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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我陈述到他者叙事:中国题材纪录片国际传播的困境与契机*

2018-02-12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8期
关键词:陈述纪录片文化

■ 王 鑫

谁来讲“中国故事”有两个维度:一是“自我陈述”,涉及到“讲什么”“为什么讲”,以及“如何讲”的问题;另一个是“他者叙事”,涉及到这个“他者”是谁,还涉及“他者的目光”如何凝视中国,“他者的思维”如何思考中国,“他者的话语”如何讲述中国。自我陈述和他者叙事在“中国形象”和“中国故事”的国际传播中构成一种“互冲”的力量,共同将“中国”带入世界的叙事。

从自我陈述到他者叙事,这个过程带来哪些问题,又有哪些新的契机?为此,本文选择了BBC中国题材纪录片作为个案展开研究。从2000年开始,BBC拍摄的中国题材纪录片近30部,其内容涉及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历史等多个方面,以“入精微而致广大”的“野心”讲述“中国”,成为“他者叙事”的典型个案。

一、 从自我叙述到他者叙事——叙事视点的转换与话语权力的“置换”

从自我陈述到他者叙事,这里有一个叙事视点转换的问题。在这一问题域内,可以进一步追问:“他者”是谁,“他者”讲述了什么,“他者”如何讲述,“他者”为什么如此讲述等一系列问题。因此,首先要厘清“他者”的概念。“他者”并不是固定的,黑格尔认为,“如果没有他者的承认,人类的意识是不可能认识到自身的。”“他者”在这里意指,“意识”要在“反思”设定的对立之中才能形成自我与他物之间的联系,并且通过这种联系形成对自我的规定。而在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哲学传统中,“他者是主体建构自我形象的要素。他者是赋予主体意义的个人或团体,其目的在于帮助或强迫主体选择一种特殊的世界观并且其位置在何处”①。虽然这是一个主体间的事实,但是也可以衍生为国家形象的建构要素。拉康的“镜像理论”,也在强调一个“他者”对“自我”成熟的意义,如果放置到国家之间,那么一个国家就是另一个国家的“镜像”。在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讨论的背景之下,关于“他者”的论述显现出复杂性,“一种国家的、通过政府和开拓其他领土所进行的对其权力的强有力的扩张。至少从文艺复兴以来,依靠把自己化装成被赋予了文化与种族优越感的文明的代表”②。显然,这里的“他者”具有了某种强力色彩。在萨义德看来,“通过设想(东方)与西方制度显然不一致的作为他者的任何人和事,以确立西方的价值观、政治以及经济制度和统治结构”,这里的“他者”(东方)具有参照性,并以此确立自我(西方)的合法性和优越性。他也认为:“建构他者的策略基本上依靠文本,因为有关东方的形象和刻板印象传统上都是通过书面形式表现的。”③可见,文本是建构“他者”的有效路径。从“他者”意义演变谱系可以看出,“他者”是从个体的“自我”确认,并经由个体进入到族群和国家的层面。本文使用的“他者”,不是个体意义上的“自我”建构,而是国家意义上的在文化和政治等层面的互动和确证。

“他者叙事”相对于“自我陈述”来讲,叙事视点由“我说”转变为“他说”,“他者”因此具有了叙述的主动性,这种主动性体现在内容(说什么)、路径(怎么说)、方法(用什么样的方式说),以及最终要实现的意图和诉求上。“自我陈述”在国际传播中存在讲述者“自信”乃至“自负”之嫌,尽管讲述者以客观及谦恭的姿态进行事实的讲述,但是镜头语言掠过之处,尽是“可见的美好”。因此,“自我陈述”也被认为带有讲述的“滤镜”以及精神的“美颜”,是对讲述对象的理想化叙事以及“超我”的显现。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作为历史使命和现实要求,自我陈述意在表现一个崛起的富裕、强大、美好的国家,但是这对异邦而言,却是一种压力。对异域文化的受众而言,这种讲述方式总带有某种“侵入性”,容易遭遇情绪上的抵制和拒绝。相反,他者叙事则具有某种客观和真实,如果把这个讲述者具体到BBC身上,那么这种客观和真实往往更易使人信服,毕竟,“BBC的‘里思模式’强调的是自治、非商业化以及全民性等观念,它具体体现为某种类似于教会制度,这种制度通过提供信息、教育与娱乐等服务而致力于塑造公共趣味并尽可能保持最高水准”④。

