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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眸与逃离中确立自我

2018-02-11赵思运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意象历史

赵思运

赵目珍与我同是山东郓城人,故而他的诗歌,让我倍感亲切,跟他一起思考,很容易产生深层的灵魂共振。鲁西南人大都具有浓厚的乡土情结,且蕴藉着儒家的忧世思想。赵目珍一方面对故乡展开深情绵邈的灵魂倾诉,是故乡的深情回眸者和守护者,同时,又是一个自觉的疏离者和逃亡者。他在回眸与逃离的多维情感中寻找着自我,在刺探历史和勘查现实的过程中建构起自我。

故乡,是生命的发源地和感情的最初维系。鲁西南的亲人友朋,风土人情,云鸟雪月,小麦河流,炊烟农耕,甚至老牛拉的一坨屎,都构成了诗人的绵邈记忆。长久生活在都市,诗人的情感时时有一种“无根感”,于是灵魂便渴望皈依故乡。也正如他在《故乡的寓言》中所言:“我的幻想是/做一个故乡持灯的守护/让年老与忧伤永不到来”。乡土所寄寓的最原初的关爱、温暖、和平之意,不仅仅是一种个人化的情感体验,更是一种价值层面的普世价值。潜藏在乡土之思的语词背后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价值取向——家园意识,它常常唤醒我们集体无意识深处最真挚的感受。家园意识作为极富吸附力的一个文学命题,贯穿了中国文学史始终。家园意识绵延数千年而不断。当下的社会里,尽管家园意识形成的诸种文化基因已经淡化,但作为文化原型意象,已化为中国文化因子,积淀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家”是生存之根,有了故园才有了对异乡的恐惧。现代社会的喧嚣与动荡使人们被动地进入了陌生世界,产生了“被抛”的感觉以及焦灼、.恐惧、孤独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承志才在不止一次地写道:“Im on the road.”苏童才在小说中写道:“我的枫杨树老家沉没多年/我们逃亡在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赵目珍的怀乡抒情,呼应了现代文人在寻根思潮中寻找精神家园的失望,形成了“流浪美学”。

怀乡是一种普泛的情感状态,关键问题是如何升华为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价值理念。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很容易流于温情主义。赵目珍有意识地地规避了温情主义,从而进入对复杂人性和命运的自觉诗写。一方面进行同情式体验,另一方面又拉开时空距离,对土地文明和黄土情结进行理性透视。赵目珍的故土抒情就具有了相当程度的冷峻性和复杂性。他对于那个卑微谦和的村庄赵家垓的凝眸,具有透视整个乡村文明的意图。他描写的亲情已经超越简单的感恩之情,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农村的生存境遇。《清明祭》自始至终以连续的“我的”呼告,连缀繁密的意象,一气呵成,堪称为乡土文明招魂。《村庄》貌似客观的呈现其实传递出一种无奈的心情。《农耕》彰显出农耕文明的奴性和悲剧性生存,消解了历史主体的完整性,五千年“伟大”的农业文明几乎像宿命一样令人难以逃脱。最能揭示农民心态和生存观念的是《农民》一诗:

抓丁,连坐,都惊慌了几千年

给土地一辈子一辈子地做奴隶

住在村落里,躲避了喧嚣

守着穷苦,一辈子都想着发达

偶尔能耐了,也跟着作乱

单薄的衣衫,无力的手掌

最后还是把自己了草地埋葬

如今终于出息了

把土地当作了自己的奴隶

镢头,铁锹,拼命地刨挖

悲哀的,永远都只是为了粮食

当他回眸生养他的那片土地时,往往调动所有的最原始而温暖的情愫。随着精神人格的发育,必然会出现情感的断乳,从纯情走向复杂和含混,从私人地理的阈限中走出来,进一步阔展他们的生命经验与文化经验,向更加驳杂的生存状态与人性状态挺近。赵目珍多年在大都市求学,后扎根深圳,为环境的迁移,为他开拓生命体验和诗学体验的广度、深度、高度,提供了极好的外在条件。

