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与梅红:李纨人物造象中的性别焦虑*
2018-02-11陈超
陈 超
(华东政法大学 研究生教育院,上海 200042)
《红楼梦》中的主要女性形象大多都拥有自己的代表花卉,这是因为,用花来比喻、指代和象征美人及其人格特质,自屈原以“香草美人”自矜和感兴开始,便逐渐成为了文人常用的诗文创作手法。与此同时,一些花种的外在形态与生长环境,也成为了传统诗词中的固定审美意象和士大夫阶层的精神图腾。曹雪芹以“春恨秋悲”的哀悯之情为“花容月貌”的闺阁们立传,或用花枝的形姿比喻美人的体貌,即美人如花;或将女子的品性寄寓于艺植的韵格,即花若美人,从而建立起了花卉品貌与女性形象的对应关系,展示着她们的性格特征和命运归属,同时表达着作者自己的感情倾向、审美趣味与评骘锋芒。在第六十三回,曹氏通过占花的游戏形式,为李纨这一居于膏粱锦绣、却心如槁木死灰的贞妇,配上了代表花卉:“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1]1143
宋元以来,梅花以其疏影横斜的姿态、清幽冷香的神韵、凌寒傲雪的品格,受到了文人普遍的欣赏和热情的推崇。《红楼梦》中,作者借梅花的孤洁与独芳,并冠以暗示花期将尽的“老”字,来喻指李纨寂灭性空的守贞状态,确为妥帖精当。值得注意的是,梅花自成为园艺培植、文人题咏、画者描摹的对象开始,也就意味着,它随着人类漫长的艺植历史逐渐丧失了自然天成的“野态”与“本性”,其枝叶、花实被不断地人工选择和人为塑造,最终成为符合文士想象的抒写客体与审美意象。而这一使梅花客体化、意象化的进路,恰可用以象征礼法社会对李纨一类闺阁女性不断规训、教化的过程,并为文人墨客以“美人如花”或“花若美人”的拟喻模式纪录下来。书中用梅花象征这位女子,并非作者吟弄风月、徒作锦绣文章。李纨的人格养成以及相关人物冲突,揭示了传统礼教在规训女性的过程中,发生影响的诸种社会力量、家族因素与个体矛盾。因此,探究梅花与女性在古典诗学中的拟喻关系与审美意涵,可为廓清传统女性的性别意识与身份关系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一条有效而形象的阐释路径。
一、闺人理纨素:礼法规训下女性人格的形成
在第四回开篇,黛玉同姐妹们因王夫人事情冗杂,便到了李纨的房中,作者趁机将这位寡嫂的身世背景、教育经历与名字由来和盘托出:“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①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1]91-92这一段介绍本为“明李纨本末”,[2]90却重点叙述了她的家族教育史,有别于曹氏书写其他裙钗总是起笔描摹女子的体貌;此外,还突出了李纨的父名、父言与父教,这在作者描述其他女性形象的行文中亦属少见,似乎别有一层深意。林黛玉早年离家,薛宝钗幼时失怙,史湘云父母双亡,妙玉方外清修,几位主要金钗的成长均以父职缺位为背景,并逐渐养成了各自鲜明的人格特质,甚至某种癖性;而李纨人格的形成,则一直笼罩于父亲的言教之下。
李守中这一人物虽未在书中出场,但作者在命名的过程中,已将人物所秉持的价值观念嵌入其中,甲戌夹批对其名字含义评道:“妙,盖云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2]90加之李父限制女儿的阅读范围,提倡才德矛盾的闺教观念,一个唯理至上、固守中庸之道,乃至偏于迂阔的传统卫道士形象跃然纸上。不难推测,李纨之所以能够成长为典型的闺秀,恪守“三从”之德,就在于她自幼所受、并从未间断的女教,对其人格的形成发生着重要影响。此处,曹氏意在强调以父教为核心的儒学家风,在塑造女性人格的过程中所施加的人力作用。
第十八回中,贾元春游幸大观园,遍览各处馆舍之后评道:“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1]343后又因喜爱黛玉替宝玉所作《杏帘在望》中的“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一句,便将“浣葛山庄”改名为“稻香村”。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分别为黛玉、宝钗、宝玉三位全书主要人物的居住地,其庭院格局与景物布置,代表着他们各自的性情与人格的延伸。此时,浣葛山庄能入元妃之眼,仅次于潇湘馆、蘅芜苑而与怡红院不分轩轾,足见此处景观别具一格,这里即是后来李氏入住园中的孀居地点。
李纨居所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在第十七回,作者借贾政、宝玉与众清客提前观览大观园之际娓娓道来:桑榆槿柘围绕着树楹茅屋,两溜青篱映衬着土井辘轳,田畦方亩列植着菜花佳蔬。不同于他处或华美庄重、或绮丽繁复的楼阁馆舍,此处,建园者用乡土作物代替了古董玩器,借村舍的清寒景象洗去了浮世的喧嚣尘累,构造了一个宛如桃花源的避世之地。看到此景后,贾政笑道:“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起我归农之意。”[1]315表达了自己的赞美之意和隐逸情怀,并命人在这里只养鸭、鹅、鸡之类的家禽,从而将田园风致皴染得更为浓重。
