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的传统与创新:从普鲁斯特到莫迪亚诺
2018-02-11王丁丁
王丁丁
内容摘要:意识流文学主要指描绘人物心理意识状态的文学作品,是现代文学的重要分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是意识流文学的先驱,他在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塑造的“流动式回忆“被视为意识流小说的经典模式。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意识流手法不断被后人加入新鲜元素,在尊重其传统特点的基础上进行变化,形成创新的意识流手法。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当代作家莫迪亚诺在传统意识流手法的基础上,将片段插入流动的回忆,形成一种“片段式回忆”,从而将意识流文学引入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关键词:意识流 普鲁斯特 莫迪亚诺
一
“意识流”(courant de conscience)一词最早出现在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于1884年发表的《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一文中。他说:“意识并不是片段的連接,而是不断流动着的。用一条“河”或一股“流水”的比喻来表达它是最自然的了。此后,我们再说起它的时候,就把它叫做思想流、意识流或者主观生活之流吧。”意识流一词因此诞生。詹姆斯在心理学领域提出的“意识流”概念,既强调了思维的连续性,即没有“空白”,始终在“流动”;也强调其超时间性和超空间性,即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此外,法国哲学家柏格森从他的生命哲学出发,于1907年提出“绵延”的概念,认为“真实存在于意识不可分割的波动之中”。这一见解不但从哲学角度强调了意识的不间断性,同时也肯定了詹姆斯在心理学层面提出的意识流概念。后来,在心理学和哲学相继影响之下,文学家们开始进行深入思考,借鉴并引用心理学和哲学方面的观点,发展出文学上的一种新形式——意识流文学。意识流文学用来概括这种把意识活动展现为一种“流”的心理描写方法,以及运用这种写法所创作的关于心理描写的作品。西方现代小说史上,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墙上的斑点》、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等,都是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作。
为了更好地认识意识流文学,我们从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剖析。首先,意识流文学与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等不同,它并不是一个文学流派,而是一种文学手法。这是因为意识流既无统一的理论纲领,又无具体的组织形式,甚至连运用了意识流的作家们之间起码的横向联系也不存在(虽然这并非意识流文学特有的现象)。那些20世纪被公认的意识流作家,无论是西方的普鲁斯特、乔伊斯,还是中国的郁达夫、丁玲,他们相互之间并无创作上的交流。而且历史背景、社会制度、政治思想等差异也使得他们的作品内容各不相同。这些事实都说明意识流手法算不上一个文学流派。
其次,意识流手法与传统小说的心理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注重描绘人物意识流动状态,既包括清醒的意识,更包括无意识、梦幻意识和语言前意识等,但二者又有质的不同。意识流小说家倾向于将人物主观的感受再现于纸面上,一切事件都存在于人物的意识之中,即便是对客观环境的描写往往也都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意识流小说反对传统小说那种出面介绍人物的身世籍贯、外界环境、间或挺身而出评头论足的写法,要求作者“退出小说”,不再以一种上帝的视角,对事件做出全知全能的叙述或分析。此外,意识流作品中的心理描写远比传统小说中的庞杂。传统小说中的心理描写一般是经过梳理的,条理化、逻辑化的心里过程,而意识流作品则多是将回忆、联想、推理、想象等相融合,既有明确的、完整的意识,又有模糊的、断片的意识,既有深层的意识,又有潜意识。但值得说明的是,这些复杂的情况并不是作者的凭空臆造,它只是人脑中复杂思维的一次完整呈现。正如柳鸣九教授在《关于意识流问题的思考》一文中所阐述的那样,传统小说的心理描写经常是合乎逻辑或逻辑关系较强的顺“流”,而意识流的流动,则不一定是合乎逻辑或逻辑性较强的“流”,而且其中还经常有时间的颠倒与空间的重叠、分解以及重新组合等。
再次,尽管在意识流范围内,文学作品不乏许多相似元素,但其中仍然存在着不同的意识流手法。因此不同作家运用不同手法,在各自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意识流形态就截然不同。如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大量运用回忆式的意识流描写,使得各种感觉产生碰撞,继而与记忆相连,形成一条流动的回忆,即线性的意识流;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在《暗店街》中运用断片式的意识流描写,用一个个片段将记忆重新组合,既互相联系又相互独立,化水流为水滴,形成一条断续的回忆,即断片的意识流。
二
传统与创新是一对借用概念,旨在表示意识流小说的经典模式和革新发展。“传统”指意识流文学的典范之作,即以人的意识为范本、以主人公的意识流动为转移,着重塑造人物内心世界的经典模式。如普鲁斯特倾尽毕生精力写下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被誉为20世纪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之所以说它“伟大”,主要是因为在这部作品中,普鲁斯特第一次大量地、系统化地运用了意识流手法。
