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信仰在哈代小说中的文本功能
2018-02-11陈珍
陈 珍
(青海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青海西宁 810007)
“民俗信仰又称民间信仰,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1]民间信仰也被称为民俗宗教,主要集中于远离都市现代文明、经济文化相对滞后的乡村,乡土气息浓厚,地方色彩鲜明。民间信仰一般植根于乡土社会、生长于传统文化,是经过历史演变并延续至今的有关“神明、鬼魂、自然及天象等”的信仰和崇拜。民间信仰是广泛存在于民间的带有情感寄托、伴随精神信仰而发生的行为和行动,大小传统概念①将民间信仰归于社会文化下层的小传统范畴。C.惠布莱称哈代家乡为原始信仰的渊薮。作为精神民俗重要内容的民间信仰,渗透在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人的生活和劳动中,成为其生命不可或缺的精神要素,万物有灵为基础的泛神信仰是威塞克斯民间信仰的主要形态。派特里谢·英格汉姆指出,哈代的乡下人和其它社会底层人群都有一种很深沉的与超自然现象或白巫术有关的信仰,这种非自然的力量按人们熟知的规则发生作用。[2]人们抱着“听天由命”的宿命论态度,缺乏理性地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们通常借助各种迷信活动来解决生活中的疑难问题,或直接将命运交与预言家来定夺。哈代小说中的民间信仰因素多呈现为巫术、占卜、算命、预兆、闹鬼等,这些迷信现象揭示了英国西南边陲的民间精神信仰和朴素哲思,反映了作者的民俗文化认同和民间价值取向。
民间信仰作为一种文化存在与文学向来有不解之缘。文学是民间信仰的重要载体,文学记录了作为民族集体记忆和社会文化记忆的民间信仰活动,尤其乡土文学内含大量与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区群众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民间信仰成分。文学中的民间信仰呈现出一种活态,它灵动具象,激活了民间信仰僵化的历史记载,能够使读者切身感受人类信仰的活性魅力,文学使民间信仰具有了永久的记忆和生命。民间信仰因素既是哈代小说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也是哈代小说民间文化审美的重要内涵,民间信仰从以下几个方面发挥了应有的文本建构功能,体现了深层的文本内审美价值:民间信仰因素预示人物命运或规定情节发展的轨迹,作品中许多主人公的命运按各类预示而发展并最终走向注定的归宿;民间信仰还成为小说情节的重要链接,哈代通过民间信仰因素的适时穿插实现了情节间的顺利过渡,为情节发展做铺垫的同时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另外,民间信仰因素还用来营造文本的神秘玄幻氛围、渲染地方乡土色彩。在哈代小说中,民间信仰书写本身作为叙事手段给作品增添了亦真亦幻的神秘感和虚实相间的玄妙美,在现实与魔幻的交融中展示了威塞克斯人蒙昧复杂的心灵世界。关于哈代小说的民间信仰因素,目前国内外主要有以下研究:罗斯·费若的《托马斯·哈代的民间习俗》和贝蒂·郎博德博士的学位论文《托马斯·哈代威塞克斯小说中的民俗因素》从民俗学角度探讨了哈代小说中的民俗事象,追溯了它们的历史渊源,分析了它们的文化意义,其中涉及到了一些民间信仰因素,但其落脚点在民俗而不在于文学,没有涉及到民俗与文学的深层联系;天津大学滕爱云的《威塞克斯“万物有灵”观与哈代小说的神秘风格》分析了哈代小说中的万物有灵观和神秘风格。除此之外,迄今鲜有从文本建构层面对哈代小说的民间信仰因素所作的专门研究。
一、民间信仰与命运预示、人物塑造功能