对于BBC来讲,中国以及与中国有关的各种素材都变成叙述的内容,如何处理这些素材,就有其解释的意义框架。这个框架是如何建构的,既有历史的因素、现实的因素,也有特定语境的因素。贝纳多·贝托鲁奇(电影《末代皇帝》的导演)回忆他的中国经验:“我去中国,因为我想追寻新鲜的空气……对我而言,我对中国一见钟情。我爱上了中国。我认为中国真是令人着迷。他们拥有一种单纯天真。他们拥有西方消费主义产生之前人们的状态。但同时他们也令人难以置信的世故、优雅和敏锐,因为他们有四千岁。对我而言,这种混合真是诱人。”⑤

这位欧洲导演对异域文化(other culture)充满了喜爱和着迷,“如此对中国的回应是相当的轻率且充满了观光意味。”⑥长久以来,BBC 中国题材纪录片的“他者叙事”与其说是对中国的想象和再现,不如说是“他者”向“自我”进行的一种求证,这种求证隐匿着“他者”的叙事框架和视阈,并且进行着中心和边缘、西方与东方的博弈——西方中心地位的确立、“去中心”的恐惧以及对中国有可能复归中心的忌惮。因此,“他者叙事”显现出某种匆遽和不安,并且在叙述过程中以客观和真实的表象掩盖居高临下的心态和西方中心主义情结,使“他者叙事”显现出对被讲述者的某种“异形”化处理。“将东方文化与人民当做‘异域风物’——在西方的观看或凝视中常常作为异己对象或奇异对象而展开历史建构。……由西方的作家、学者、官员及政治家所秉持的特定意识形态假定之上,历史性地体现在复杂的社会与政治实践中,而西方社会利用这些实践得以支配东方和东方文化,并获得它们的权威。”⑦可见,中国的自我陈述意图被西方文化接纳是件困难的事,而“他者叙事”又具有某种“支配性”的立场,尽管在BBC的论调中,他者的支配性是以“客观”和“中立”的面目出现。

二、 他者叙事的“定式”及意义“盲区”的制造

(一)叙述的“定式”:从历史到逻辑

自马可·波罗开始的“遥远的东方的想象”,西方对中国一直存在着觊觎、妒羡、傲慢和偏见等多重心态。“在凝视与形象之间,观众面对着众多机制运作而产生之‘他们的’历史再现,如此这般中国的经验被轻易抹煞掉了。”⑧他者叙事的直观与隐喻、清晰与暧昧以及敞开与隐匿,都为症候式阅读提供了大量可以进入的罅隙。《中国的秘密》,这种“秘闻”式的叙述方式,试图呈现藏匿于大国之下的隐晦之事,激发受众“探秘”的热情,对秘密解码的快感以及求解过程中的“奇观”视角,再次满足了西方对中国想象的模式和内容。他者叙事并未通过真诚、真实、可理解的内容和合宜的表达建立理想性的沟通情境,却通过对“中国”——世界范围的“热词”——进行想象性的叙述,再次实现了意义的差异和延宕。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谈及贝尔福的演讲时,“西方民族从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具有自我治理的能力……显示出自身的长处。我们可以看一看那些经常被人们宽泛地称作‘东方’的民族的整个历史,然而你却根本找不到自我治理的痕迹”⑨。这种由来已久的优越感以及对东方民族深植的轻蔑,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始终存在,所谓的客观、公正以及真实的诉求,在这种思维框架之下,从一开始就是孱弱的,甚至是无法实现的。“这一想象视野(Vision)在某种意义上创造了以这种方式构想出来的两个世界,然后服务于这两个世界。东方人生活在他们的世界,‘我们’生活在我们的世界。这一想象视野与物质现实相互支撑,相互推动对方的运行,这种交流的自由总是西方人的特权;由于他的文化处于强势地位。”⑩这种想象带有这巨大的历史“前见”,这使叙事呈现出历史记忆的痕迹,也就是说,他者叙事从一开始就不是从“此刻”开始的,而是从“过去”开始的,这种记忆直接导致了羡憎、焦虑与恐惧等多重情绪的交织。因此,他者叙事中总是含混着对于被讲述者的戒备,并且以俯瞰的姿态呈现出对被讲述者的优势。