在众人纷纷称赞时,宝玉却对这一派清幽之景不以为然,认为稻香村并不及“有凤来仪”(潇湘馆)。在宝玉看来,桑织田耕应源自农人实际生活,饮泉村郭应本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高塔隐寺、通市石桥应建于真正的山水田园间,既为应景而设,又有功用价值。总之,田园牧歌式的隐居生活须出于人们的自然性情,居住者才可谓达到“悠然南山”的境界。在大观园这种为官宦所建、被权力覆盖、作省亲之用,进而充满政治意味、富贵气象与功利目的的园林中,设置这样一座隐居场所,虽然各处看似精致讨巧,实则并非出于建造者本心,缺乏源头活水的滋养,仅仅是人力刻意营造的结果。面对这样的景致,贾政此刻即使有短暂的归隐意向,也不过是随意一说,以逞口舌之快。
早在齐梁时,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已论及这种心口不一的现象:“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3]晚明李贽受王氏心学一脉启发,在《读律肤说》中强调诗人应凭借性情自然成文,避免矫揉造作:“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有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4]清代袁枚的抨击则更为直接,《随园诗话》载:“士大夫热中贪仕,原无足讳;而往往满口说归,竟成习气,可气。黄莘田诗云:‘常参班里说归林,都作寒暄好话头。恰似朱门歌舞地,屏风偏画白频洲。’”[5]稻香村存在的意义,与贾府豢养的清客一般,更多是为满足仕宦文人的雅趣心理而置,有自然之形而少天然之神。
作者之所以为李纨选择这样一处通过人力巧构而形似自然的住地,又借贾宝玉之口说出一番“天然”的道理,就在于稻香村的建造与李氏人格的养成有着高度相似性,均为人力形塑磨镌而成。山庄借助人为布置的遮蔽物与装饰品,成为了符合文人想象的隐居避世场所;李纨经过父言与女教的规训,发展出恪守三从四德、心如槁木死灰的人格。如同其父,作者对于李纨的命名和取字,也将这位女子的人格特质和价值观念寄寓其中。段江丽认为,李纨名、字有两层含义:一取“纨”素洁之义,是希望她人品清白雅洁;二则取“纨”字绸、绢之义,根据名、字意义互补原则,再字宫裁,是希望她熟练掌握纺绩、针黹、裁剪等女红,名和字加在一起,清白雅洁的人品加上熟练的女红,就“四德”齐备。[6]笔者认为,作者在这里更是借助“纨”“裁”本义,暗喻李氏人格的形成就如同精致绢绸的生产,经过缫丝、织造、染整、绣绘等人工程序的不断形塑与修饰,最终成为迎合贵族阶层审美需求的丝织品——一位符合传统社会道德标准的典型女性,暗合“闺人理纨素”这一文人对于“闺阁之秀”的想象图景。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李绮的命名也同此理,代表着李氏一族自李守中这一代开始所秉持的价值观念与家风转向。
李纨的闺阁读物是《女四书》《列女传》一类以描述、纪录、赞颂前代或当时女性“美好”品质为主的作品。其中,《列女传》的著作体例始于西汉刘向,自刘向之后,许多同类作品便以其为蓝本纷纷问世。高世瑜通过研究历代《列女传》选择传主的标准与录入人数的变化,发现后世《列女传》中,贞节、节烈的比例逐代增大,其他内容比例则越来越小。与贞节、节烈、孝道、仁义四类相比,贤明、忠勇、才慧三类人数总体呈递减趋势;尤其是“才慧”类,自《宋传》开始完全绝迹,除赵尔巽等所撰的《清传》外,不再有以才学或机辩入传者。[7]钱泳《履园丛话》“改嫁”条云:“余谓宋以前不以改嫁为非,宋以后则以改嫁为耻,皆讲道学者误之”,[8]而社会的实际改嫁情况却因各种复杂因素难以一言概括。
这意味着《列女传》的书写史一直伴随有男性叙述者对于两性通用道德标准的逐步消解,与专为女性而设的妇德标准的提高强化。其中,妇女的贞节观被纪录者、阅读者不断重复和巩固,才德矛盾这一女教观也得以滋生和传播。至明人陈继儒在《安得长者言》中道出“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时,礼法社会对于女教与妇德的倡导已达到极致,后人便多采录此语为自己所用。《女四书》则来自明末清初的王相,他鉴于女教类著作杂多,缺乏公认的优秀教材,便将明神宗选中的《女诫》《内训》《女论语》和自己母亲所著《女范捷录》分别笺注并合刻成书。这些卫道先生们一方面将司马光“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这一仅仅不赞成女子作诗歌的说辞不断扩张甚至刻意曲解;另一方面将班昭《女诫》所创“德、言、容、功”的体例与内容,不断细化并自我阐释,用以捍卫当时社会的正统儒风与诗文的雅正格调,同时也使得女教观念不断走向酸腐迂阔。[9]