“巫术是一种被歪曲了的自然规律的体系,也是一套谬误的指导行动的准则;它是一种伪科学,也是一种没有成效的技艺。”[3]巫术有白魔术和黑巫术,前者为善意的,后者为恶意的。巫术有模仿巫术和传染巫术之分,模仿巫术是以假造受害人的形象并毁之以使真人受害的巫术,其理论根据是形象与真人相似,形毁人亦毁。这类巫术在世界许多民族中都有很长的历史,是民间传说及文学作品中的常见主题。传染巫术是通过人身上的东西,如指甲、头发、唾液等物,加害于其人的巫术。十九世纪,巫蛊咒术还在威塞克斯大行其道,哈代前妻埃玛对北康沃尔的圣朱丽叶做了如下描述,“该地偏僻闭塞,居民中盛行巫术。”[4]69哈代日记记录了发生在1830年的用鸽子的心脏放蛊的事件,两个姑娘把刺了针的鸽子心脏悬挂在3个织针架起的支架上,用灯盏炙烤心脏的同时口念咒语并报出受害人的名字,结果使一位男子心脏剧烈阵痛,事情败露后,警察逮捕了那两个女子。[4]257《苔丝》中提到了4个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巫师——埃格敦的特伦德尔父子、乔纳森·凯尔、小时候的卡斯特桥的福勒和克里克老板爷爷时代的猫头窟的梅特恩,从而说明巫师及巫术是威塞克斯司空见惯的一种存在。人们甚至认为“恋爱”也会导致不出黄油,当奶牛场不出黄油时,克里克老板要请巫师,读者还会听到他无奈的感叹。
巫术在哈代小说文本中发挥了多种重要功能。首先,巫术书写用来预示人物的命运,使人物按照巫术所既定的方向发展。巫婆是巫术的不可回避的人物,巫婆一般指相貌丑陋古怪、声音尖锐且独居的邪恶的老妇人,她们常常面部多皱纹,嘴唇生毛。巫婆善用巫术咒语危害人和家畜,在欧洲历史上有许多人被指为巫而被焚烧或淹死。根据弗雷泽的《金枝》,在欧洲,人们普遍认为巫婆最常见的破坏是危害家畜,一般家畜生病人们就去请教魔法师来解除魔咒,哈代1888年的日记中就有这样的记录。[4]211巫婆、魔法师和巫术是哈代小说叙事常见的民间信仰因素,他们在小说文本建构中发挥了重要的预示功能。《还乡》中农妇苏珊认定游苔莎是巫婆,她坚信是游苔莎施了魔法让她的儿子约翰尼生病,因此,她在教堂用织麻袋的钢针狠戳游苔莎的手臂以放血解法,致使对方当场昏厥。英国有种迷信——扎出巫婆手臂的血可以解除其法术。村妇居然在神圣的教堂有此大胆举措,从而得以证明巫术在威塞克斯甚嚣尘上。苏珊之后又做了一个游苔莎的蜡像,针扎蜡像并用火烧之,同时口念咒语,这些巫术情节预示并规定了游苔莎的命运轨迹,后来,在一个雨夜,游苔莎果然像巫婆一样被淹死。除此之外,魔法师扮演着重要的“先知”的角色,他们可预知事物的结果和人的未来生死。哈代在1884年的日记中写道,梅特恩魔法师预测了一位妇女的丈夫的死期并在一杯水中让她看到了葬礼和悲伤的抬棺人,那丈夫果然如期而亡。[4]173《卡斯特桥市长》中的男主人公亨察德在生意失利、忧心沮丧的时候也怀疑有人与他作对,给他施了同样的巫蛊咒术。在与新秀法夫瑞的较量中落败,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他把求胜的希望寄托在巫师身上,结果酿成大错,错失良机。这个情节和扫罗请求女巫召唤先知撒母耳的亡灵赐给他对付非利士的秘诀的情节形成对照,此时二者的悲剧也发展到了高潮。亨察德为了掩人耳目乔装打扮,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去见福勒巫师,面对巫师给他预备的饭,“亨察德觉得就像扫罗坐在撒母耳摆的席上一样”。[5]哈代利用求巫问卜的情节结合圣经典故暗示了亨察德像扫罗一样即将走向悲剧宿命。
威塞克斯还有多种巫术性质的预知未来的民间信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属通过仲夏除夕午夜时分的幻影来预知婚姻的迷信习俗。比如,在《绿荫下》中潘尼夫人从门中了预见了未婚夫鞋匠潘尼,在《无名的裘德》中,裘德在表妹淑和老师费劳逊的婚礼后的午夜试图用同样的方法来看见心上人的幻影,可惜没有出现,预示了他和淑没有真正的姻缘。在《林地居民》中,小欣托克村的少女有过仲夏节的习俗,在仲夏夜前夕,姑娘们成群结队向森林深处走去,“她们是打算去向大森林发出的幻象和咒语求教,那些幻象和咒语向她们透露关于她们未来的生活伴侣的一些情况。”[6]120结果老练的费兹皮尔斯捉住了格蕾丝,按当地习俗,这是二人的婚姻预兆,这些包含着巫术成分的民间信仰活动及其结果在心理深层、潜意识中左右着人们对未来的认知和择偶取向。安德鲁·莱福德指出,姑娘们撒大麻籽的仪式与企图通过模仿巫术以婚姻中两性的实际结合促进人、庄稼和动物多产的原始信念有关。[7]哈代借助具有巫术性质的民间信仰活动预示了费兹皮尔斯、贾尔斯和格蕾丝之间的情感发展走向,为费兹皮尔斯和格蕾丝的婚姻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他们的爱情婚姻增添了一层神秘魔幻的宿命论色彩。