虽然意识流手法早在17世纪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就有所涉及,但普鲁斯特是将此手法进行系统化、理论化的第一人。就法国而言,17世纪古典主义作家拉法耶特夫人的心理小说《克莱芙王妃》、18世纪启蒙思想哲学家卢梭及其后继者——前浪漫派以及浪漫派作家所擅长的心理描写作品、19世纪心理描写大师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等,这些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运用了心理描写的方法,但却不能归为意识流手法。普鲁斯特对上述作品都做过细致深入的研究,十分崇拜他们的艺术手法。但同时,他在前人所运用心理描写的基础上进行创造和革新,博采众长,开创了意识流的手法。因此,普鲁斯特被誉为意识流文学作品的鼻祖,他作品中所体现的意识流,也被认为是最经典、最传统的意识流模式。
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回忆。整部《追忆似水年华》就像是一个迈入暮年的老人在回首自己走过的一生,既有对社会生活、人情世态的描写,也有对自我追求、自我认识的感悟。作者通过一个个回忆的片段,将自己的主观感受融入其中,使得这一个个片段汇入记忆的河流,随着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流动起来,再向读者娓娓道来。这种回忆表现的东西是“自我”,是人的内心世界,是人的精神生活。普鲁斯特通过“自由联想”的方式,一物诱发一物,一环引出一环,从而使得各种感觉产生碰撞,与回忆相连,继而将记忆中的片段汇成一条涓流,形成作品自由联想流畅平和的态势,这就是意识流作品的基本特征。endprint
《追忆似水年华》中对于玛德莱娜小蛋糕引发作者无限遐想思考的描写,正是采用了这种意识流手法。
母亲叫人端上一块圆鼓鼓的名叫玛德莱娜的小蛋糕,是用带凹槽的海贝当模子制作的。我刚度过阴郁的一天,即将来临的又是令人丧气的明天,不免心绪烦乱,便马上机械地把一匙茶送到嘴边,茶里泡了一小块蛋糕。进到嘴里的茶和蛋糕刚接触上颚,我的整个身体突然震动一下,我愣住了,体会着已经发生的异乎寻常的变化……突然,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味道,就是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那是在贡布雷时,在礼拜天上午,我到莱奥妮姑妈的房间里去请安时,她就把蛋糕浸泡在茶水或椴花茶里给我吃……形状——包括托着蛋糕的小贝壳形衬纸,严肃而虔诚的打褶是那么的富有质感——消失了,或冬眠了,丧失了打入人们意识里的扩张力。但是,物转星移,昔日的一切荡然无存,唯有气味和滋味还长久留存,更微弱而更富有生命力,更无形,更坚韧,更忠诚,有如灵魂,在万物的废墟上,让人们去回想,去等待,去盼望,在几乎摸不着的网点上不屈不挠地建起宏伟的纪念大厦。
主人公马塞尔儿时在姑妈家品尝过这种蛋糕,其中满是记忆的味道。当他再次触碰到这种似曾相识的美妙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快感侵袭了他,使他猛然一惊。这种美妙的感觉迅速传遍了他的身体,引领他开始回忆:他记起了儿时姑妈家的玛德莱娜小蛋糕,记起了贡布雷的房屋、街道、花园,也记起了儿时的诸多往事……在第一个回忆的诱发下,普鲁斯特将人们以为似乎已经被遗忘了的记忆附骥在这个最初的回忆上面,眼前的蛋糕、贡布雷的大街小巷、少年时代的诸多琐事,所有这些片段都连贯成一条涓涓细流,形成一段流动式的回忆,一切便都在这回忆的茶杯中脱颖而出了。回忆打开了记忆的大门,往事便如冲破了堤坝的水墙奔腾而来。亦或汹涌,亦或平静,但始终是流动的,是持续的,是一种连贯的记忆。安德烈·莫洛亚在《追忆随时年华》的序言中谈到过,人至少可以有两种回忆过去的方式,一种是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和佐证去重建过去;另一种是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发动一种不由自主的回忆。前者那种自主的回忆决不可能使我们感到过去突然在现在之中显露,而正是后者这种突然显露才使我们意识到自我的长存。品尝一块看似微不足道的蛋糕却让作者联想到幼年时代的诸多往事,仿佛看到了贡布雷的一切,味觉、视觉、触觉等感官与现实物体一脉相承,亦静亦动,动静交融,将回忆的片段细细编织,从而形成一条流动的意识。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手法,通过回忆一个个细小的片段,将这部长达240万字的小说串联起来,形成了普鲁斯特氏的意识流,即意识流的经典模式。
三
在传统与经典模式的基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社会赋予回忆新的内涵,当代作家也尝试运用创新的方式引领读者打开记忆的大门。在意识流文学的创新方面,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可谓是意识流创新的典范。他用回忆的艺术,展现了人类不可捉摸的命运,掀开了被占领时期(指二战法国遭德国侵占)世界的面纱。如果说普鲁斯特的回忆是趋于传统的流动式回忆,那么莫迪亚诺的回忆则是具有创新性的断片式回忆。
莫迪亚诺1945年出生于法国巴黎西部郊区的布洛涅-比扬古,自1968年发表第一部小说《星型广场》后,在他45年的创作生涯中,已经出版了30余部作品。其中《星型广场》获得1968年尼米埃奖与1969年费内翁奖,《环城大道》获得1972年法兰西学院小说奖,《暗店街》获得1978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他运用大量的回忆、想象,把真实和虚构、过去和现在结合起来,被人们誉为当代的普鲁斯特。的确,莫迪亚诺深受普鲁斯特的影响,不论是主题还是手法,意识流的运用几乎在他的每部作品中都有体现。如果说,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可以用流动式回忆来比喻的话,那么莫迪亚诺则是将这种流动的回忆进行非流动化处理,将连续的记忆切断再重组,进行片段式的整合,形成片段式回忆。以记忆为主线,把支离破碎的回忆片段揉和在现时的叙述中,以片段撑起文本的内容和结构。