在这样一种社会风尚与时代洪流的浸染之下,士族女子对于自我的社会性别的认知、身份关系的界定、家庭角色的识别,便多半仰赖“三从四德”——这一在明清时期已被过度阐释而趋于僵化的儒家文化系统——对于男女尊卑关系和妇女道德标准的界定,即未嫁之时对于父亲的在室女身份,出嫁之后相对丈夫的妻子身份,夫死之后养育子嗣的母亲身份,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旁系血亲与姻亲网络,共同构成了女性在生命史中树立和延续性别意识的参照体系。正是经过明清儒学系统的逐年打造,李纨成长为一名切合正统又偏于保守的女子;与此同时,她的生命又经历了一个提前“去性化”(degenderized)的过程:随着父系家族中男性参照个体的消失,这一系统内部对应的女性家庭角色便由复杂走向单一,女性的性别意识、身份关系和角色功能,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李纨在开篇出场之时已经嫁为人妇,这意味着自她离家之后,李氏父女关系趋向疏离,父教的影响逐渐淡化;青春丧偶则代表着夫妻关系存续短暂,夫位职能与分工长期阙如;“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子等针黹诵读而已”,说明李纨在守寡状态下,仅凭借其存续的母职身份、夫族的衍生关系,以及父教的残留记忆来明确自己的性别归属。
第四十二回中,王太医为感染风寒的贾母看诊,在太医到来之前,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里面去坐,以符合女主回避男宾的礼数。贾母却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1]757欧丽娟指出,贾母“具备了由丰富的人事历练与稳定心智所产生的明辨智慧与精神定力,故完全可以超越男女之妨并豁免情欲影响”。[10]此时,作为一位年逾古稀、丈夫已逝的妇人,随着家庭地位的提高和女性性征的退化,贾母扮演的角色,更多是拥有权威、保持清贵并维系士族精神的家族领导者,对她来说,性别因素与男女之防已经不再那么重要。而这一由生命的自然消亡、代际的顺势过渡而导致的人生规律性变化,在李纨这里却因贾珠的早逝、贾兰的年幼提前到来:从父之义已被婚姻取代,从夫之义已由阴阳相隔,从子之义却还尚未定形。正所谓“桃李春风结子完”,这句诗谶准确地道出了李纨的人格发展走向。
在“三从”体系发生消解,以及由此导致的性别体系、身份关系发生弱化和崩塌之后,李纨的选择便是恪守“四德”规训,以明确自己的社会性别与家庭角色。第四十九回,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进京,在为她们安排住处时,“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1]877可见,贤惠和贞节成为了李氏赢得女性长辈喜爱的美好品质。第五十五回中,王夫人暂令李纨协理家事,却想到“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众人闻此也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些”;[1]922王熙凤评及她时也说“大奶奶是个佛爷”。这些评价又一次体现出李氏独重妇德修养,乃至过于宽厚而不免乡愿。第六十三回,“稻香老农”见花签所注之后,便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1]1143第六十五回,兴儿评及李纨说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11]又与其出场时“一概不问不闻”和惟知“针黹诵读”的不多言与重妇功遥相呼应。至此,“四德”在李纨这位寡嫂身上得以充分彰显。
文学作品中,作者似乎总是倾向于让“正常的人物占有美德,而怪异的人物垄断活力”。[12]作为正统道学观念塑造出的遗孀,李纨的人格中承载着诸多社会礼法与家族女教为士族女子定义的美好品质。与此同时,“四德”闺教对女性情欲的压制,“三从”体系内男性职能的缺位,都意味着李氏的性别意识正在发生着淡化,从而逐渐落入一种“去性化”的状态。
二、梅杏嚼红香:槁木死灰中性情欲望的显现
李家闺秀贴合传统而庄重自持的生活态度贯穿全书始终,作者常以对比的方式,在日常琐屑之处烘托其对礼教的服膺。第七十回中,宝玉与晴雯、麝月、芳官三个丫鬟在屋内隔肢嬉笑、滚作一团。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寻前一天晚上遗忘的手帕,碧月见他们四人的打闹场面,暗生羡慕之情。宝玉问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1]1265可见,李纨宁可将自己置于冷清寂寞的境地,也不忘维系应有的尊卑关系,以防乱了身份和规矩。第五十回中,众裙钗于芦雪亭内作即景联诗,在这首五言排律的七十句中,词秀调雅、意新理惬的对句层出不穷。末句,则由李纹的“欲志今朝乐”和李绮的“凭诗祝舜尧”组成一联、颂圣收尾。作者如此安排,再次巧妙地凸显了李氏一门的守中立场与正统格调。在第六十三回的夜宴中,李纨所抽花签词“竹篱茅舍自甘心”,出自王淇的《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一、二两句所描绘的梅花孤洁之态,正暗合“稻香老农”的清净寂灭心境。