威塞克斯小说中的民间信仰因素不是纯粹为展示地方民俗事象为目的的。民间信仰书写是构成小说叙事的重要部分,富有鲜明的文学性,在小说叙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服务于小说主题,与小说人物命运、情节发展息息相关,同时也是作者刻画人物的重要环节。比如《苔丝》中的德北夫人为苔丝算命的这一细节与女主人公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琼·德北用她“既崇拜又畏惧”[8]的《算命大全》测得苔丝命中富贵,这个结果使她充满了憧憬和幻想,更加坚定了她让苔丝去攀亲的决心,这个迷信举动成为主体设计女儿未来人生的心理基础和精神动因,因此,才有了苔丝与亚历克相遇的后戏。这个算命细节在人物塑造上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它结合其它元素共同勾勒出一个恋迷信、好幻想、头脑简单的村妇形象。另外,克里克老板打算请教巫师解决黄油问题的情节彰显了这个乡村汉子性格中耿直率真的一面。《林地居民》中仲夏前夕预知未婚夫的巫术活动集中刻画了费兹皮尔斯的精明圆滑、贾尔斯的敦厚憨实、格蕾丝的文雅矜持、玛蒂的纯朴内敛和苏克的轻佻浮浪。《远离尘嚣》中的婚姻占卜突出了芭丝谢芭的简单轻率和莉蒂的冒失任性。《还乡》中荒原上的巫蛊咒术衬托出苏珊这个鲁莽悍妇骨子里的阴狠邪恶。哈代小说中的民间信仰书写都紧密围绕小说主题而展开,在小说叙事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或预示人物命运,或用来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成为小说不可或缺的内涵。哈代小说的民间信仰叙事是现实民俗艺术化的过程,是对现实民俗的艺术重构,饱含作者的文学想象和艺术匠心。
二、民间信仰与情节推动、链接过渡功能
民间信仰因素在哈代小说中发挥了推动和链接情节的重要功能,作者通过适时穿插民间信仰因素来推动情节发展并实现了情节间的衔接过渡。《林地居民》中约翰·沙斯对榆树像神一样的敬畏以及对它的病态迷恋,是基于万物有灵观的图腾崇拜,是植物成精并左右人的命运的典型范例,是原始信仰的一种表现形式。老沙斯和他的榆树保持着相同的节奏,“这棵树的形状似乎像个恶魔一样把他缠住了。他说这棵树恰好与他同龄,而且已修成了人的灵性。那棵树就在他出生的时候长了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他,要他做它的奴隶”。[6]86他认为榆树时刻威胁着他的生命,最后当榆树被砍后,老沙斯也中风而亡,榆树和老沙斯始终保持着生命的一致,像这样的各类民间信仰也成为决定哈代人物命运的重要因素,这些成分既是哈代小说不可或缺的内容,也是重要的叙事手段,同时又是表现作者唯心主义宿命论思想的主要渠道。老沙斯现象是欣托克居民原始树木图腾信仰的代表。小说中的图腾崇拜并不只是单一的民俗文化展示,而是更多地被策略性地用于小说叙事,用来创设一种服务于主题的必要情节。榆树情结引起的老沙斯之死直接导致了人物命运的变化和故事情节的转折,沙斯死后根据英国乡村的房产终身承租制,贾尔斯的房产转移到了查曼德夫人手中,结果促使麦尔伯里解除了女儿格蕾丝与贾尔斯的婚约,老沙斯榆树情结引起的死亡也是促成费兹皮尔斯和格蕾丝结合的重要原因。这一情节与仲夏夜的巫术预示形成呼应,从而兑现了格蕾丝和费兹皮尔斯的结合以及与贾尔斯的分手。
《绿荫下》也包含了巫术元素,范茜和迪克的爱情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在似乎无路可走的时候,哈代又一次巧妙地借助巫术使他们的爱情峰回路转,实现了从“山穷水尽”到“柳暗花明”的转折。范茜回家途中路遇大雨,碰巧到当地巫婆伊丽莎白·隐多珥菲尔德的家中避雨,巫婆得知实情后,巧施魔法迫使吉尔弗雷同意范茜嫁给迪克,在巫婆的帮助下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巫婆施法在整个故事发展中起到了过渡链接的作用,白巫术在范茜和迪克的婚姻中起了扭转局面的作用。隐多珥菲尔德(Endorfield)这个名字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中的地名隐多珥②(Endor),扫罗求助的著名女巫就住在此地。作者匠心独具,巧妙利用《圣经》典故,通过文学命名的艺术手法使伊丽莎白和女巫联系起来,暗示了伊丽莎白在梅尔斯托克当地的女巫身份。她精明敏锐,家很偏僻,从不上教堂,身披红色斗篷,室内也常戴软帽,下巴很尖,显然所有这些都具备了撒旦的特征,不爱思考的人们直接叫她巫婆。作者就此做了如下评述,伊丽莎白属于那类嫌疑人,在年轻牧师管理下她们逐渐失去神秘色彩,但在老格林汉姆先生的时代,梅尔斯托克是很容易出巫婆的教区,由此可见,巫术迷信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在淡化。另外还有许多类似的民间信仰书写,比如《远离尘嚣》中,芭斯谢芭在女佣的诱导下用《圣经》和钥匙占卜婚姻,结果导致已进入中年的单身汉博尔伍德卷入了多角爱情风波,这个与巫术有关的行为成为联系男女主人公的情节媒介。
