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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2018-02-11陈年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母亲

陈年

我重新找到工作后,晚上怎么回去成了难题。工作的地方太远了,离我家大概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又不会开车,当然家里也没有车。

我母亲家倒是离我单位不远,和父亲离婚后,她一个人生活没有再婚。我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家庭关系简单。我想平時住在她那里,休息时回城里,两边跑。我和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我还告诉她我不会白吃白住,我每个月给她出一笔生活费。母亲意志坚强,并没有被金钱打动,她淡淡地说,我自己有钱,不用花你的钱。傻子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欢迎我回家住。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她高高兴兴地接受我那才是怪事呢。

母亲的性格怪癖乖张,讨厌别人打扰她的生活。我小时候家里从来没有亲戚朋友来做客,当然她也很少带着我走亲戚。她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看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有时候就是坐在那儿看天上飘来飘去的云。云里面藏着什么?鬼才知道。我在她的身边磕磕绊绊地跑来跑去,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我在捉一缕风玩,风是一个长翅膀的小孩儿。我那时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母亲成天把我关在院子里,她的理由是怕别人家的小孩子欺负我。

父亲不怀好意地说,我刚出生一个月,母亲就为我找了一个专门喂养别人孩子的奶妈,我晚上又哭又闹严重影响她休息。我是奶妈带大的,两岁时才回到母亲身边。

我父亲同样是自私自利的人,一个没有家庭责任心的男人。他和母亲的感情一直不和,还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他却不提离婚的事,直到我读大学后,他才离婚。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遭受后妈的毒手。我觉得这个理由是那么牵强。而他后来的离婚只不过是把责任又一次转移,母亲老了,慢慢会成为一个无用的包袱,我是他最好的接力棒。父亲把丈夫的责任丢给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放心大胆地另寻新欢去了。

不管母亲乐意不乐意,单位中午没有休息的地方,我不得不回到她那里。她住在没有电梯的老式小区,我按楼宇门上303的号码,母亲在里面用遥控帮我打开楼道门。她没有给我配家门钥匙,我每次回去都得她亲手放行。如果她恰好不在家,那我只能像一只狗那样蹲守在大门边。我知道她故意这样做,这是一种权力炫耀,她要让我明白她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我只是一个出嫁的女儿。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水不可能再回到盆里。我假装看不懂她的脸色,人有时候就得脸皮厚些。何况是和自己的母亲。再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房子,我有权利住,说得不客气点我才是房子的合法继承人。

母亲上了年纪,牙口不好,烹制所有的食物都是软、烂、绵的标准,她把面条饺子米饭煮成一堆面目不清的东西。菜呢,无论是葫芦芹菜还是小青菜都是暗绿色的一团。她有高血压,为了控制血压,严格遵守医生说的每天5克盐的标准,也不用酱油调味品加色加味,菜寡淡得没有任何味道。我甚至怀疑她为了赶我走故意这样。记得母亲以前做饭的手艺还行,虽然不是厨师级的,但也有几个拿手的菜。过油肉呀,软烧豆腐呀,酱香茄子什么的。母亲的面食做得好吃,手工和面擀面切面,她的刀切面比机器挂面都切得齐整,又细又匀。调面的小料也做得好,只是简单的葱油酱油汁,全家人都说香。而母亲现在的饭菜真的是难以下咽。虽然这样说很没良心。

我早上六点急匆匆地赶到公交站,中午在母亲那里吃一顿便饭,晚上再赶公交回城。经常会遇到大堵车,进家门有时快八点了。浑身上下累得要散架,越累吃的东西越多,体重不知不觉又增加了。摸一摸身上的游泳圈,特别灰心失望,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被社会淘汰。