BBC拍摄的中国题材纪录片,例如《中国市长》《中国的秘密》《中国式教育》等,无一不带有这种参照和对比。他者叙事试图构建一个比自我陈述更加真实和客观的对象,只是这种叙事仍带有鲜明的对“东方”理解的从历史而及当下的一惯性。文化、宗教、心性、历史以及社会等,都被一套叙事结构加以呈现,“他者”的面孔是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这些纪录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显示的“中国”优势,比如在《中国式教育》中,中国教育模式被呈现的刻板无趣、生硬枯燥,甚至对学生权利的漠视和不尊重,等等。这些叙事指向的是对中国教育的批判,即以短期结果为目标的教育实际上抹杀了教育的真谛,并对现代教育以培养“人”为目标进行消解,即使中国教师最终取胜的结果看起来皆大欢喜。这个事实直接的表征了西方与中国在教育上的“优—劣”“先进—落后”“强—弱”等二元对立。

在BBC 中国纪录片中,想象“中国”的观念、表现“中国”形象以及事实的“中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在“他者叙事”的动态中,“中国”成为一个展演的对象,被吸纳进叙述者的价值、文明、兴趣与目标之中,并通过其叙述使“中国”的模样变得与“他者”的想象愈发的靠近,并且与“自我”的印象愈加的疏离。国际传播中自我陈述和他者叙述始终存在着某种对抗和稀释,对抗不仅表现为对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警惕,还表现为历史中滋生许久的“傲慢与偏见”的情绪;稀释意在指明对各自陈述目的以及内容的弱化。自我陈述的“自负”之感以及他者叙事的“偏见”形成的冲撞造成了被叙述者形象的游离和漂移。

(二)他者叙事制造的意义“盲区”

影像叙事存在着视觉与权力的关系,“凝视”就是一种权力,实现对“被看者”的塑造。讲述者对于被讲述者总是有权力的,说什么,怎么说,都取决于讲述者的框架,事实与文本之间构成了不可见与可见的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叙事的“盲区”,引发交流的障碍。

1.个人叙事的“偏见”导致历史语境的缺席

BBC中国题材纪录片关注中国社会,取材广泛,涉及中国政治、经济、历史、习俗、公民素养、义务教育等等宏大议题,但纪录片无论在信息获取、意义阐述还是对叙事对象的价值判断上,都由个人展开的,意图从形式上证明自身内容的真实和客观。个人主义不仅是一套价值标准,在文本生产中它也是一套完整的方法论,落实到具体的叙事对象时,纯粹的个人经验是难以覆盖宏大的社会议题的。以《中国人来了》《中国的秘密》为典型,其内容见证者和讲述者往往被设置为一位或几位独立的个人。这些讲述者在某种程度上负责镜头引领和叙事推进,也通过陈述个人感受,来阐述观点性的内容。纪录片主持人在面对诸如千人相亲大会、正在全中国流行的双眼皮手术、高强度的高中生活等中国社会文化现象时,往往从单纯的个人经验出发,并与西方社会的婚姻、审美、教育方面的社会现实及思维观念做简单的横向对比,往往得出“不可思议”的判断。这种纯粹的个人经验在面对中国人婚姻观念这样一个涉及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状况的复杂议题时所展现出的认识局限,在BBC中国题材纪录片中随处可见。具有复杂历史文化因素的社会现象和思想观念,在“他者”的个人经验里遭到有意无意地忽略、简化乃至被迫“降格”的处理——即影响社会文化现象的历史、文化、传统因素被个人叙事拒之门外,宏观的复杂事态“降格”为孤立的个人遭际,这种个人视角下的“真实和客观”存在巨大的“盲点”,遮蔽了中国社会宏观上的现实、历史、文化传统等特殊情境。

2.“奇观化”加深西方中心主义观念

“奇观化”理论阐述了当代图像处理技术发展进步所引发的电影画面内容变革,意指利用图像技术将那些日常现实中难以得见的场景展现在电影银幕上。这些场景或波澜壮阔,或奇特诡谲,或形态各异,但都是超越日常经验使人称奇的视觉奇观。这个有关电影内容演进的概念,也可以用来阐释《中国式学校》《中国的秘密》等BBC纪录片镜头下的中国。这些纪录片在标题上就彰显了其叙事倾向和内容基调,即对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特性进行“奇观化”的展示,很多中国社会现象尤其是被判定为“不正常的”“离奇的”甚至“畸形的”现实都被摄入纪录片中。