三、民间信仰与氛围营造、色彩渲染功能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民间信仰具有鲜明的地方性和区域性,因此民间信仰因素也是构建地方文学的重要元素。民间信仰因素在哈代小说中还用来营造神秘氛围或渲染乡土色彩,其中通过异常现象来预知吉凶祸福的民俗事象是主要形式。预兆一般有:天体兆、动物兆、植物兆、人体兆。吉兆和凶兆信仰从不同方面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威塞克斯人对事物发生、发展与自然现象之间联系的最朴素的哲学思想。在《绿荫下》中潘妮夫人对迪克和范茜婚礼上出现的蜂群赞不绝口,詹姆斯大爷也很感慨:“女人啥时候都能娶,但蜂群请了不一定就能来啊!”[9]。在英国,蜂群是美满兴旺的象征,蜜蜂含有吉祥的文化内涵,人们认为蜜蜂能预知事物,对主人异常忠诚,有道是:“告诉蜜蜂主人的死讯”。[10]2再者,《号兵长》中磨坊主拉夫戴面前呈现的“烛光信件”预示儿子鲍勃的来信。英国民间相信烛光信件,看见的人必须敲桌子,敲击次数与信件到达的时间有关,敲几下说明几天后到信;如果信件闪光立刻消失,意指信已到邮局;很大的闪光预示包裹。[10]4其次,在《还乡》中“静女店”抓彩会的处理上,哈代巧妙地穿插了胎膜俗信以增强小说叙事的趣味性和地方感,克锐相信他出生时带有胎膜,抓彩手气不赖,他果然中了彩。英国有这样的民间俗信,认为出生时有胎膜的人能免于溺水,抓彩、玩牌会走运,这种古老的信仰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甚至更久远,源于野蛮习俗和原始信仰。[11]《远离尘嚣》中的马克·克拉克也提到了幸运胎膜。《还乡》中还利用另一个俗信来渲染地方色彩,以增强文本的艺术感染力。光棍克锐形象猥琐,命薄福浅,是因为出生时没有月亮。英国民俗学家戴尔在《英国民俗》中说,康沃尔郡地区的俗语“没有月亮没有人”,意思是小孩出生时如果没有月亮就活不到成人,人们忌讳小孩出生时没有月亮。
哈代本人因深受家乡地方文化的熏陶,在其世界观里也带有浓厚的宿命论思想和强烈的迷信意识,渗透着迷信思想的凶兆在哈代小说中成为非理性地揭示悲剧原因的一个重要手段。普格拉斯发现范妮失踪时说,他“左耳响”要出事,听到“乌鸦叫”要出人命。“左耳响出事”“乌鸦叫丧”“骷髅蛾子预示死亡”“午后鸡叫为凶兆”“黑猫不祥”“钥匙断裂显恶兆”这些预兆类信仰在威塞克斯广为流传。苔丝和克莱尔婚礼后即将离开奶牛厂时的午后鸡叫预示了他们的婚姻悲剧。另外,英国人认为婚礼那天天气不好、改变婚礼日期、星期五结婚都是凶兆。婚礼天气的预兆信仰可能跟这个说法有关——“吉祥新娘阳光照”。在《非常手段》中,西赛莉亚与曼斯顿的婚礼正好应了那种说法:改变婚期比星期五结婚更倒霉,那天的狂风暴雨预示了他们的婚姻失败。哈代在“乡村婚礼”这首诗中也描写了糟糕天气中的婚礼及一年后那对夫妇的葬礼。在短篇小说《婚宴空设》中,女主人公克瑞斯汀在等待老情人尼古拉斯来赴婚宴时,她父亲留给她的老座钟报完时后突然倒地,这也是一种恶兆,暗示家中要有人要暴死,果然失踪多年的丈夫贝鲁斯顿在归途中淹死在了芙仑河。以上这些民间信仰书写在小说故事脉络和情节框架上无足轻重,但它们也深入到小说肌理,丰富了小说的地方文化内涵,提升了小说的艺术魅力,发挥了润物无声的作用。
鬼魂书写是哈代小说叙事的另一个典型因素。鬼魂叙事一直是英国文学的传统话题,从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司各特的《流浪汉威理的故事》、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到20世纪M.R.詹姆斯的《古董商的鬼故事集》都反映了英伦民族的鬼魂情结。鬼魂传说和信仰给文学作品增添了神秘和怪异色彩,是地方文学用来烘托乡土文化氛围的重要手段。威塞克斯充斥着灵魂不死的鬼魂信仰,在1902年3月写给好友农村问题研究专家拉尔德·哈格德的信中,哈代告诉对方他熟知多塞特的各类鬼魂故事。[4]332鬼魂信仰及相关奇闻怪谈在丰富了当地文化生活、增添了地方色彩的同时不同程度上反映出那个时代哈代家乡的落后封闭。威塞克斯广泛流传着这类俗信,如“鬼找单身的睡”“鬼打墙”等。克锐和普格拉斯是哈代小说中两个典型的谈鬼色变的形象,克锐提醒姚伯夫人夜间荒原上行走要小心小精灵的迷惑;普格拉斯深夜打不开门时就断定“有鬼作祟”,他连忙跪地念诵经文直到灵验开门。在短篇小说《浪子回头》中,轻骑兵团长期被鬼魂纠缠的现象甚至被解释为“团里某些人在过去一些年月犯了某种罪”[12],是冤魂讨债,民俗学家瑞艾特认为,阳间飘荡的幽灵多是不得善终,屈死蒙冤,杀人犯或阳间有事未了的人,所以有理由回到人间。[13]哈代小说的民间信仰成分给作品增添了神秘感和鬼魅感,营造了一种地方氛围,建构了哈代式的幽默与荒诞,浓化了文本的乡土色彩和地方情趣。