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出来工作了,孩子升入初中后,我辞职做起了陪读家长。直到去年孩子考入大学,我也正式闲了下来。以前所有的事都是围着孩子转,现在人家远走高飞后,我是各种的不适应。身体的问题也出来了,四十五岁的我患有肥胖症、高血脂、妇科病等等。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说,富人病,平时缺少锻炼,多活动,每天至少走一万步。我想找份工作,既能锻炼身体,还能重新回归社会。我丈夫徐业并不赞成我出来找工作,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这种人长期脱离组织脱离人群,特立独行,已经不适应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上生存。他说这话时,一边剔牙一边调着电视频道。这七年徐业总是开玩笑说他养活我,这话初听时觉得很温暖,全职太太,不用自己辛苦挣钱养家,多幸福的小女人。可听得多了,就有那么点别的意思。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别人一碗饭吃的骄傲。一个人仰人鼻息,寄生草一样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

有人总结说孩子考上大学后是家长或长或短的断乳期。有的家长甚至跑到孩子大学的附近租房子继续陪读,我当然还没有疯狂到这种地步。

我在58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应聘辅导学生作业的工作,但都没有收到回音。倒是有一个作文班让我去面试,那天我兴冲冲地拿着发表过的作品去了,有一个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也在等着面试,我觉得我应该发扬一下风格,她比我更需要那份工作。

我后来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一个出版社校对做书,平时我也写点小说散文发表在报刊杂志上。这工作倒是和我的爱好对口。

无论我怎么在吃饭时抱怨跑家路上的辛苦,母亲都装没听到。即使是刮风下雨天气极差,她也不会松口让我留在家里住一晚。她的心又冷又硬,简直是铁石心肠。我和徐业说,我妈就是个后妈,一点也不懂得疼孩子。徐业自作聪明地翻翻眼皮,帮我分析,也许是老太太又有了别的男人。你想想正常情况当爹妈的哪有不欢迎孩子回家的。徐业这样说,我仔细琢磨也觉得有问题。母亲大概是怕我坏她的好事吧。可背后那个甜言蜜语的男人是谁呢?让老太太连亲生女儿也防着。其实她完全不用这样。我是一个开明的女儿,他们刚离婚时我就和母亲说过,如果有合适的老伴儿就找一个,结婚也好,同居也行。主要是两个人有个伴儿也能互相照顾。母亲一口回绝,她说伺候了一辈子男人,现在终于迎来大解放,傻子才再找男人受二茬罪。她现在是四大自由,谁都管不了她。

母亲离婚后这二十几年怎么生活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们母女关系一般,只比普通人多层血缘关系。她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把女儿当成贴心贴肺的小棉袄。我连她脚上的一只袜子都不算。别的老人越老越黏孩子,她却是那种很独立的人,轻意不会打扰我生活。即使和父亲离婚这样的大事,她也只是在事后不经意地提一句。很冷静,就像是要告诉我一个新换的电话号码。endprint

我平时只是买些东西给她送过去,客客气气地说说话,最多待半个小时就走了。她总是说还好,不错,我自己能行等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我呢,也敷衍她,老公工作好,孩子学习好,生活幸福美满。母亲很少留我在家里吃饭。有时候也问我一句,吃了饭再走吧?我推托家里有事忙着呢,母亲坐在沙发上连屁股也没有挪一下,她压根就没打算给我做饭吃。

近几年母亲的年纪大了,她又检查出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也有些不好。我夜里都不敢关手机,母亲七十多岁了,毕竟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去探望她的次数也频繁些。母女俩仍然没有多少话要说,我按楼宇门的数字,她放我进去。我换上拖鞋,帮她擦擦地,收拾一下厨房,洗洗衣服啥的。家里有洗衣机,她嫌浪费水不让使用,我只好手工搓洗。有时我把大件的被单褥单窗帘拿到城里的家里洗干净再给她带回去,这样做她很满意,似乎我家的水电就不用花钱买。