值得注意的是,《梅》全诗并没有停留于赞美梅花的韵致。蔡义江先生指出,这些花签上镌刻的诗句,极大部分均可见于旧时流行的《千家诗》,“因为人们比较熟悉,所以只要提起一句,就容易联想到全诗。这就便于作者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把对掣签人物的命运的暗示,巧寓于明提的那一句诗的前后诗句之中,而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13]李氏以枯槁之心、守贞之态躲避现世的欲望干扰,而王淇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却暗示着,正如文士们所观赏和题咏的艺梅无法脱离世人的目光侵染,李纨在人力卫道下所形成的女性人格,也并不像表面那般虚静绝尘。身居于贾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之中,她的身心必然会受到种种俗务羁绊,去性化的人格背后,实则暗藏着女子情性的涌动。作者以梅代表其人格特质,不仅在于此花拥有清高的标格,也是因为这种花卉常被用来拟喻女子色相及其衍生物,成为了一种男性视野下性别的标识和情欲的象征。
梅花入诗始见于魏晋时期的民间乐府,多为感物惊时、兴哀叹逝而作,句中既少寄兴托志之意,也无巧构形似之言,并未涉及高士品格或女子闺情。自齐梁开始,咏物诗的范围不但扩大到所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园林里的虫鸟花草,还逐渐趋向于捕捉一些细微的动态,[14]梅花也随势进入宫廷文人的视野,成为他们的“体物”“缘情”的诗赋对象。在南朝绮靡诗风的蔓延之下,梅花主题的作品开始被用以表现少女怀春之情、佳丽金闺之怨。例如,萧纲的“春风吹梅长落尽,贱妾为此敛娥眉”(《梅花赋》)、“俱羞惜腕露,相让到腰羸”(《雪里觅梅花诗》),庾肩吾的“垂冰溜玉手,含刺罥春腰”(《同萧左丞咏摘梅花诗》),鲍泉的“乍随纤手去,还因插鬓来”(《咏梅花诗》),萧绎的“钗临曲池影,扇拂玉堂梅”(《针穴名诗》)等一系列宫体诗赋中,诗人借宫廷女性的春闺秋怨、赏心乐事作代言体,通过巧思切状、描摹物态,将梅花拟人化的同时也将女性状物化,使得梅花的风姿与女性的色相之间建立起了物理上和观念上的联系。自此之后,文士对于美人与梅花的拟喻、指代、象征关系的抒写,便被涂抹上了一层男性审美意识下的情欲色彩。
咏梅作品的大量出现,是入宋以后的事情。这一方面是由于自宋代开始,随着梅花栽培品种的广泛开发、园圃工艺的日渐纯熟,艺梅的观赏价值也大为提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宋初诗风直袭晚唐,不同于盛唐诗风。盛唐人取法自然、注重兴象,并不以咏物为高格;即使咏梅,也多是赞叹梅花凌寒独开的孤傲品格,以作寄兴抒志之用,其中并未透露多少性别意涵。而宋初宫廷文士的诗风,或如元和体俚俗浅近,或如齐梁体绮靡工巧,咏物和闺情类题材也因而得以存续。王淇诗中提到的林逋,为宋初沿袭晚唐体的隐逸诗人,好写山林景物之趣,[15]其律体之作便多为咏怀、咏物,是宋代第一位大量咏梅者。到了南宋,诗人们不再满足于仅将这种花卉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只作些诗格卑下的闺音艳语,而开始赋予梅花士人的精神品格与道德情怀,用以寄托内心的理想和情志,以梅花所拟喻的美人形象也随之被雅正化、道德化和宗教化。[16]正如方回评陆放翁诗时所言:“咏梅当以神仙、隐逸、古贤人君子比之,不然则以自况,若专以指妇人,过矣。”[17]第六十三回中,各钗所抽花签上的诗均出自晚唐、两宋,并非只因作者为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便在游戏选句时以浅近为标准,书中的梅花作为李纨的象征物,也具有着代表其色相与人格的双重功能。
梅花的艺植种类众多,自南宋范成大编写的《梅谱》至明代王象晋所撰的《群芳谱》,录入梅种增加了一倍,[18]13-14而各代实际栽培的艺梅品种又远不止于这些花谱所载。那么,代表李氏的老梅属于哪一类?在第五十回中,曹氏以罚约的形式道出了李纨的喜好。宝玉因所联句数最少而落第,李纨对宝玉笑道:“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1]898之后,邢岫烟、李纹、宝琴还分别依“红”“梅”“花”三韵作诗,可见李纨喜爱的是红梅这类艳色品种,与她平日留给众人的冷调印象大相径庭。