以《中国的秘密》为例,诸如中国网瘾戒断培训学校、红色革命主题餐厅、千人相亲大会、年轻人对电子竞技的狂热等流行现象、场景和活动(连带其所显现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都被视作“中国的秘密”也即奇观而展现和描述。在《中国的秘密》第一集中,作为讲述者的女主角一直使用marriage market(即婚姻市场)这样说法形容相亲大会,并多次表示“这在西方是难以置信的”。由此出发,相亲大会这样的社会文化现象便被“婚姻+市场”的描述打上了奇观属性。这里其实隐藏着对西方婚姻观念和婚恋传统“正常性”“正确性”的确立。BBC中国题材纪录片这种“奇观化”的叙事倾向和内容基调,无疑对中国社会文化的真实造成一定程度的扭曲,从而加深西方社会对中国形象的刻板印象、巩固西方大众对中国的既有偏见。

3.政治归因框架下的预言自证

纪录片在描述、呈现、评析某个客观现实时,必然受到一定的叙事框架的引导与制约。BBC中国题材纪录片,面对与西方世界在历史传统、文化习俗乃至现实制度都存在很大差异的中国社会,叙事框架的运用和其产生的效果,都更为显著。政治归因是很多西方大众媒体在讲述中国社会、阐述中国问题时最常见的叙事框架。这些媒体依旧在用传统的的框架讲述中国的故事,只关注中国的的环境问题、经济的活力和继续被践踏的人权等,而忽视了其他的议题。

在《中国的资本主义革命》《中国是如何愚弄了世界》中,论述者从立意开始即设下预判“中共主导下的政治体制和经济发展模式正在重新影响和塑造着整个当代中国”,再从预设论点出发收集佐证,在所谓的逻辑自洽中固化了这种文化偏见。比如在《中国的秘密》里,中国高中生的顺从守纪的集体状态、五六十年代生人对毛泽东的怀念情绪、问题少年管教学校的运作方式,都被视为是“强势政权”和高压政治氛围规训的结果。实际上,西方媒体在面对中国时,往往都会受到一定现实政治立场的驱动,潜在的意识形态也对其观点和判断产生重要的影响,这体现在叙事框架上,就是政治归因的叙事框架在报道和阐释中国社会现实过程中的运用——将中国的社会问题归因于中国的政治体制,这是最符合其立场偏见和意识形态预期的。BBC作为最具世界影响力的西方媒体机构,这种叙事框架下,被观察和分析的社会现实不再是独立的、有着独特发展过程和复杂内部构成的客观事物,而是叙述者维护自身立场、加深固有偏见的论据。

三、 他者叙事的“新变”以及自我陈述的新契机

(一)新变:从叙事角度到讲述心态

“自我陈述”的观念、方法、态度以及内容的转变也对“他者叙事”产生了影响。中国形象是在“自我陈述”和“他者叙事”相互对冲中共同构建的。这里可以借用米德的“主我—客我”这一分析模式。米德的“主我—客我”模式,是用于分析个人与社会互动关系中“自我”的确立。主我是个人的主体意识,客我是借助于他者和社会完成对于“我”的认知。“自我”的确立,是主我和客我的相互作用过程中形成的对于“自我”的认知、想象和期待。将这一分析模式放置在中国的“自身”的想象与建构中,一方面,自我陈述是自己如何想象、理解和展示“中国”,这是中国形象自我确立的依据和根本;他者叙事则是他人对“中国形象”的理解、认知和表达。这两个不同的“中国”,在国际传播中都具有各自呈现的“片面性”。如果想塑造一个更为全面真实的“中国”的形象,需要在自我陈述和他者叙事之间构成比对和映衬。

BBC拍摄的纪录片大都遵从既有的思维定式,这种定式是在历史中建立起来的,并保持着一定的连贯,“这是一种正式的、上流风格的、权威的、有文化品味的方式;或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一种妄自尊大、高人一等的、傲慢的、自负的方式。这种‘贵族风格’遍布于BBC的日常工作……对BBC来说,它也是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的制度而奉行的长期生存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精英标准不仅在本国内显现出对公众多样化诉求的漠视,在国际上显现出支配性意图和对所述对象的一种“优势”地位。