遇到一些传统大节日时,我们谁都不邀请对方去自己家里。节日前我包好饺子,放在冰箱里做成速冻饺子。各类肉食做熟加工好装在餐盒里给她带去。母亲总是说不喜欢吃我做的饭,饺子面硬,擀得皮儿太厚了,咬不动;肉馅的花椒面放得太多,麻嘴;红烧肉太油腻,羊肉膻味太重,牛肉没有放料酒去腥。反正我在她的眼前永远是那个浑身都是毛病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她满意。不过我下一次去的时候,饺子和肉都吃光了。

母亲批评我,经常吃这样高油高脂的食品对身体不好,不健康,电视里的养生专家讲,一个人一天要吃二斤蔬菜和水果。你和你爸一样,成天大鱼大肉,没有一点节制。管住嘴迈开腿,现在人所有的毛病都是吃出来的,一个人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就是自己作死。在她眼里我和父亲都是没什么追求粗鄙恶俗的酒肉之徒。我想反驳她,她这么珍爱生命,注重养生,怎么也查出血压血糖有问题。得病不由人,和吃什么有屁的关系。不过我还是啥也没说。我早习惯了在她面前保持沉默。

她还嘲笑我,胖得连一点腰身都没有,远看像一只蹲在地上的油篓子。母亲瘦,身材好,又会穿衣搭配,虽是七十多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我一赌气,回家比平时多吃半盘回锅肉。你不是嫌我胖,嫌我难看吗,我索性就更胖一些,更丑一点。恶性循环吧,能惹得母亲不高兴,我就心情愉悦。

我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出入那个家门,多少也是给周围的邻居看,我可不想背上不孝顺的黑锅。一个离婚的弱女人到处都能博得别人的同情。我父亲已经不仁不义,我可不能女承父业。我不爱我的母亲,我觉得她也不爱我。做女儿的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是有点大逆不道。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小时候她说动手就动手,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为啥会挨打。她在冬天时惩罚我站在门外认错,我光脚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她用拇指粗的竹条抽得我浑身都是紫红的鞭伤;她把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以前的那些事总是在我眼前走马灯一样地转。也许我是一个记仇的小人。

我们中午一声不响吃过饭,我把盘子碗拿到厨房里洗干净。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王宝钏》,家里有线电视有几十个台,好像总有一个电视台在播放这部电视剧。没有电视剧,有关于王宝钏的戏曲节目也行。《武家坡》《大登殿》《算粮》等等母亲重复地看了八百遍,里面的戏词都能流利地背下来——

大摇大摆上金殿,

参王的驾来问王安。

在金殿叩罢头我抽身就走,

不由得背转身我喜笑在眉头。

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

梳洗打扮上彩楼。

公子王孙我不打,

绣球单打平贵头。

寒窑里受罪十八秋,

等着等着做了皇后。

……

在她看来,我没有看过《王宝钏》就像不知道国家主席是谁一样。这部根据戏曲改编的台湾肥皂剧有五十多集,母亲热心地给我讲解剧情发展,但讲着讲着问题就会拐到我父亲身上。大骂父亲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当年家里穷得连半碗米都没有,她把仅有的一棵小白菜切碎做了一锅白菜汤。母亲说跟着父亲受苦受累那些年,一天福也没有享过。这个时候我就找别的话题打岔。有一次母亲识破我的小心机,她连我一起骂起来,我知道你和你爸一条心,你喜欢那个妖精,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妈。我无奈地苦笑。简直是糊涂混账话。

我后来发现,无论什么问题,母亲最后都能拐到父亲那儿。按常理说一个离婚二十年的没有感情的前夫,早應该忘了。我没有义务去帮他们调解摆平三个人的特殊关系。我频频地看手机,心不在焉地瞅一眼《王宝钏》,只要到了两点,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辞。我要上班去了。

我父亲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去世前他中风得了脑梗,左半边身子瘫痪不能动。父亲生病后,他的女人带着钱走了,我只好把他送到养老院。不是我没良心,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照顾他,父亲是大胖子,我连块干净的床单都换不了。我那时有个打算就是想让他和母亲重新住在一起,有母亲搭把手我照顾起来也方便,但是他们都说已经受够了对方。三个月后,他二次中风,人没有抢救过来。父亲死了,除了留给我一笔债务,什么也没有留下。

