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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与局限: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长时段考察

2018-02-11戚文闯

理论月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华夷魏源文化

□戚文闯

(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魏源(1794—1857),名远达,字默深,湖南邵阳隆回金潭人(今隆回县司门前镇),是清代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道光二年(1822年)中举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中进士,任高邮知州,晚年弃官归隐,潜心于佛学。魏源“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林则徐)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棒辟莽”[1](p1)编成《海国图志》60卷①1843年(道光二十二年),《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出版时的叙文中称为五十卷。1847年,《海国图志》六十卷本出版时,魏源只改了叙文中的一个字,即把原来的“五”字改为“六”字,并改称“原叙”,其余内容(包括写作时间)全部照旧,此处依据岳麓书社版本采用后者。,后又经增补修订,至咸丰二年(1852)成为百卷本,详细记载了西方历史、地理、文化、物产等概况,对强国御侮、匡正时弊,振兴国脉之路做了有益探索,明确提出了“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和“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三大主张。《海国图志》刊行之初,虽然一度受到冷遇,但后期却成为近代中国有识之士了解学习西方“长技”的先导,尤其是其中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1](p1078)开启了向西方学习的新潮流,这也是中国思想从传统转向近代的重要标志。本文拟从长时段对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做一考察,来观察此主张对当时传统思想的突破与超越,同时由于受时代所限,也存在其思想局限性,难以完全跳出传统思想观念的窠臼。

一、时代背景:社会与文化的变迁

中国古代文化、科技领先于周边及其他国家,成为东亚、东南亚各国,如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倾慕仿效的楷模,隋唐时期,遣隋使、遣唐使扬帆而来,学习中国的“长技”、文化,中国处于一种竞争无敌的“独尊”地位,“吾国夙巍然屹立于大东,环列皆小蛮夷,与他方大国,未一交通,故我民常视其国为天下。”[2](p4988)但到了19世纪40、50年代,社会、文化均有所变迁,鸦片战争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灾难,自此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但这也促使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逐渐从中世纪的愚昧中觉醒,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产生和形成与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的转型是分不开的。

19世纪初期,中国的社会、文化已经开始进入转型期,为期百年的“康乾盛世”已是日落西山、过眼云烟,但它的余晖尚未完全退却。嘉庆、道光两位皇帝同历代的君主相比,也不算特别昏庸,但已开始呈现出衰败的态势。政治日渐腐败、经济衰退与思想沉寂,清王朝已显露出一份难以掩饰的衰败景象,此时的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由古代到近代的转变,中华民族处于一种由相对静止向激烈动荡,由相对封闭向被迫开放的转型期。社会危机逐渐开始全面爆发,从魏源的自我叙述中也能看出“荆楚以南,有积感之民焉,生于乾隆征苗之前一岁,中更嘉庆征教匪、征海寇之岁,迄十八载畿辅靖贼之岁,始贡京师,又迄道光征回疆之岁,始筮仕京师。”[3](p1)西方列强也于国门之外虎视眈眈,19世纪的前40年里,清帝国这艘已渐腐朽之船尽管航行的不够顺畅,但也看不出马上倾覆的征兆。1840年,鸦片战争的一声炮响,中国国门洞开,揭开了中国近代屈辱与抗争历程的序幕。

鸦片战争后,中国战败,并被强行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之中,空前的社会变动与危机的时局,使得一部分知识分子从梦中惊醒,“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4](p48)曾经盛极一时的乾嘉考据学风走向末路,有识之士纷纷从“乾嘉时代”的考据学风中走出,开始把眼光转向危机四伏的现实社会,倡导“经世致用”之学。

讲求经世之学,往往是因外在的政治社会危机而激发起来的,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船山等人批判了明代陆、王的空谈心性之学,重新举起了崇尚实学、经世致用的大旗。顾炎武认为“君子之为学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5](p91)明确地提出了治经是为了明道,明道是为了救世,“明道”与“救世”在顾炎武看来是相互联系而不可分的两个步骤;并强调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到了鸦片战争之后,以林则徐、魏源、龚自珍为代表的思想先驱主张审时度势,抛弃旧有的迂腐观念,睁眼看世界,打破闭关锁国状态。思想文化界的风气发生了重要转变,由“乾嘉时代”的“训诂考据”之学转向道光、咸丰年间的“经世致用”之学。魏源在《圣武记·叙》中也做了具体阐述,指出社会剧变是造成国人思想发生变化的关键,他写此书的目的和动机也是为了“溯洄于民力物力之盛衰,人才进退消息之本末。”同时魏源也以“经世致用”为志向,探讨清王朝由盛转衰的原因与过程,并关注来自海上的威胁,注意海防与兵事问题,“晚侨江淮,海警飙忽,军向沓至,忾然触其中之所积,乃尽发其椟藏,排比经纬,驰骋往复。先出其专涉兵事,及尝所议论若干篇,为十有四卷,统四十余万言,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3](p1)从中亦可看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逐渐抛弃了烦琐的考据辞章之学,转向“经世致用”之途。