但是,自从2013年以来,BBC中国题材的纪录片呈现出一股叙事的“清流”,比如《中华的故事》《中国新年》以及《即将到来的对华战争》等,无论是从历史、文化还是从政治、军事等角度,让观众看到了BBC拍摄中国题材记录片发生的新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从俯视到平视的转变,而且有打破惯常思维方式以及蓄积已久的认知形态的意图,虽然这并不意味着西方对中国从历史到逻辑上的思维定式就此转变。BBC纪录片《中华的故事》的策划、撰稿人以及主持人,英国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在接受英国华裔自由撰稿人崔莹采访的时候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些人不能像对待其他国家那样友善的对待中国,或许因为他们对中国了解的不够?”伍德认为,西方媒体对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人性的多样化等主题却视而不见,在英国,很多人并不了解中国的历史,英国的小学教科书中并不会谈及多少中国的历史,高中课本中没有关于中国的内容。在这样的“他者”文化中,让其了解并喜欢上中华文化,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因此,他拍摄《中华的故事》的时候,力求做到娱乐性、知识性、不枯燥、不学术,不需要很复杂,能够让英国观众喜欢中国的历史,对中国产生感情即可。“我要拍的是活着的历史。故事的主角是现在的中国人,是他们的耐心和创造力。”伍德还指出了一个重要的变化:西方媒体,至少是BBC对中国形象的再现正变得更全面与多元化,“这种变化正迅速地发生,中国在英国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也在迅速的变化”。BBC这种叙事视角和讲述心态的调整与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访问英国,提出两国关系进一步深化,迎来“黄金时代”不无关系。

“他者”并不是一个刻板的概念,而是一个流动的“主体”,不断被历史和现实所建构。当这个“主体”表现为具体的讲述者,其又受制于深刻而厚重的文化、思维以及价值观。他者叙事视角和讲述心态的变化,原因是多重的,但至少和中国的“自我陈述”是相关的。这种“新变”的清流能否汇聚成大河,需要的不仅是时间,也需要“自我陈述”的作用力,当然更需要的是中国自己的文化软实力和“巧实力”。

(二)自我陈述新的契机:与“他者”互动中建立中国形象的意义交集

他者叙事的“新变”,也为自我陈述提供了契机和方法,通过与“他者叙事”的互动,形成中国形象的意义交集。“长期以来我们的国际传播中,往往将对外宣传、对外传播、国际传播等同于是一种‘自己说自己好’‘自己为自己塑造形象’的过程。但是,如果只是依赖本国传媒的发声能力,只是天然地将国际传播的主体聚焦于本国传媒,这显然还是国际传播中的第一层次。在当前形势下,我们如何在提升本国传媒与文化软实力的同时,也有智慧地利用海外传媒积极主动或有意无意地‘为我们发声’。也就是说,在国际传播中,一方面,我们要重视‘以我为主’的‘自我澄清’,‘我为我说’;另一方面,我们还要重视‘以外制外’的‘他者塑造’,‘别人替我说’。”

1.自我陈述的“入乡”策略:叙事“以小见大”

BBC中国题材纪录片里,往往采用个人化的叙事视角,将个体的人作为叙事主体,这符合西方社会大众的欣赏和接受习惯。从弥合“自我—他者”文化接受的差异,使自我陈述更具对外传播效果的意义上来说,自我陈述还要理解和贴近尊崇“个人真实”的西方文化传统,这是一种文化“入乡”策略。

以《中国之路》为例,这部长达8集的电视纪录片全篇采用居高临下播报式的男声旁白,解说的话语超出一般大众经验的范围,对具体的人的生活缺乏基本的关切和深入。中国向西方社会传播中华文化、讲述中国故事时,应当将“他者”的思维观念和文化传统——尤其体现在其信息接受习惯和倾向上——予以足够关怀和重视,“以‘西方视角’‘信息平衡’的手法呈现中国,首先消除西方受众对中国话题的壁垒乃至反感,由此保证中国话题与中国影像切实抵达并呈现在西方受众眼前(无论他们是否有正向接受),这是提升我们传媒艺术国际传播力的第一道门槛。”在这一点上,《中华的故事》颇有启发意义,“自我陈述”如何将中华文化传统、历史制度及其所塑造的现实的生活方式和思维观念,落实到个体的人的体验与感受之中,从常见的“大叙事”向“小叙事”转换,是需要更多的叙述策略和智慧的。这也是在对西方话语体系的理解的基础上,对西方社会公众接受习惯的观照。