在男性诗笔下,梅花的色态风姿之于女性的色相体貌,梅花的品格神韵之于女性的人格性情,存在着直接的对应关系。笔者以晚唐、两宋具有代表性的咏梅诗为样本,②通过归纳他们描绘梅花、尤其是红梅时使用的拟象或喻体类型,发现他们所写的梅花诗,或为咏叹物色理趣而写,或为答谢酬赠步韵而和,但均未脱离对女子色相的关注。这也就意味着,在男性的视野下,李纨的正统人格与女儿性情之间存在着复杂关系与张力消长。
具体而言,诗中梅花的拟象和喻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美丽的女性及其肢体部位,包括面额、脸颊、眉眼、肌肤、嘴唇等;另一类是女性的妆容和饰物,包括胭脂、织品、衣裳、红烛等,属于与女性外貌和闺情密切相关的人工衍生品。诗人将目光聚焦于女性的身体,通过对美人或女仙面貌、体态的描摹,来营造流美的物象,用以赞美红梅的花色之艳美、姿态之绝尘与风韵之清高。这一习惯性的联想,自晚唐延及两宋诗歌创作的全部时段。第五十回中的三首《赋得红梅花》也莫不如此,如邢岫烟的“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李纹的“冻脸有痕皆是血”与“偷下瑶池脱旧胎”,宝琴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诗风中均融入了齐梁宫体与晚唐艳体的要素,红梅及其拟喻的物象也由此披上了一层情欲色彩,成为了意象化的性别标识。而由北宋进入南宋之后,梅花的拟喻对象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道德意味,或以佳人姿态孤芳自赏,或以高士形象遗世独立,代表着士人决不媚上阿世的人品气节。与此同时,女色不再是诗人力图渲染的关键物象,他们开始通过强调仙女、美人的内在品质,而将其雅正化、贞静化与道德化,乃至宗教化和去性别化,仙女与幽人、高士、隐者的外在形象与精神品格发生了重合;即使是红梅,也不因其外形的艳丽而有损清高的标格。
重审李纨这一人物,便不难发现,她的人格之中包含着红梅及其拟象与喻体所代表的全部意象:首先,她雅正贞静而坚守妇道,孤绝避世不热衷俗务,压制情欲以致去性别化,兼有追求善德的宗教情结,对应着诗人笔下被赋予了孤洁品格和道德意涵的梅仙高士形象。其次,这种儒家正统道德观塑造的士族女性,既如织品一样精致华贵,又如艺梅一般色态品性兼美,却因不间断的人工选择与人为形塑,几乎丧失了成长自由和天然真趣。最后,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内在人格,李纨的造像终究是士人文化观念和审美意识下的产物,无法完全脱离男性视角中的情欲色彩。这便意味着,即使是长期处于寂灭孤绝的守贞状态,她也难免不时流露出女儿的天然情态,渴望回归到完整的身份与性别关系之中。
在第十七回中,作者写到稻香村清寒的竹篱茅舍之间,却“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1]315实际上,杏花的颜色、形态和味道与红梅颇有相似之处,范成大《梅谱》云:“红梅,粉红色,标格犹是梅,而繁密则如杏,香亦类杏。诗人有‘北人全未识,浑作杏花看’之句”,又说晏殊曾将红梅引种于自己所住园中,“尝与客饮花下,赋诗云:‘若更开迟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耶?’晏笑曰:‘伧父安得不然!’”[18]6-7当时北方人多把红梅误作杏花,引得晏殊、王安石等南方人作诗调笑,足见两花色貌相近,易使少见者混作一种。贾政游园应当在秋天,杏花的花期本在二月,此时开放并不合时令。笔者认为,作者在这里不顾时空安排的合理性,用“火”与“霞”这类明艳的暖色喻体,突出稻香村杏花的花色之红,与李纨偏爱艳丽的红梅一样,都暗示着这位看似寂灭寡情的妇人并非全如槁木死灰。正如宝玉的“嗜红”之症,象征着他对女儿如水一般天然性情的喜爱;李纨对红色的偏好,也意味着即使在自我和环境的压抑之下,她仍保存着女子的天然情性和人性的基本欲望,残留着热衷世俗生活的余烬。
第三十三回,在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因见其重伤万分心疼,便想起早逝的贾珠,叫着贾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听闻此话,“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1]611足证其对亡夫的思念之情。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中,李纨打趣并夸奖了平儿的模样和才干,又分别提及贾母和宝玉的丫鬟,称赞他们均能为主人分忧解劳,进而联想起自己的孤独境况眼圈发红、泫然欲泣。可以看出,虽然丈夫的早逝导致由婚姻建立起的、李氏所处的尊卑关系网络发生了部分的崩塌,但李纨并未完全安于孤寂,环境的冷暖对比,使她对凤姐和宝玉产生了浓烈的羡慕之情乃至嫉妒之意。可以说,这位寡嫂对知己、同伴的感情需要,跨越了主仆、妻妾等阶层之间的巨大藩篱,甚至无关乎社会性别和生理情欲,这是反复的道德规训也难以浇灭的人性本色和女儿真情。