与此同时,以训诂考证为主的“考据学”(汉学),在“乾嘉时代”达到空前的高峰之后,其烦琐、支离的弊端也开始显露出来,在嘉庆、道光年间,受到了来自宋明理学与今文经学的挑战。刘逢禄等人以“微言大义”解经释孔,“其为学务明大义,不专章句”[6](p246),并且提倡“经世致用”,猛烈抨击乾嘉考据之学。魏源、龚自珍皆为刘逢禄的弟子,他们将刘逢禄的“微言大义”与经世致用”的治学理念,进一步发扬光大,“龚自珍后来写的《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都是实实在在地对国家建设有益的建议”[7](p114)。并在摒弃烦琐考据学的同时,又批判空疏的宋明理学,魏源认为乾嘉考据学:“自乾隆中叶后,海内士大夫兴汉学,而大江南北尤盛。苏州惠氏、江氏,常州庄氏、孙氏,嘉定钱氏,金坛段氏,高邮王氏,徽州戴氏、程氏,争治训诂音声,爪剖铄析,视国初昆山、常熟二顾。及四明黄南雷、万季野、全谢山诸公,即皆摒为史学,非经学,或为宋学非汉学。锢天下聪明智慧尽出于无用之一途。”[8](p358)乾嘉考据学(汉学)的实事求是,无法明道之乱;而宋学的空谈心性,更与现实社会脱节,“口心性,躬礼义,劝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治国用,外不足靖疆圈,下不足苏民困;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8](p36)故宋学的“心性迂谈”,对于龚、魏而言,难以安国家、治天下。

魏源、龚自珍等人以“经世致用”思想为武器,怀着拯救危亡、匡扶天下的社会责任感敢于论政、论世,批评时政与学术弊端,将学术导向革故鼎新的轨道。魏源在抨击内政的同时,对于盐政、漕运、人才选拔等问题提出了切中时弊的改革方案,并身体力行、付诸实施;同时也把视线转向外部世界,关注海防、兵事,以抵御外敌。另外,相比较于清朝前中期的大兴“文字狱”,加强对汉人思想的严格控制,此时的清政府面对内忧外患和千疮百孔的内政外交,也放松了对思想意识形态的控制,知识分子也得以从血腥的“文字狱”的恐怖之中走了出来,对政治与社会的批评也渐渐多了起来,“经世致用”的思想在这种相对宽松的氛围中也得到很好的宣传。魏源的《海国图志》一书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也正是在这种社会文化变迁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

二、时代超越:“华夷”观念的突破

中国传统的“华夷之辨”或称为“夷夏之辨”的“华夷”观念,其主旨是对华夏族与周边夷族进行区别,强调的是以华夏为主体,四夷为辅助的华夷一体天下观,“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治天下者也。”[9](p138)“华夷”观念起源于西周时期,形成于春秋战国时代,《尚书·禹贡》中记载有“五服制”,按照距离京师的远近、以距离王畿五百里为一个等次,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等五种,并依据不同等次规定,向中央王朝提供差役、履行臣属义务。

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自秦汉建立以后,历经隋、唐、宋、元、明、清各朝,中央集权制度不断强化,“华夷”观念也在不断加强。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继续深化,并在隋唐时期转化,五代时期因为割据纷争而有所淡化,宋元时期恢复正统,明清两代,迎来了“华夷”秩序的全盛与顶峰时期,具备了清晰的外缘和日臻完善的内涵。

“华夷之辨”也是古代中原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乃至中国与域外国家之间处理国际关系的重要准则,“中央朝廷与番邦各国之间,便以华夷等级观念为基础,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国际’关系,即华夷等级秩序。”[10](p9)它对于中国历史的发展和整个东亚世界国际政治秩序格局均产生了深远影响。