天天吃清水煮菜,嘴里淡得恨不得吞下一头猪。有几次我自作主张改善一下生活,从餐馆打包饭菜回去,母亲不高兴,指责我乱花钱。饭店的菜油水太大,不是油炸就是油煎,不卫生不健康。有一回我带了一份水煮肉,她说她不能吃辣,一点都不能吃。她把菜用水冲了一次又一次,端上桌子时就是一堆苍白的肉片和豆芽。我吃一口后再也没动筷子,她到厨房拿出一点酱油让我沾着吃。水煮肉沾着酱油吃,我真的要疯掉了。

在母亲粗茶淡饭的喂养下我的确瘦了一些。血脂也降了下来。两个月的试用期通过,我在附近与几个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回去对她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单位分配宿舍,还有食堂。母亲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我还担心会惹得她不高兴,这些日子我们已经习惯了一起吃饭,也接受了彼此,中午只要我下班回来她便从厨房端出煮好的饭菜。我们坐在铺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旧桌布的饭桌前,什么话也不说面对面坐着吃饭,筷子头偶尔轻碰盘子碗,吃着,吃着,竟有相依为命的错觉。很多人发感慨说,四十多岁时还能吃到老母亲做的饭菜,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有一回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给我搭一条小被子。我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想事呢,看着她瘦弱的影子,我那一会儿特别感动。有妈的地方就有家,我似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endprint

单位的事渐渐理清头绪,老板安排我去北京作家出版社办点事,大概要走十多天。我为母亲买好一个星期的食物,还去家政公司请一个钟点工帮她打扫卫生。那天我下班早,帮母亲动手做饭,土豆白菜炖豆腐,拌了黄瓜豆腐干,做好才想起母亲牙不好咬不动,我只好把黄瓜一块一块捡出来改切成丝。吃着饭告诉她,要去北京办点事,走几天,很快就回来。另外我找了钟点工帮她,管收拾家,也可以让工人做饭,我出工钱。母亲听我这样说,半天没说话,后来说不需要钟点工,我有手有脚,不用人伺候。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她嫌我在豆腐菜里放了酱油。我解释说只是点了几滴。她委屈地喊一句,我不吃酱油。喊完低头扒着碗里饭菜,我看到她嘴里的假牙随着食物动来动去。这副假牙早已经不严实合卯,当时镶的时候她嘴里还有两颗好牙,就做了带挂钩的牙套。现在那两颗早掉了。想着回来该带着她镶一副新牙。母亲的牙齿在她离婚那年忽然全部脱落,她也不过是表面刚强,离婚这个事还是伤筋动骨的。

吃过饭,我去厨房洗碗,母亲尾随进去,她说,我也想去北京。我转过脸吃惊地看她,去北京?你去北京干啥?有事要办?母亲红着脸,似乎是有什么秘密被当众揭穿,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哄劝说,你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没事少出门,再说北京那地方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人挤人,站到街头看过去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人头,没一点意思。我把灶台擦干净,拿着洗干净的抹布又到客厅擦桌子,母亲低眉顺眼地站在我身边又说她想去北京看看,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全国的中心,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去过北京。

我小时候家里没什么钱,父亲只是一个工人,他从来没有带着大家出去旅游过。他自己倒是去过一些大地方。有一年他工作的煤矿给了他一个到海边疗养的指标。家里没钱,是母亲和她的娘家兄弟借的。借钱那天,母亲特意带上了我,可能是为了场面不太尴尬。果然舅妈没有好话,谁家的日子也不宽裕,人家借钱都是为柴米油盐的生活大事情,借钱出去游山玩水就不是正经人干的事。