三、 自甘藏箧笥:女性世界里性别身份的回归
红梅虽为李纨的代表花,却并未生长在她居住的稻香村,而是傲然挺立于妙玉所在的栊翠庵。在第四十九回宝玉前往芦雪亭的途中,忽闻到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便看到了这十数枝梅花“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1]885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诗人们赋予红梅的诸多女性特质与人格意涵,均可以在妙玉这一人物身上得到体现。第五回中,《世难容》一曲是曹氏为叹息妙玉而作,曲词云:“才华馥比仙,气质美如兰。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1]137第十七回林之孝向王夫人回话,述及妙玉身世,说她出身仕宦之家,虽因自幼多病遁入空门,但模样极好并通晓文墨、熟谙经典,这在她后来为黛玉、湘云续诗过程中的一气呵成,便可见一斑。第四十一回,贾母将妙玉所奉之茶递给刘姥姥品尝后,妙玉嫌此茶杯“腌臜”不再要了,并扬言若是自己用过的杯子就是砸了也不送人。
综上而言,这位已入空门的女子,拥有美丽的外貌、极高的才华,但性格孤介傲慢、好洁成癖,且远离性成熟的男子,厌恶尘世而不入俗流,有如明艳的红梅一般,在园中这片方外之地幽居自赏;与李纨槁木死灰的贞静状态、孤绝凄冷的“霜晓寒姿”,以及无见无闻的避世倾向,有着非常相似的一面。不难推断,正是基于李纨与妙玉具有相近的人格特质和生活态度,曹氏便通过设置宝玉闻梅香、联句施惩戒、夜宴抽花签等一系列巧妙的环节,使她们的人格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重合。
这种以花为媒建立人物关联的叙事策略并不鲜见。例如,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名篇《婴宁》中,讲述了狐女婴宁与书生王子服之间的爱恋与婚姻,在叙述他们的情结缘起时,就运用了类似手法。王生在上元夜路遇婴宁携婢女游玩,拾到婴宁丢在路上的一枝梅花,回家后将之藏于枕下,并不时探视枕底来睹物思人。后来,王子服携带已经干枯的梅花见到了婴宁,并对她坦明心意:“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19]故事中,这枝辗转于两人之手的梅花,既是婴宁这位隐居幽谷的绝色佳人(狐仙)的借代物,也是男性情欲的投射对象,还是建构人物关系、成就男女恋情的物理媒介,与晚唐、两宋诗歌中的梅花意象发挥着大同小异的文学功能。《红楼梦》中,作者借助宝玉的折取行为,使红梅发生了物理位移,连结起了方外之境与世俗之地,红梅也由此成为了两位女子共同的代表花卉。
奇怪的是,虽然两人同样有着“去性化”人格和避世倾向,李纨却并不喜欢妙玉,在罚宝玉取梅时曾直言“可厌妙玉为人”,这并非一时的调笑之语。在第四十一回中,除了嫌弃刘姥姥用过的茶杯以外,妙玉还毫不客气地冷嘲黛玉尝不出梅雪所泡之茶,将黛玉定性为“大俗人”,而宝钗也知她天性怪癖,便在吃茶后约黛玉离开。可见,妙玉易为人所厌之源,在于她过度孤傲与极端洁癖,将对流俗的鄙弃推向了极致。第六十三回中,宝玉路遇邢岫烟,岫烟对妙玉这位旧识“放诞诡僻”的脾性发表了一番中肯的评价。又说起妙玉曾作的诗评:“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1]1150-1151——“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③显然,这里所论“好”的标准不在于诗歌的格调、技法或声情,而是看中诗人勘破生死的悟道境界。通过起别号与发诗论等“出格”行为,妙玉意在凭借佛教信仰,弱化、消解儒家伦理对世俗场域的强行规训与对社会性别的人为建构,以致自己的形象“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从而自觉地模糊了男女性别意识的边界。与李纨相比,无论是对流俗的虚置隔绝程度,还是去性化的人格发展倾向,妙玉都要深重得多。
实际上,作者在为两位人物造像时,已经将自己的“天然”观念融入其中:人力的强行模仿和天性的自然流露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李纨的人格养成,是父教刻意塑造的结果,其性别意识的构建、加强,以及后来的弱化,都是明清礼法社会及其话语体系不断规训与解释的产物;而妙玉的体弱多病,则是因为天性难入流俗,虽生于仕宦之家,却自幼皈依佛门,她对自我社会性别的认知、身份的识别,以及角色的扮演,并不完全仰赖儒家文化系统对于尊卑等级关系的界定。面对着与自己人格相似、却因天性怪癖更为孤洁的妙玉,生活于世家中的李纨便不由联想到彻底去性化的结果——被孤立于传统社会礼法系统之外,由此产生了对性别与身份认识上的焦虑感,甚至有着对自己人格中出世特质的厌弃感。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论及女性的主体性时曾指出:“妇女”无可置疑的一体性被援用来建构一种身份的团结意识。[20]《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一个与外在社会、成熟男性相对隔离的女儿世界,[21]在这样一个由闺阁女子组成的群体和场域中,通过维持尊卑关系、强化性别符号、建构身份秩序,以克服“三从”体系消解、性别边界淡化后导致的自我认同危机,便成为了李纨的本能反应和自然选择。