赵目珍进入大都市,可以说是一次更高层次的精神寻找,但也是一种精神逃亡。“一座不知名的城市与一个不为人知的村庄中/俨然一场生死逃亡”(《八月,从村庄逃亡》)。经过农业文明的“断乳”而投向现代城市文明的历程,是赵目珍的二次“精神发育”。在都市,浮躁喧嚣,物欲膨胀,生存之艰,诗性崩散,生命萎缩。他看到的“又一代”,在“每一个清晨,坐着笼子出发/然后,抵达笼子的另一个形式//每一个傍晚,他们瞌睡于笼子/归来,然后抵达自己高昂的笼子//他们毫无庄严地飞起,如是反复/他们循规蹈矩地觅食,如是反复//如是反复,他们从觅食逐渐迷失/如是反复,他们从飞去逐渐废去”。极端功利主义和过度消费主义的社会把一个生机勃勃的人改变成“懦夫”,把如花似玉的二十岁小姑娘改造成“经历了沧桑的女人”。校园里的二胡声失去了艺术本色而沦为生存手段。社会远离了对生命的敬畏和真善美,“结着令人狐疑的疼痛”(《陷阱》),成为哲人和诗人的陷阱,成为人类生存的异化力量。社会的规训使多年好友,“形同陌路”,“相对如寐”(《旧友来访》)。《我们的声音》只有六行:“世界像一口大鐘/完全笼罩着我们/我们的声音从真实的内心发出/碰上了它/要么被减弱/要么被弹回”,但是构思精妙,立意不俗,将人类生存的悖谬与困境做了独特的呈现。他多么渴望“从一个光明/穿破黑破直达另一个光明”(《运命》),从而获得内心的澄明!

赵目珍的诗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沉思者的形象。在《暮光下的沉思》《暮光时分在弗云居》《不幸的生存》,《还只处在起点上》《流年》《矛盾论》《结局》《壮年》等,充满着自省精神,思维触角密集地触及历史与现实,命运与人生。赵目珍似乎特别钟情于“薄暮时分”。在希腊神话中,每当傍晚时分,智慧之神猫头鹰就会飞起。猫头鹰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赵目珍钟情于“暮光”,隐喻意义,大概于此。到了夜晚,当我们的肉眼看不到外部世界的时候,灵魂的手指便开始触摸自己。就像《流年》所写:“语言和诗句挡不住双鬓生满斑白/我的流年一如磕磕绊绊的骏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说不出自己站在河的哪一个方向/……原谅我吧,我的流年/我始终不能像梨花那样干净/哪怕一片洁白,也能够开得风轻云淡”。他再一次想到“逃亡”:“我们嚼着如蜡的人生/总想择机而逃/可无论怎么转身/依然都是同样的人生”(《而立已过》);“总想设计一场重逢/回到像青草一样呼吸的年代/暗示,或者直言不讳/在那里,我保存着最好的原来”(《原来》)。他是那么地倾心于“反生活”:“把曾经的光阴步步收回”,去寻找“我们最初的愉悦”、“天地初生时的混沌”、“尝试最初的赞美”。甚至,他的爱情理想也是过着归隐的生活:“我们一起高唱 归去来兮//这是异于都市生活的又一种迥异/孤鹜 落霞 接天水/桃花 青溪 木兰舟/垦几方田地 搭几间小庐/满窗的青山遍野/漫天的明镜高悬//你说,让牛羊满山/让鲜果儿满山/我说,让幸福满山/让咱们的娃儿满山”(《归隐》)。或许,这才是诗人赵目珍的本真的?endprint

