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接受美学
2018-02-12
用接受美学理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界的一个重要现象,并出现了大量学术成果。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就研究领域来讲,有的是在文学批评领域开展的接受理论研究,有的是在文学史领域开展的接受史研究;就研究对象来讲,有的是针对一个作家的接受史研究,有的是针对一部作品的接受史研究;就研究时限来讲,有的是进行断代史的接受考察,有的是进行通史的接受考察,时段上涵盖了从秦汉时期到明清近代。近年来也有学者开展了中国古典作家、作品在海外的接受史研究,显示了接受美学理论极强的适应性和生命力。
一、接受研究现象的兴起与发展
接受美学理论对读者因素的重视,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比较新颖的研究思路①,传统古典文学研究多采用“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式的研究,关注重点在作家、作品,进而涉及作家、作品的创作时代、背景,偏重文本分析,忽视了针对读者接受的研究,接受美学的理论优势正好能弥补传统古典文学研究中的短板。20世纪90年代初,接受美学理论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进入古典文学领域,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领域中。
(一)文学批评领域中的接受研究
1992年,《文学遗产》刊发邬国平的文章《常州词派关于词与读者接受的思考》,这是国内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较早使用接受美学理论的研究文章。但仔细研读这篇论文就会发现,邬国平提到的“接受批评”更多是从中国古典诗歌鉴赏理论中挖掘读者接受的思想因素,如他提到,“从张惠言、周济,到谭献,其注重读者接受的词学思想由明而融,与此相联系,其具体赏评实践的弊失也逐渐减少,变得较为成熟起来。作为古代接受文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主张、经验和教训应该受到我们珍视”。[1](P115)不难看出,邬国平此时的论述带有典型的印证式思维特征。
刘宏彬在1992年出版了《〈红楼梦〉接受美学论》,他对《红楼梦》的接受分析套用了太多生硬的西式理论术语,书中提出的八种接受观点也是中西杂糅,没有形成理论体系。书中的研究思路虽可算作接受研究的探索之一,但还不能说是为后续研究开辟了道路,在理论上并没有摆脱早期接受研究的验证式、索引式研究窠臼。此后,唐德胜的《中国古代文论与接受美学》与樊宝英的《中国诗论“入出”说的审美接受意蕴》二文中的接受美学理论都带有早期验证式研究的典型特征。上述这些早期阶段在文学批评领域中的理论探索与研究实践,为接受美学理论日后的中国化做了铺垫。
(二)文学史领域中的接受研究
在20世纪90年代,学界经历了对接受美学理论最初的接纳和吸收,在研究方法的使用上,也有些学者不满足于在文学批评领域开展的这种印证、索引式研究,而是深入挖掘接受美学理论的研究潜力,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提出了极具创见的接受史研究思路。
1995年,陈文忠发表论文《柳宗元〈江雪〉接受史研究》(《文史知识》,1995年第3期),正式揭开了接受美学理论视角下作家接受史研究的序幕。随后,他又陆续发表《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刍议》(《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长恨歌〉接受史研究——兼论古代叙事诗批评的形成发展》(《文学遗产》,1998年第4期)等文章,基本形成了自己的古代文学接受史研究思路,即以普通读者为主体的效果史研究、以诗评家为主体的阐释史研究和以诗人创作者为主体的影响史研究。这一思路被后来学者广泛学习和应用,如刘学锴的《李商隐诗歌接受史》(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朱丽霞的《清代辛稼轩接受史》(齐鲁书社,2005年)、中国台湾学者杨文雄的《李白诗歌接受史》(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0年)。1998年,陈文忠出版了自己的专著《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该书更为全面地阐述了接受史研究的理论体系。