第七十五回中,尤氏在李纨住处准备梳洗,李纨命丫鬟素云取来妆奁给尤氏使用,而她拿来的却是自己平日所用的脂粉,素云的自作主张遭到了李纨的训斥:“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要是别人,岂不恼呢?”[1]1356待尤氏洗脸时,丫头是弯腰捧着脸盆服侍的,进而被李纨斥责为没规矩,丫头听闻后赶忙跪下了。两处细节描写鲜活地揭示出,李纨虽以孀妇自居,平日不施粉黛,但对于尤氏所需要的妆饰和应保持的礼节绝无一点含糊,因为前者是凸显女性性别特征的标示符号,后者则是宣示身份等级关系的合礼行为。
第三十七回,探春一时兴起向宝玉和众钗投贴,发出在大观园中结诗社的倡议,众人陆续来到秋爽斋以示响应。正在大家商议之际李纨也到了,她进门便称赞了这次活动的雅趣,并毛遂自荐要做掌坛,表明自己早有这种兴致。可以看出,不同于以往无见无闻的漠然态度,李纨对于成立诗社充满了热忱。此后,建议起立别号、安排众钗分工、计划开社频率、选择东道场地,李氏提出并实施的举措无一不合理周详。待众人完成各自的作品,她又负责对诗词进行品鉴,以列出本次活动中社员及其作品的高低名次,后来还订立了文雅的罚约。宝玉评及李纨的“诗品”时,说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1]674可见,李纨所字“宫裁”谐音“公裁”,实则暗含其为人和评诗都极为“公平”之意。尽管作者在开篇以限知角度为李纨安置了某些刻板印象,但随着行文的推进、情节的发展,逐渐揭示出其人格的复杂性和层次性。李氏所读之书远不限于女教之类,也绝非“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地徒安于针黹诵读和侍亲养子,更不是只尚德而毫无才情的迂阔卫道士,而是推崇词章风雅之道、兼具团体管理才能、热衷结社活动的女性领导者。这些活动充分地展示出,她在这一以女性为主的群体中所具有的权威和尊严,是对其女性身份和尊者齿序的再一次确认和强化。
第四十五回,探春、李纨等一众人借让王熙凤担任“监社御史”之名,向她筹措诗社经费。凤姐儿在推脱中提到,因贾母和王夫人的怜恤,李纨的月钱是其他姑娘的四倍(二十两),又有园地收租和年例分红,实际上,她的手头十分宽裕。此时,李纨只是不想拿出私己钱补贴诗社费用。面对凤姐儿的诛心直言,李纨一改平时的和善态度而“情急造反”,对凤姐进行了猛烈驳斥,骂其是“泥腿光棍”,若生在小户人家必然“下作”。一番攻讦之语极为泼辣鄙俗,庚辰夹批云:“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万句话来拼成一句,说死那人。毕肖。”[2]591正是因为被当众指出为人吝啬,李纨对此感到羞耻和有失尊严,便不顾寡嫂身份说出了这番市井言论以气势挡人。之后,又将话题转移到平儿被凤姐儿屈打一事上,借着凤姐儿尚怀愧疚之情施加压力,使得王熙凤最终同意为诗社拨款。在第四十九回中,众人商议雪后拥炉作诗,李纨提起份子钱时,说道:“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保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1]884足见李纨绝非只知清净守节而不懂掌故细事,她对于金钱计较的精细程度并不低于王熙凤。
第五十六回,在与探春、宝钗理家议事的过程中,谈起大观园中各类植物的经济价值,李纨对蘅芜苑、怡红院两处的花种产出和用途张口即来,可见极为熟悉;说起管理园中下人触及到的义利关系也见识不凡,与宝、探二人配合默契,于刚柔之间发挥着协调功能。不难发现,这位寡妇为人并非一味和软、与世无争,在她的平静外表之下,暗藏着精明市俗的利己之心、爽利泼辣的女儿性情;加之教导贾兰求取功名,因而大略通晓仕途经济之道,所积累的财富也远超王熙凤以外的其他裙钗。李纨人格中的这些功利因素和入世情怀,均有助于她在大观园这一女性世界中建立和巩固自己的母职角色,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诸种尊者身份。