這样,我们就看到分裂的两个形象,一个是主动走出黄土地寻找现代文明的诗人,一个是深陷都市迷茫而渴望返乡的诗人。他自己也在诗中写道:“从草根的出身上分裂出来的人格/涉及到自我所制造出来的矛盾/还将不可避免地与自我产生决裂”(《矛盾论》)。赵目珍在《飞鸟》《几只鸟》《天堂》《鸟的境界》《预言》《一只鸟突然来临》等诗中,不止一次地写到飞鸟。飞鸟,是无羁的大自然的象征,也是历史的自由状态的象征,更是诗人自我主体的象征。鸟的境界是“它们不懂得何谓名何谓利/……它们从不刻意追求幸福/这是一种最高的境界/也是一种最低的追求”。他把自由之心寄托在《空空》《在云端》《在高楼上看风景》《船与漂流》等空灵的诗思,寄托在《可可西里》《纳木错》《西北大歌》《丁嘎的冥想(组诗)》等遥远的边陲。他甚至虚构出一个“天堂”:“在鸟的瞳孔之上/在云的羽翼之巅/在每一个用以褒扬的语词的上面//……没有囚禁和流亡/没有饥饿和争战/没有罪恶和苦难/天堂是个时时耕耘的梦幻。”或许,这是一个避世的赵目珍?

作为一位诗人,赵目珍成功建构并确立自己精神形象的,是诗集的第一辑《大音希》。这一组诗以洪钟大吕的力量发出了惊涛骇浪般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祖国》《有史以来》《悲歌》《大音希》《原风景》《徒然草》《无从下手》《人民》《答复》里,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度刺探。面对历史,他甚至生出悲秋之痛。他的诗中频繁地出现“秋”的意象,所辐射出的悲冷之情,弥漫诗行。当他心忧失去文明根基的祖国的时候,发出哭庙般的喟叹:

面对大好河山,隐喻的人终于像失去了什么。

如风,吹落了禁果。

他的内心,一片虚脱。

亘古苍茫。

于皇天后土之中,始祖的庙寝已然蛰伏。

雄伟的祖根,败落,如草木。

洪荒在宇,万物如咒。

春秋复返,星云半有半无。

“大曰邦,小曰国。”丛生的狐疑布满丹青。

好一部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编年。

骨鲠铩羽而归,光阴将历史追没。

哦!祖根强大的掘墓人。你们的国,

“或”已被“玉”代替,权利抱团取暖。

无限江山,俨然养畜之闲。

——《祖国》

他饱读古典,深谙传统,内心经历了从农耕文化到都市文化的深刻嬗变。他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的定力:

我的内心就是我天下的大势

任何历史的写作都是矫揉造作

我只愿意往开阔处去,往无限处去

在历史的空白处

歌,或者哭

我只尊重我自然的选择

——《歌,或者哭》

他有一首诗题目就叫“定位”,他说:“我把自己定位在地下/定位在无边的黑暗地界/你要相信,这不是异端/不是叛逆,不是沽名钓誉和颠倒黑白”。他在星辰仓惶的历史与现实之中追求光明和真理的民族担当意识,令人动容。这些诗篇凸显出赵目珍作为一名诗人的历史主人翁意识。他颠覆了历史教科书中关于“人民”的高度政治化的概念:“人民从来没找到自己创造历史的概念”,“在高不可攀的更迭中一次次被骗得九死一生”(《人民》)。历史的更替兴衰,改朝换代,在诗人眼里都是烟云,“勒石记功无异于一种绝望。”“人类最完美的碑刻,刻于人的内心。/任雨暴雷霆,击而不碎。”因此,他的诗歌具有某种“以诗证史”的意义。他对历史和现实的凋蔽境况感到悲凉:“原野的风稍息,田禾久病不愈/枯黄的目光,像恐惧一尊尊瘟神的降临/蝈蝈窜出草丛,触角摇动/河流震颤在一瞬,刹那间天地荒芜//而森林开始腐烂,蠹虫堆积/惊悚一次次从心跳出发,缀满额头/死神在黑暗中跃跃欲试/涌出一场又一场潮汐”(《原风景》)。他犀利地撕开了国民劣根性的面相。为国捐躯的目标仍然满足于“只是粮食、后代,和绵延不绝的血脉”(《国殇》),蕴含着封建宗法思想。整个中国历史五千年一以贯之的“淡定而从容”,蕴含着内在的盲从(《盲从》)。所谓的勤劳坚韧,实质是“面对利益的集中和官僚化,他们迷惘得一塌糊涂。”“他们的精神与阿Q保持着高度的统一”,“他们的血液,凝聚了五千年的集体无意识。”(《坚韧》)。