哈代的民间信仰书写除展示以威塞克斯为化身的英国西南边陲的精神民俗文化形态外,在文本建构方面还发挥了重要的功能。民间信仰因素一方面发挥了人物命运预示和情节衔接过渡的功能,另一方面,还烘托了作品的神秘气氛,渲染小说的乡土色彩,从而深化和拓展了作品的主题,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和地方文化魅力。民间信仰书写是哈代小说民间审美的重要内涵,除文学文本内价值外,还具有文化记录和传承的文本外价值。
注释
①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提出了大小传统的文化分类概念,将都市文化为代表的主流文化归入“大传统”,将乡土地方文化归入“小传统”,“大传统”属于社会文化上层,“小传统”则属于下层。
② 此典出自《圣经·旧约》“历史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Samuel 28),扫罗夜间前往隐多珥去请求交鬼的女巫将撒母耳的鬼魂招上来以讨教应对非利士人的办法。
[1] 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87.
[2] Ingham,Patritia. Thomas Hardy[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194.
[3] 詹·乔·弗雷泽.金枝[M]. 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20.
[4] Hardy, F. E. Life of Thomas Hardy[M].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2007.
[5] 托马斯·哈代.卡斯特桥市长[M].张玲,张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30.
[6] Hardy, Thomas. The Woodlanders[M].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Classics, 2004.
[7] Radford, Andrew. Dethroning the High Priest of Nature in The Woodlanders[A]// Keith Wilson. A Companion to Thomas Hardy[M]. West Sussex: Wiley Blackwell, 2009:319.
[8] 托马斯·哈代.苔丝[M]. 孙致礼,唐惠心,译.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16.
[9] Hardy,Thomas. Under the Greenwood Tree[M].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Classics, 2004:138.
[10] Firor, Ruth A. Folkways in Thomas Hardy[M].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31.
[11] Simpson, Jacqueline & Roud, Steve. A Dictionary of English Folklore[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2000:50.
[12] 托马斯·哈代.哈代文集 7 中短篇小说选[M].张玲,张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452.
[13] Wright, A. Robert. English Folklore[M]. Hawaii: 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 2010: 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