此外,虽然身为诗社掌坛和女性尊长,李纨在诗社活动中透露出的性别意识却并不迂腐。在第五十一回中,薛宝琴连作十首怀古绝句,最后两首《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用到了《西厢记》与《牡丹亭》两则情事。因为暗涉男女情欲,宝钗便以最后二首无考为由让宝琴重写。李纨却为宝琴辩驳,一番言论用典适宜、铿锵有理,宝钗听后方才作罢。这一方面说明,李纨绝非无趣的女夫子只知僵硬地遵守礼法,其阅读范围也不囿于《女四书》等女教读物。正如宝钗为黛玉解疑癖时所言,除了正经书,姑娘们年幼时背地里“琐语淫词”也并不少看。李纨对两个故事的情节实则心知肚明,她并不完全排斥涉及男女情欲的绮靡风月之事。另一方面,相比于宝钗对自家姊妹的严苛,李宫裁的态度则更为温和,不惜长篇阔论、引经据典地为宝琴申辩,以撇清其偷看“淫书”的嫌疑。这既是出于长辈对幼者的慰藉与爱护,也是对诗社这一女性团体、乃至大观园这座女儿世界整体名誉和利益的维护。
总而言之,李纨称职地履行着寡嫂与社长之责,同时也完成了自己在大观园女性群体中,对于性别符号与身份关系的重新建构与暂时回归:由对去性化的人格感到“可厌”,以及对“有造化”的命运暗自艳羡,逐渐转变为在竹篱茅舍、诗社闺情中享受自洽和宁静;由“如冰水好空相妒”的自我矛盾和性别焦虑,逐步走向“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寒山《无题》)[22]之“善”“征”“尊”④兼备的韶华晚景。
李纨这一人物的出场与其他金钗相比,似乎暗淡庸常、偏于扁平,背负着道德化主体需要承载的训诫功能。然而,这只是作者鉴于其遗孀身份,特以服膺正统、“文以载道”的文学形式,掩饰李纨人格复杂性的保护手段。曹氏通过“剥笋脱壳”的手法,逐步揭示出这位看似槁木死灰、安于侍亲养子的寡嫂所具有的性格张力。李纨的人格是由以父教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系统不断塑造而成,恪守着礼法体系中的尊卑关系和身份秩序;但因青春丧偶、子嗣年幼,以及由此导致的“三从”体系发生弱化,她的生命提前进入了“去性化”的过程。作者以红梅作为李纨人格的代表花,一方面象征着李纨具有孤洁的品格和避世的倾向,如同梅花所指代的山中高士一般,被文士们赋予了浓重的道德情怀,对责任以外的尘累俗务表现出疏离和厌弃的心理;另一方面,红梅及其拟喻物带有着男性审美意识下的性别特征和情欲色彩,这就意味着,即使经过人力反复穿凿形塑,她也依然有着热衷尘世、感性任性的一面。
由于在礼法规训与自然情欲之间长久挣扎,李纨逐渐产生了对于自我的社会性别、等级身份、家庭角色认知上的矛盾感与焦虑感。与此同时,大观园为金钗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封闭的、标识女性身份的理想空间,使得入住其中的李纨可以凭借其长辈齿序、尊者身份,并借助诗社这一组织形式,重新建构起一个性别意识清晰、身份秩序明确的女性世界。在这里,通过发挥自己的管理才干,展示自己的美德、权威和尊严,李纨的“相妒”与“自甘”达成了暂时的妥协,矛盾与焦虑也得到了一定的缓解。这位女子可以其“霜晓寒姿”,继续在竹篱茅舍过着侍亲养子而不失雅趣的孀居生活,直到在头戴簪缨、胸悬金印的韶华晚景中,目睹飞鸟各自投林,终而回归太虚幻境。
注释:
①甲戌本为“女子无才便有德”,甲戌侧批云:“有字改得好”,庚辰本、己卯本同。笔者认为,改后更突出了才德之间有与无的矛盾。参见《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1页;《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页;《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7页。
②主要包括晚唐李商隐、罗隐,北宋林逋、梅尧臣、王安石、吴颐、苏轼、黄庭坚,南宋杨万里、王洋、陆游、朱熹、楼钥、辛弃疾、韩淲、方岳、张道洽、卫宗武等诗人的咏梅组诗、唱和诗和单首咏物诗。
③本句化用自南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原句为“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参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二二六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6016页。
④第五十回中,李纨所编灯谜曰:“‘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谜底为“虽善无征”,语出《礼记·中庸》:“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参见曹雪芹《新批校注红楼梦》,张俊、沈治钧评批,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908页;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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