华夷观念的主要特征:一是地域中心论,即认为中国处于世界的中心位置。清乾隆年间编写的《皇朝文献通考·四裔考一》将世界划分为“中土”“缘边滨海之裔”“海外诸国之裔”三个层次,中国处于中心位置,“中土居大地之中,瀛环四海,其缘边滨海而居者,是谓之裔,海外之国亦谓之裔,裔之谓言边也”[11](p8156)。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先生将中国的“华夷秩序”称为中国的世界秩序,并分为三个大圈“第一个是汉字圈,由几个最邻近而文化相同的属国组成,即朝鲜、越南、还有琉球群岛,日本在某些短暂时期也属于此圈。第二个是内亚圈,由亚洲内陆游牧或半游牧民族等属国和从属部落构成,它们不仅在种族和文化上异于中国,而且处于中国文化区以外或边缘,有时甚至进逼长城。第三个是外圈,一般由关山阻绝、远隔重洋的‘外夷’组成,包括在贸易时应该进贡的国家和地区,如日本、东南亚和南亚其他国家,以及欧洲。”[12](p2)从中可以看出,费正清也明确将欧洲等西方国家归入由“外夷”组成的外圈。二是文化优越论。强调“华夏”与“夷狄”在文化上的先进与落后之分,认为中华文明是世界文明的源头,也是最优秀的,突出华夏文化的中心、主导地位,将四周未曾受到衣冠礼乐文明熏陶、不曾开化的部族,称为“蛮夷戎狄”,这些用语中蕴含的鄙视色彩,也正是华夏人文化优越意识的自然表露。1793年6月英国派马戛尔尼使团借为乾隆贺寿之名来华,目的则主要是改变广州贸易体系,以求开放口岸、拓展贸易。但却因下跪问题而引发了所谓的“礼仪之争”,最后乾隆帝虽然会见了马戛尔尼使团,但在致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敕谕中一开头便拒绝了英使的通商要求:“昨据尔使臣以尔国贸易之事,禀请大臣等转奏,皆系更张定制,不便准行。向来西洋各国及尔国夷商赴天朝贸易,悉于岙门互市,历久相沿,已非一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13](p678)乾隆皇帝明确视英国等西方各国为“夷”,马戛尔尼使团是向天朝进贡的“贡使”。三是文化交流方向主要为表现为单向输出,即把文明由内向外辐射传播视为文化传播的唯一形式。这种观念集中表现为孟子所概括的“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14](p112)的论断,即只能是“用夏变夷”,而不能“以夷变夏”,故要“严夷夏之防”。强调华夏族在与其他民族正常的、渐进的文化交流中,展示自己文化的先进性、吸引力和感染力,使文化相对落后的“夷”前来学习借鉴,发挥其引导和辐射作用。同时凡自通过文化上的学习交流,能够“亲被王教”,奉行中华文化传统的,自我归属中国诸华夏族,也可以成为华夏族成员之一,清朝统治者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以“中华”自居。“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仪,故谓之中华。”[15](p626)华夏民族也正是与周边少数民族彼此交往、相互融合,使得华夏族不断发展壮大、范围不断扩大,逐渐形成多样丰富的华夏文化。

但至19世纪上半叶,英法等西方列强已相继完成工业革命,商业文明和海洋文明的扩张本性使得他们热衷于攫取海外殖民地,扩大商品市场,经济和军事实力已超过了强弩之末的大清帝国。清朝统治者自诩的“天下中心”实际上已经沦落为“世界的边缘”。“秦汉以后,每当中华民族、中华文化遭遇危机之时,华夷之辨就被重新提出和强调。近代中华民族、中华文化遇到了全面危机,夏夷之辨被重新提出和强调。”[16](p1-8)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战败,传统的华夷观念在西方的坚船利炮以及政治法律制度的冲击下,“夷”的内涵出现了根本性变化,“夷”在古代指“四夷”或没有被儒家文化同化的“异族或异邦”,西方列强也位列其中。到了此时,“夷”则侵扰中华的西方列强的专指名词,清政府官修的道光、咸丰、同治三朝与西方国家“打交道”的对外关系档案资料汇编,也定名为《筹办夷务始末》。但以“华夏中心论”为核心的政治思想开始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华”对于“夷”的比较优势已逐渐丧失,传统华夷之辨的根基已经发生动摇。

