同时,有没有反思我们自己的心地和行为呢?
双胞胎姐姐旺姆在湖边修行了20年,平时的生活主要是诵经与持咒,并依然践行着转山,面对反复的外景的拍摄与采访,老人说“还是修行更好一点”;另一位修行者阿旺桑杰,独自守护一座寺庙20多年,儿子会不时给父亲送食物,家庭也理解这种“不作为”的出家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人的生命超越,“不作为”其实是一种更高的“大作为”——信仰无价,人贵超越。
除了隐居,寺庙里热闹的年轻人辩论雀跃,在辩论中参悟生命,参悟无常。他们在老喇嘛的带领下,以精致的技术和认真的态度建造“坛城”,历经数天,创作出富丽堂皇、绚烂无比的作品,但却又在数分钟之内销毁,整个过程充满奇妙的寓意,年轻人在此更坚定了自己的信仰,践行着自己的修行。
在高原,阿嘎土有着特殊的作用,可以锻造为坚硬的地面与防水的屋顶。这是一个千锤百炼的过程,经过七八天的拍打,阿嘎土坚硬如石——这不是泥土,这是大地的精华。藏民们热爱自然,对自然十分虔诚,仿佛把自己也揉进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这便是自我的修行。
四、总结与反思
《第三极》从多个角度全面展示了青藏高原人们的真实生活场景。从纪录片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青藏高原特有的风俗习惯和礼节传统,更领略到了其独特的宗教信仰、生存模式,以及所追求的价值等等。[6]传统的生态观以信仰中最为原始的敬畏自然、善待自然、保护自然等观念为基础,宣扬藏传佛教中不杀生、爱生护生和“万物平等”“普度众生”的核心思想观念,并以一系列部落习惯法、藏区成文法、统一王朝普适法作为制度保障,通过各种风俗习惯等形式来加强和传承,从而建立起了一个比较系统完备的生态体系架构。[5]在经济和科技如此高速发展的今天,藏族高原儿女却一直选择沿用这种最为传统的生态价值观来协调人类与自然共生,而非用现代科技去改造和征服自然,这固然是对自然的感恩,但更是对生命的尊重。纪录片多角度呈现了高原人民真实的生活场景,让我们可以更近距离地接近高原文化,感受青藏高原人民与自然界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
放眼第三极,当今的青藏高原人民不仅在协调自然界的平衡,更在尝试创造一种美学上的平衡:科技开拓了未来社会发展的广阔前景,人们享受着科技时代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创新感,还在创新的基础上努力地传承着人类与自然最为原始、传统的相处共生模式。[7]每个曾经到过青藏高原的人在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同时,都会对藏族人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的精神追求产生共鸣。如《第三极》结尾所提到的:“第三极,山的顶点,水的源头,也是生命的和谐家园。”在工业文明高速发展、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社会背景之下,高原人民却执着地在养育我们的自然里,寻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祈望未来,第三极能够带我们走出生态与精神的双重困境,生态和谐家园能够出现在青藏高原之外的世界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