几乎是与陈文忠的探索同时,李剑锋于1997年发表论文《陶渊明接受史新局面的开拓者梅尧臣》,并在1998年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元前陶渊明接受史》,该论文是国内高校第一篇自觉运用接受美学理论进行古代文学接受史研究的博士学位论文。他在论文中提出了古代文学接受史研究的另外一种新范式,即“重点读者史、声名传播史、创作影响史、阐释评价史、视野史”,他把这五个方面作为“接受史实际操作中的五大纵线”。[2](P10-11)与之前的研究相比,这种思路更加全面,更能反映古代文学接受史领域后代读者对前代作家、作品的接受面貌。在此基础上,李剑锋又提出了他对接受史研究的基本看法,即“一部作品的接受史便是一部后代读者对作品及前代读者的接受成果的继承发展史、扬弃创造史,是凝定与新变、积淀与突破辩证结合的历史。考察一部作品的接受史,最应注意描绘的是积淀性成果形成的轨迹和突破性成果产生的历程,以及它们产生、形成的原因”。[3](P4)这是极具创见也是对学界深有启发的一种接受史观。
二、东西方视野下接受史研究的影响
在古典文学领域开展的接受史研究迅速引起海内外学者的广泛兴趣,放眼全球,在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审视接受史研究现象,我们能清晰地看出接受研究的传播与流变情况,笔者结合中国台湾地区和美国汉学家的具体研究个案,来说明接受史研究在东西方学界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中国大陆研究热潮的出现
接受史研究的思路、框架、体系一旦形成,在古典文学领域中的后续应用便迅速扩展开来。陈文忠在《走出接受史的困境——经典作家接受史研究反思》(《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一文中,列举了十多种接受史专著,可供参考。笔者在中国知网设置篇名关键字“接受史”检索1991年以来的有关研究文章,截至2018年7月,共有419条,其中期刊论文243篇、博士学位论文23篇、硕士学位论文88篇。根据各年度论文发表数量对比情况发现,接受史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较为少见,年均只有两篇论文;2000年后呈现出逐年递增趋势,数量上升到十几篇;在最近十年的论文发表数量迅速扩大,相比20世纪90年代有了十倍以上的增长并渐趋稳定,至今没有出现下降势头,说明这种研究热潮仍在持续。
(二)中国台湾对大陆接受史研究的借鉴
中国台湾地区出现的接受史研究专著,首推杨文雄的《李白诗歌接受史》和蔡振念的《杜诗唐宋接受史》,这两本著作对中国台湾学界的古代文学接受史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奠基作用。《李白诗歌接受史》分别从效果史、阐释史、影响史三种角度,论述了李白诗歌的接受情况;同样在此理论框架基础上,《杜诗唐宋接受史》运用接受美学理论研究了杜甫在唐、宋两代的文学史地位。仔细比较发现,《李白诗歌接受史》的研究思路正是陈文忠在《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刍议》一文中提到的研究思路,由此可以证明在使用接受美学理论研究古典文学方面,中国台湾学者确实受到了大陆学者的影响,借鉴并实际应用了大陆学者提出的理论思路和方法。
2000年以后,以接受史研究为主题的中国台湾地区博士、硕士论文明显增多,一些学术成果的研究思路较为相似,就收入龚鹏程《古典诗歌研究汇刊》的《冯延巳词接受史》《晏几道〈小山词〉接受史》《秦观词接受史》三部著作来讲,思路可谓如出一辙:《冯延巳词接受史》的研究思路为“作品传播”“词人创作”“词学批评”;《晏几道〈小山词〉接受史》的研究思路为“批评”“传播”“创作”;《秦观词接受史》的接受史研究思路为“作品传播流衍”“理论批评接受”“创作仿效追和”。从这个实际状况看,接受史研究并没有在台湾地区产生理论层面的创新,受大陆接受史研究直接影响的特征更为明显。
(三)美国学者的接受史研究成果
近年来通过翻译以及学术交流,部分接受史的研究成果开始传入英语世界并引起西方汉学研究同行的兴趣和关注,部分汉学家也开始对一些中国古代作家、作品进行接受史研究。
在2011年召开的陶渊明学术研讨会上,赵雪莹介绍了美国的两部陶渊明研究著作——罗秉恕的《阅读的传送——陶潜世界里的文本与理解》与田菱的《解读陶渊明——历史接受中的转换范例》。她指出,近年来美国学界更侧重于探究历代的读者如何理解并评价陶渊明,这与国内的陶渊明接受史研究形成一种跨越空间的呼应。在《阅读的传送——陶潜世界里的文本与理解》附录参考文献中,提到了李剑锋的《元前陶渊明接受史》;另外在《解读陶渊明——历史接受中的转换范例》一书中,作者多处征引参考了国内学者的陶渊明接受史研究著作,对李剑锋的《元前陶渊明接受史》评价甚高,认为这是国内唯一一部对陶渊明的历史接受进行概念化解读的研究著作。[4](P16)笔者把检索范围扩大,发现在其他有关中国文人及作品的研究方面,也可以看到西方汉学家的接受史研究成果:如柯马丁(Martin Kern)的论文《超越“毛诗序”:中古早期的诗经接受》(“Beyond the‘Mao Odes’:Shijing Recept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2007),即关于中古早期的《诗经》接受研究,发表于美国著名汉学期刊《美国东方学会学报》(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又如,艾朗诺(Ronald Egan)的著作《天才女性的负担:诗人李清照和她的历史》(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2013) 中第八章提出的“挽救寡妇,否认再婚:明清时期的历史接受”[5](P237-282),便是一种针对李清照的接受史研究。