鸦片战争以后,魏源敏锐地察觉到时局已发生重大变化,《海国图志》的编写过程,是魏源认识西方、认识世界的过程,也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蜕变过程。魏源在《海国图志》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提出:“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1](p1)其中“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无疑具有开创性,可谓“石破天惊”之言,挑战了传统的华夷之辨的文化价值观,须知在此20余年后的洋务运动中,那些迂腐的顽固派仍在玄谈“夷夏之防”,强调“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17](p33)抗击西方列强。魏源从世界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将世界的理念引入,倡言“睁眼看世界”的主张,也动摇了华夷观念的文化根基“华夏中心论”,意在让统治者清醒地认识到长期处于优越地位的华夏文明已经走向失落。“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超越了时代所限,具体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突破了“用夏变夷”“严夷夏之防”的传统思想文化窠臼,直接触动了“天朝上国”无所不有的华夷观念。传统以“内中国外夷狄”的眼光看待外部世界,“用夏变夷”的文化传播方式具有普遍而永恒的意义。魏源虽然没有直接提出“以夷变夏”的主张,但他公开提出夷有“长技”“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我以血肉之躯当炮,而夷以坚厚之舟当炮,况我军炮不如,火药不如,炮手更万万不如。”[1](p12)有比中国优越之处,面对中国在战争中落后的军事武器装备,由此而又上升到“以夷为师”,公开提出向西方学习,以使“风气日开,智慧日出,方见东海之民,犹西海之民”[1](p31)。肯定了在文化上“以夷变夏”的作用,无疑是中国人对西方国家观念上的巨大转变。同时对魏源而言,“师夷”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使其国家强大,而能“以夷制夷”,抵御和制止外国侵略,才是最终目的所在。魏源还特别强调要有正确的学习方法“善师四夷”,在他看来,其方法应该是“塞其害、师其长,彼且为我富强;舍其长、甘其害,我乌制彼胜败?奋之!奋之!利兮害所随,祸兮福所基,吾闻由余之告秦缪矣。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1](p1078)即对于鸦片等西方之“害”我者,要坚决不取;对于军事技术、工艺等“长技”,则可取之,助我富强,魏源把这种方法称为“食笋而去其箨”[8](p49)。恰如今之常说的“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第二,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虽然在文化上也带有中国传统文化优于西方文化的意涵,但在介绍西方文化之时,又认为其在物质技术层面上优于中学,认识到西方的“长技”,并可以利用来御敌图强。实则魏源已将西方文化分为“体用”二途,取其“用”而遗其“体”,可以说是此后的洋务运动中提出的“中体西用”论的雏形。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中体西用”论也是在认可西方科学技术先进的前提下产生的,强调以中学为本,西学为技术,主张在不彻底变革清朝君主专制体制的基础上学习西方军事技术。总之,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主张具有前瞻性,较早地认清了世界发展的新格局与趋势,并把学习西方技术与御敌图强结合起来,启迪民智,引领时代潮流。

三、“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的局限

中国的封建统治者历来重道轻器,把人伦、义理看得高于一切,视科学为雕虫小技,再加上长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上上下下形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昏庸与愚昧[18](p3)鸦片战争之后,西方近代科技(如轮船、火车、机器、电报)等物质文明产物的出现,在中西文化冲突中,日益显示出中国科技文化之落后。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突破了“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大胆否定了视西方科技为“奇技淫巧”的迂腐观念和只能“用夏变夷”的单向文化传播方式,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但也正因为如此,魏源的这种思想也就为那些深受传统思想影响的士大夫阶层所难以容忍和接受,正如郑观应所言:“今之自命为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19](p73)在他们眼中,视西方的新异事物为异端、“术数”和“奇技淫巧”,“各国人才政教如此之盛,而勤勤考求,集思广益,不遗余力。中国漠然处之,一论及西洋事宜,相与哗然,以为得罪公议,至切切以评论西人长处为大戒。”[20](p634)所以魏源的主张未能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和响应。正如魏源感慨所言:“国家有一谠议,则必有数庸议以持之;有一伟略,则必有数庸略以格之。”[8](p51)“中国传统文化的排他性.主要表现为害怕‘用夷变夏’有失国体。这种防范心态,不仅守旧势力有,革新人士也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21](p51)如梁廷枬那样倾向于革新自强的有识之士,对于魏源的“师夷长技”也并不十分认同。梁廷枬指出,西洋火炮“大率因中国地雷、飞炮之旧而推广之”;舰船则是依据郑和绘制的图形制造的;算学的所谓“东来之借根法”也是取之于中国。“天朝全胜之日,既资其力,又师其能,延其人而受其学,失体孰甚。”[22](p116)所以他认为西洋并不比中国高明甚多。“近代士大夫用‘百工技巧’‘机巧’‘杂技’等古代传统概念来表征近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工业技术。从而把这种代表巨大生产力的新事物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营建城郭都邑及制作宫室车服器械的工匠之学视为同一范畴,使两者混为一谈而不必做任何根本的区分。”[10](p41)