赵目珍是古典文学博士,其文其人,不可避免地浸淫了古典气质。在诗学如何接续传统方面,他可以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致李贺》《怀念李白》《楚魂》《神话》《在长江之外思念黄鹤楼》《又到江城》《西湖记》《隐喻》等怀古之作,既有楚骚文化之浪漫瑰奇,又有儒家文化之沉稳忧患,不仅意在还原古代文人的精神人格,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传统人格也是赵目珍个体人格的确认和外化。正由于赵目珍厚实的古典文学学殖,他的诗作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达成了较好的平衡。意象的锤炼、意境的营造、语言的整饬,都颇富古典韵味。“太白的玉笛声,如梅花/在五月就已散落殆尽”(《又到江城》),视听交感,虚化为实;“夕阳打哏的黄昏就要到来了/在满地的苔藓与苍旻所构筑的不安中/没有一片落叶愿起羽衣之舞”(《黄昏》),想象奇崛,文辞古雅,显示出他在练字练意方面的功底。《达生》语言凝练而蕴藉殷实,值得玩味。再如《渔父》:

是江南,总也躲不开你们的身影。

你们和鱼虾,同样是水畔寄生的宾客。

傲煞王侯,不食人间半点烟火。

西塞山。两千年。桃花,染红你

不朽的渔船。白鹭点点,缀着青山。

鳜鱼上钩,兀自也钓一尾清闲。

五百年后。是谁?又忆起华镫雕鞍。

封侯的酒徒,再一次将朝廷灌醉。

你终于,也勘破人生的仕宦。

镜湖的波涛,拍打着遥远。

你八尺的轻舟,三扇低篷,占断了蘋洲数里烟川。

历史,总喜欢藏匿烟波。你们,与鱼虾

一起,在风雨里放歌,跟着水痕,慢慢消磨。

如血的残阳,水面又撒满了渔歌。

几片羽毛,背起落日,散入长河。

诗歌以由“渔船”、“白鹭”、“桃花”、“鳜鱼”、“萍州”、“烟川”、“残阳”、“渔歌”、“轻舟”、“低蓬”等传统诗学意象组织起一个意象群,“人”、“自然”、“历史”通过密集的诗歌意象三位一体地浇铸为浑成的艺术整体,凸显出核心意象“渔父”,而且把这一核心意象置于历史的浩淼波涛中,重铸“渔父”这一人格象征符号的现代意蕴。他表现的既不是隐逸思想,也不是与大自然相契的单纯审美,而是“勘破人生的仕宦”的傲岸于历史围笼的独立精神人格,在最传统的诗学意象中,彰显出富于现代感的主体意识。我们在新诗的河流上总是急于否定和颠覆、以先锋为时髦,而一直没有心思欣赏两岸的风景。当我们蓦然回首时,在“泛口语”和“无边叙事”的诗歌语境里,非常有必要深切反思如何回寻传统汉诗智慧,如何激活“汉诗传统的现代转化”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外物》是赵目珍的第一部诗集,其自我形象呈现出继续生长状态。最近《击壤歌》《乌鹊记》《相见欢》《如梦令》《短歌行》《卿云歌》《商略黄昏雨》等诗作,古典诗艺与现代精神的熔铸,臻于成熟,这种进步令人讶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时代日渐苍茫的暮色里,赵目珍的诗性身影将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弘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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