纵观他的作品,我们就不难发现,回忆是他小说中永恒的主题。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些许普鲁斯特的影子,这也正是他作品中意识流手法的体现。比如《暗店街》开篇写到,“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便奠定了这部作品的基调——回忆过去、寻找过去。这是一部讲述了失忆的侦探不断寻找自我过去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读者追随作者的脚步不断回忆的小说。在叙述者居依·罗朗的启发下,读者从于特的事务所出发,回忆了他曾经接触过的俄国流亡者、无国籍难民、美食专栏编辑、夜总会的钢琴演奏员、古堡老人等,用一个个片段将记忆重新组合。《暗店街》共47個章节,也就是47个事实片段。这些片段有可靠的调查报告,有对线索的思考分析,也有自己的主观臆断。正是通过这些回忆的片段,主人公回忆起了自己到底是谁,回忆起了20年前的事。这47个片段看似一脉相承,其实却是互相独立的,是主人公间或的回忆。不同于传统的普氏意识流手法,作者把这些似乎是相互联系的片段打乱,又将看似分离的两者之间编上一张无形的网。仍然是回忆、仍然是意识流,但却是断片式的“流”了。巴黎的街区、奥斯省的瓦尔布勒斯、维希政府所在地、智利城市瓦尔帕皮岛……作者通过众多的地点来表现时间的断面。小说的最后一章,这种断续的“流”又出现了。夜幕降临,主人公沿着波光粼粼的礁湖走着,他又开始了回忆:
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我原来想交给弗雷迪看的我们的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嘉·奥尔罗夫女孩时代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观她在哭。我们从她颦眉的样子就可以猜测出来。有一会儿,我的思想把我从这个礁湖导离开去,带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带到俄国南部的一个海水浴疗养地,这张照片就是好多年前在那里拍的。黄昏时分,一个小女孩跟随着她的母亲从海滩上回家来。她因为还想再玩,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她离去了。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象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endprint
主人公回忆起了奥尔罗夫年轻的时候,她颦眉的样子把他带到世界的另一端。这时,回忆似乎突然断裂。忧伤的雾气还弥漫在天空中,小说在作者的思考中戛然而止。这种追忆仿佛有始无终、模棱两可,实则不然。其实,是这看似突然断掉的意识流在读者的心中继续绵延。
《暗店街》中有这样一句话:“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事情的一些片断……总之,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就是这个样子。”这句话足以用来概括莫迪亚诺作品的所有特点:在片段中回忆。虽然他的回忆不像普鲁斯特那样可以流动,不是完整的“水流”,但是断片式的东西比完整的东西具有更强大的力量,断片式的回忆更加说明他的意识从来不是静止的,是永远处于运动中的断续的记忆。
四
普鲁斯特作为传统意识流系统化、理论化的第一人,其小说的回忆是流动式的;而意识流文学的创新代表人物之一——莫迪亚诺,其小说的回忆是断片式的。传统与创新就此碰撞出火花。正如前文所述,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是传统的,流动的;莫迪亚诺的意识流手法则是创新的,断续的。基于哲学领域对意识流的定义:意识从来不是静止的,它永远处于飘忽不定的运动之中,并且不受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概念的约束,但这种“运动”并不一定是指平静的流动。普鲁斯特从视、听、嗅、味等感官角度出发,使得各种感觉产生火花,与回忆相融,继而将记忆中的元素汇成一条涓流,平静地流淌。按照普鲁斯特的方式,人们定义了意识流概念,于是就有了意识流的传统架构和经典模式。而莫迪亚诺并未完全照搬旧有模式,他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既尊重意识流的基本特点,借助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等方法,将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描写到极致。但同时,他又不甘于像普鲁斯特那样,只是塑造一种平静的流动。在他的笔下,“流”是断裂的、片段的,与其说是水流,倒不如说是水滴。他将看似可以联系的事物之间切断,又将似乎分离的两者之间编织上一张无形的网。或许今后,除了断片的“流”,还会出现旋转的“流”、上升的“流”、滚动的“流”。莫迪亚诺的作品為法国当代文学注入了一股新的生命力,他尊重传统意识流文学的特点,又加入了现代小说中的新元素,以自己特有的片段式叙述方式,为当代法国及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贡献。
参考文献
1.郑克鲁.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M].北京: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02期
2.柳鸣九.西方文艺思潮论丛:意识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3.柳鸣九.关于意识流问题的思考[J].北京: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0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