明明因为落后而挨打、战败,但却不敢公开承认落后,并把“师夷长技”视为有失国体,这与大部分士大夫仍然坚持固有的“华夷”传统观念有关。在此期间,魏源也采用了一些比较迂回的办法来获取更多人的认同。主要是通过宣传西学中源,至少是把西方的“长技”看作是中国古已有之,以此消除人们接受外来新事物的心理障碍。譬如,守旧派把西方机器视为“形器之末”,魏源则辩驳说:“古之圣人刳舟剡楫,以济不通;弦弧剡矢,以威天下,亦岂非形器之末。”[1](31)通过利用“古之圣人”的权威,以及“古已有之”的心理习惯,诱导人们理解中西相通之处,以利于接受外来新事物。

同时,“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个时代命题,由于受时代所限,也很难做到全面正确地认识西方和全面地评价自己。究竟要向西方学习什么,是否仅仅只限于器物层面;如何学习,要不要全方位的学习等等,这些问题对于那时的魏源而言,也很难弄明白。尽管魏源指出了考据学的弊病在于脱离实际、排斥实践;也批判宋明理学的空疏浮华,但是,魏源本人却并未从传统观念的圈子中完全跳出,一方面,虽然魏源觉察到了时局变革的大趋势,看到了“变”已是大势所趋,并主张变革,但尚不能对历史上的重大变革及其历史规律做出正确的解释。另一方面,魏源又固守“器变道不变”的观点,其所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也是把学习西方只限于器物的范围,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器隶属于道,为道的载体,或是道的外在表现,这便自然处于辅、用的次要地位,亦即意味着不会动摇传统文化的正统和主体地位,这些也是其局限性所在。从中也可以看出,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具有两重性:虽然积极倡导向西方学习,但魏源所要“师”的西方“长技”,只停留在军事技术与工业等表面器物层次,如其在《筹海篇三》中所言:“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1](p27)未能认识到学习西方的深层内核(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但不可否认,“这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调子很低,但其精神实质却是积极进取的,即通过技、器寻求传统文化革新的突破口,为西方先进文明的引进营造最初的滩头阵地”[21](p51);虽然批判腐败的社会现实,浮华的学术风气,但却未能对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有清醒的认识。

其实,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也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在遭遇到西方文化冲击下做出的一种自我调节,他的这一主张已经初步显露出这种自我调节的端绪,但是他并未对中西文化关系问题做出更为深入的论述,其后冯桂芬把“师夷长技以制夷”正式引申为中西文化关系的探讨,在其著作《校邠庐抗议》中明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4](p57)最早表达了洋务运动“中体西用”的指导思想,也是后期变法图强的理论根据,对清末政治、经济演变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冯氏这一思想的雏形来源,无疑源于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一书中亦曾言“魏氏源论驭夷,其日:‘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不习,忽欲以疏间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人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4](p49)从中也可看出,冯桂芬对魏源的“以夷攻夷,以夷款夷”主张虽不赞同,但对“师夷长技以制夷”却是推崇赞赏。

四、结语

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与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转型是分不开的,盛极一时的乾嘉考据学走向末路,代之而起的则是今文经学的兴起,思想文化界由“乾嘉时代”的“训诂考据”之学转向道光、咸丰年间的“经世致用”之学。同时“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也是以“开风气”为己任的经世致用思想家——魏源,在西方资本主义侵略压力下找到的一条出路,是一个变革性的进步。尽管这个时代命题所揭示的基本内涵尚不全面、深刻,只停留在表面器物层次,未能真正认识到学习西方的深层内核,也未能在当时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和响应。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主张突破了“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较早地认清了世界发展的新格局与趋势,并把学习西方技术与御敌图强结合起来,代表了当时中国思想界的最高水平,引领时代潮流,其进步意义不可低估,对后期的洋务运动的开展和近代思想文化的转型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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