2.用“共通感”稀释“奇观化”和“政治归因”

如何解决被西方话语“奇观化”的处境,将中国人独特的历史文化、社会习俗、生活方式、思维观念等传递给国际社会,需要充分考虑他者话语体系和接受习惯的基础上,呈现人类共通和普世的内容。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耆焉;耳之于声,有同听焉;目之于色,有同美焉。”孟子首先确立的就是人类有着共同的先天生理基础,这种生理上的共性,也使人之所见、所闻、所嗅、所尝,有着先天的“共通感”,这种基于生理基础的“共通感”是不会被国家、民族、文化环境的差异所抹除的。此外,孟子认为在人性方面也是共通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中华文化对外传播时,在自我陈述的取材上应寻找更多具有“共感共情”的内容。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尽管有着历史传统、文化习俗和社会制度的众多差异,但人在向善、求美、追求人生幸福的愿景上是共通的。依据孟子“共通感”理论,确立内容取向和内容尺度,可作为中国摆脱“奇观化”的重要思路——减少政治话语、意识形态输出性质的内容,对中国文化自我陈述的内容取材和内容尺度进行省察与调整,在跨文化文本寻找共通的诉求。“‘具有侵犯性、试图改变其观点’的传播姿态,总是让人不愉快、不易接受的,我们在国际传播中的‘自塑’常常效果不好。而同样的中国诉求,如果是海外传媒机构或人士制作播出,便可以将原本概念化、符号化的‘硬’内容,转换成受众易于感知、深感亲近的文本,再配合适当的仪式化修辞,便可藉由创新的理念成就另一番中国国际传播的新图景。”

3.用“五维价值域”寻找交流的可能性

国际传播必须通过确立共通的价值域来实现其沟通的可能性,因此,找到能够沟通中西方宇宙观和人生观的路径是至关重要的。历史学家钱穆从中西方哲学对比的角度,提出的“五维价值域”,即真、善、美、适、神五个维度,来沟通中西人的宇宙观和价值观。钱穆的这一理论可以成为当下跨文化沟通与交流的重要范式。德国人巴文克Bermhard Bavink在真、善、美三个价值域外之外加入了“适”和“神”,配列是:科学真、道德善、艺术美、工技适、宗教神。巴文克引入“适”的理念是为了阐释人类用以改造自然物质的工业技术,是对人生现实的侧重。钱穆认为,儒家的所谓时,道家的所谓因,均可与巴氏之所谓适,意趣相通。作为价值理念的“适”指向人类生活的现实性和相对性。将“适”与真、善、美融会贯通,“则我们对宇宙人生的种种看法,就会容易透进一个新境界”。

此外,是作为终极性和永恒性的“神”。钱穆认为,中国人把一个自然一个性字,尊之为神,正是唯物而唯神,意在寻找“无终极里面的终极,无宁止里面的宁止”,是对终极真理、终极和合的取向。“真善美是分别语,是方以智。适和神是会通语,是圆而神”。这五重维度,都是人所共追共求的事,可以超越文化、民族和国别之局囿,进入到人心之共同之所。钱穆的五维价值领域的论述,为当下中华文化对外传播,在价值观和宇宙观层面提供了思想之基础,他认为,在真善美之外,加入“适”与“神”,既可以弥补真善美价值领域无法包括的内容,也纠正了真、善、美的偏颇之处。真、善、美、适、神的五维价值域能够用来更好地解读人类生活地各种形态。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也应当在价值领域的确立上再加斟酌。尤其是中西文化传播时,更多地在真善美之外考虑“适”之辩与“神”之旨,在看似无法共通、不可兼容的社会形态、习俗礼仪、思想观念等,也有可能找到顺畅交流、相互理解的可能。

注释:

①②③ [英]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张生、赵顺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128、132、134页。

⑤⑥⑧ [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西方与东方之间的阅读政治》,蔡青松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3、45页。

⑨⑩ [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0、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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