总之,在接受史研究方面,东西方学者围绕共同的研究对象——中国古典文学,在研究方法上具有了某种共识,而这种研究方法,是真正中西合璧的结果,即理论源自西方,但却进行了中国化,被中国学者成功运用在了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随后又反过来被西方学者所借鉴。这也充分显示了接受美学理论在当下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接受史研究方面,能为中外学者的国际学术交流带来广阔的合作空间。
三、接受史研究遇到的问题及反思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古典文学领域中的接受史研究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在相关课题的研究方面,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使人们对古代作家、作品的历代传播与接受有了全新的认识和理解。不过,随着这种研究方法的流行,也出现了一些机械化、程式化的问题,近年来开始受到学界批评,引起人们的反思。
(一)问题与批评
首先是研究方法单一,内容程式化严重。接受美学理论作为一种研究方法,不可否认为人们重新审视中国古代文学带来了新鲜体验,取得了不俗成绩,但进入21世纪以来,尤其是成为学界研究潮流后,一些研究者急于求成,拿一些接受美学的理论术语和已有的研究思路直接套用,这类成果的书名、目录乃至内容越来越雷同化、程式化,另外,针对陶渊明、李白、杜甫等人的接受史研究也有重复之作产生。其次是有些接受史研究对历代的接受成果缺乏分析评价。部分接受史研究,罗列了大量后代接受者的接受史料,却不见对被接受者的文本分析,这实际上又回到了对历代研究资料进行汇编整理的老路上;而一些打着接受美学理论旗号研究古代作家、作品的研究成果,则变成了对前人整理的汇编研究资料的解释和串讲,无法深入。
因此,尽管近年来学界接受研究风气浓厚,但研究成果却乏善可陈,一些老一辈学者对这种浮躁风气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批评。《接受理论的悖论》一文,直指这种接受史研究中存在的方法论问题,认为即便是在姚斯、费什、伊泽尔那里,“作品文本终究是无法放逐出去的”。[6]《走出接受史的困境——经典作家接受史研究反思》一文也对当前接受史研究中存在的浮躁现象提出了批评,指出接受史研究在近年来变成了缺乏学术新意的学术避难所,但他同时又针对性地提出了相应的应对策略,从五个方面阐述了接受史研究的思路,即“经典地位的确立史、经典序列的形成史、艺术风格的阐释史、艺术典范的影响史、人格精神的传播史”[7],这一研究思路要比他本人在1996年提出的效果史研究、阐释史研究、影响史研究三个方面的理论思路更加全面。他还主张要在细致的文献考察和扎实的专题研究基础上,把接受史研究变成学术新高地。
(二)反思与展望
笔者认为,在陈文忠提出的五个方面接受史研究思路中,“人格精神的传播史”研究尤其值得关注,并将这种研究方法称为“人格接受史”研究。要开展“人格接受史”的研究,需要融合文学和哲学、史学等其他学科,从而实现接受史研究的融合式发展。之所以要以此为突破,是因为在后代读者那里,往往最直接的接受动因是首先被作家的人格精神所打动,才有了进一步的接受实践,而作家自身或者其在作品中展现出的人格精神,如何打动后代读者,又如何被后代读者进行了改造升级,恰恰是最值得进行深入研究的。但就如何开展作家的“人格接受史研究”来讲,目前学界还没有明晰思路,也缺乏代表性的成果,这或许会是未来接受史研究寻求突破的一个重要方向。
另外,即便是目前成为学界研究新热点的域外汉籍整理研究,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接受美学视野下的针对海外读者的接受史研究,只不过这种跨文化背景下的接受史研究,更需要关注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对特定作品的接受差异,而不仅仅只是满足于版本搜集和文献整理。举例来讲,唐代诗人寒山在国内并没有成为学界研究的重点,也较少有人去关注寒山诗,但在英语世界中,寒山却是唐代诗人研究中的重要人物,就学界研究成果以及知名度来讲,丝毫不亚于李白、杜甫、白居易,这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跨文化接受现象,但目前国内还没有人对此进行认真分析和研究。
迄今为止,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重要作家、作品的接受史研究已经蔚为可观,当时还只能“称之为‘接受史’或‘效果史’”[8](P90)的研究,如今已经获得了海内外同行的广泛认同。目前在接受史研究中遇到的问题,需要我们有针对性地去解决,而不是因噎废食、另起炉灶,从根本上抛弃这种研究方法。相信经过认真总结和反思,不断开拓新的研究思路,中国古典文学的接受史研究仍将大有可为。
注释:
①接受美学理论是姚斯在1972年最先提到,他为文学研究引进了一种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