去岱海中途路过北京。回来时父亲让我们看他在天安门在天坛在颐和园照的照片。母亲还把照片放大了,送给乡下的姥姥。那些照片一直摆在姥姥家的大相框里。姥姥指着照片对进门的客人们说,这是我大女婿在北京天安门照的。姥姥去世后,母亲把照片拿回来摆在我们家相框的一角,直到后来他们离了婚,父亲的相片还在那个角落里。

我答应了母亲带她去北京。事后又有些后悔,母亲这个人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万一我们在路上吵起来呢。再说带着她,一路上的麻烦事太多。说来,我还是嫌弃她年纪大了,老年人出门在外,时时事事需要人照顾,简直是碍手碍脚。

我和母亲说等我回来给她安排一个老年人的旅行团,她跟着那些年纪相近的老人们出去吃呀住呀玩呀体力都能相随上。跟我在一起,吃住跟不上,爱好也不同,玩得不开心。再说我去北京是办事情,有工作要做,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陪她。

母亲很固执,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从来没有带她旅游过。别人的孩子都带他的父母去国外旅游了。她这样说时,我也有点愧疚,我真的没有带她出去过,交通这么便利,对现在人来说北京已经熟得像自家的后院,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车程。转念又一想,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呢,人家的父母给孩子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一份丰厚的家产,他们给了我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份痛苦的回忆。

父亲活着时总是指责母亲不懂人情世故,不孝敬公婆,不会做女人等等缺点。母亲同样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现代的陈世美。我告诉过他们不要说对方的坏话,你们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我的父亲,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说话。可他们还是要在我的面前恶毒地攻击对方。让做女儿的我很难堪很伤心。

我去北京还有一件事要办,我要见一个人。几年前我在网上和章冈联系上。章冈当年和我一起写诗,后来辞职去北京发展。我们在网上是恋人关系。他的婚姻也不是太完美,且已经离婚好几年。我觉得这次见面我们会发生点什么事。我死水一样的生活也许会因为这次相见而有改变。我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和他见面。很微妙的感觉。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双方都发生了变化。

带着母亲见一个另外男人,肯定不合适。她总是喜欢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生活一片狼藉。

這些年我活得很失败。从那样的家庭环境出来,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也是一个冷漠的人。我对什么事都没有热情,我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我和徐业分居多年,只是一直没有离婚而已。我们都是怕麻烦的人,离婚还得另外找个人结婚,我们不想折腾。我们有君子协定,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徐业外面有女人,那个女人还带着我女儿去云南玩。她们相处得像亲姐妹。可能是家庭的影响吧,女儿也不喜欢我,她总是远远地躲着我。

我和母亲讲了坐火车的种种不方便,天气热,人多,又是旅游旺季。还有她的身体,万一路上血压忽然升高了怎么办?母亲兴致勃勃地说,她带着药呢,没关系,她自觉身体还是不错的,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路上不会拖累我。母亲还说,她手里有钱,不会让我为她花钱。她这样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我怕给她花钱呢。

后来母亲慢言慢语地说,齐红,我们还没有一起旅游过吧?

我沉默。我心里说,我们真的需要创造这样的机会吗?

我在网上购票,要母亲的身份证,母亲打开一只红漆盒取出递到我手上,证件上面的母亲还年轻,秀气的眉眼,梳着齐整的短发,穿一件白色的小衫。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浮在蓝天的云。

呀,你当年还挺好看的。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夸她。母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少女的羞涩。父亲当年是贪恋她的美色吧。不过哪个男人能过得了美人关。

我从网上抢了两张卧铺,铺位不太好,一张中铺,一张下铺。母亲说,她坐硬座也没问题。我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忍不住冲她发火,责备她省下钱等着往医院送,往棺材底铺。母亲一反常态,脾气好得出奇,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任凭家长怎么责骂都不敢回嘴。要知道以前都是她在骂我。我发现自己有些不地道,因为母亲有求于我,我就有权利对她发火。不过,这一切还不是遗传了她的性格。她还不是从来也没有对我有过好态度。不是打就是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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