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的君子观念
2018-02-10孙汉生
孙汉生
(福建教育出版社,福建 福州 350001)
“君子”概念有丰富、固定的内涵,但也有与时俱进的变化和差异。其稳固,反映了中华民族自古迄今永恒不变的价值观念;其差异,正代表着各个时代的思想意识变迁。考察近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教育家严复使用的“君子”概念,两种情况皆有,正好分别代表着传统观念和近代意识以及反映出两者的交融。
严复的文章、书信和翻译案语中常用“君子”一词,甚至常常用“君子”翻译外文。大多数情况下,“君子”没有特别的含义,就如古人言辞中的“诸君”,今人口语中的同志(们)、先生(们),是一种泛泛的尊称和客套语。例如,《原富》中严复案语:“君子读斯密氏此篇之言,而反观吾中国之为何如国。”[1]卷二,615但很多时候,是指我们平时所称道的侠义仁厚的、高尚的、有学问的、彬彬有礼的人,如:
此事(北大管理岗位——作者注)端须笃实君子,又稍知教育门径,谙晓管理法为之。[1]卷八,284
二君学皆有根底:少泉肫挚沈实,琴南豪爽恺悌,皆真君子人也。[1]卷八,148
兄虽赴皖,然有柯医在,弟可放心。此人君子也,必不负所托。[1]卷八,181
严复编英汉词典《英文汉诂》中,将gentleman译为“君子”:
-ly与like 同义; 如神曰god-ly, 可爱曰love-ly, 有君子之风曰gentleman-ly。[1]卷六,186
中文里“伪君子”,严复在英文里找到的对应词为hypo-crite :
Hypo- (under), 在下也, 与拉丁之sub 同义: 如hypo-thesis = supposition 悬义未定也,hypo-crite 伪君子也。[1]卷六,186
这些,都是平常语言学上的意义。但是,严复使用“君子”或“士君子”一词,也并非全是如此简单;还有很多情况,“君子”一词是有特别的思想文化内涵的,反映了严复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判断。最突出的表现在于,他沿袭自古以来的大人君子观念,反映了严复的传统文化思想,例如,《原富》有严复案语“劳心劳力之功以分,而君子小人之职以异”。[1]卷二,561在《群学肄言·流梏第十》中,严复用“君子小人”来翻译“the upper and lower classes”(Chapter X The Class-Bias) 。显然,在严复的观念中,君子代表着上层社会、贵族阶层,小人代表着底层社会。《群学肄言·物蔽第五》有译文:“往往一群之习俗大变矣,而其中之君子,以法制所自出,则犹身守其故而躬行之。”[1]卷三,72在这里,君子是指“搢绅有爵”之贵族,他们往往坚守旧的法制和习俗。
1913年严复发表《论国会议员须有士君子之风》,呼吁发扬传统士君子为政的优良作风,士君子显然是指担当治国平天下大任的上层人士和社会精英。严复认为,政府“立法揆度、出号施令者,必不可以不学无本之人,操其柄以相与卤莽灭裂”。而士君子通过研习“《诗》《书》六艺之所载, 《论》《孟》四子之所谆谆”,修身务本,自待者至重,“有志救世,莫不信言谨行、克己慎仪,一身隐然为苍生所托命”,其治国理政必不至于“否塞晦盲、啧啧大乱”。虽然君主制已经结束,“国既为民主,则主权诚在民”。但人民与皇帝一样,立法行政不能万事亲力亲为;皇帝委托士君子,而人民则委托国会。国会是一个有机体,由数百千人之议员组成,各议员虽不能尽是尧、舜、禹、文,但只要稍存士君子之风, 廉隅敬恭,和悦而诤, 社会和政治仍能达到“中天景运之休”和“彼西人所谓理想之郅治”。[1]卷七,455
严复此文,不论是文章义法,还是思想观点,无疑可以看出姚鼐文章《翰林论》的影子。姚文曰:“君子求乎道,细人求乎技。君子之职以道,细人之职以技。”[2]169世之君子,即使诗赋文章若李杜韩柳,但“不若极忠谏争为道之大。”[2]169
这正如严复所谓士君子之风,“一身隐然为苍生所托命”,“廉隅敬恭,和悦而诤”。
早在1898年严复作《拟上皇帝书》曰:“而近人之论李斯,亦云:小人宁坐视其国之危亡,不以易其身一朝之富贵。痛矣乎,其言之也! 然而臣以为彼把持者之计亦短矣。”[1]卷七,74近人论李斯,当指姚鼐《李斯论》一文。姚文曰:“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2]173
姚鼐特别看重君子,追求和坚守君子人格,以君子人格为标准评判人物。姚鼐文章,“君子”[3]频现。严复一生追慕桐城文派的道德文章,曾经研读、批点姚鼐选编的名著《古文辞类纂》,为人为文深受桐城宗师的影响,其论君子小人,与桐城宗师同腔同调。
严复的君子观念如果完全停留在传统的意蕴上,则没有任何新意可言,缺少探讨的价值。作为深受西学熏陶的思想家,他使用旧有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旧瓶装新酒的意味,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转型过程中,国人思想观念的变化。
一、自他之耀,回照故林:西学中“君子”对严复的启示
严复1906年6月在上海青年会演说《教授新法》谈到,“既治新学之后,以自他之耀,回照故林”,[1]卷七,240对中国很多传统思想观念,有很多新的理解和发现。
商务版许明龙译《论法的精神》有一段文字:“在一个国家里,倘若大人物全是坏蛋和骗子,他们的下属却都是甘心情愿受骗的好人,这种事情实在是难而又难。”[4]严复在《法意》中则译为:
世安有居其上者为小人,而责居其下者之为君子乎?亦安有居其上者长为欺人之奸,而望居其下者常为受欺之蠢蠢者乎?呜呼,必不然矣![1]卷四,31
居于社会上层的坏蛋和骗子,严复译为小人;下层好人,严复译为君子。此与上文所述上层为君子、下层为小人的观念正好相反。这个相反是孟德斯鸠的意思,是以道德来评判的。严复理解孟德斯鸠政治学术观点,在道德意义上使用“君子小人”概念。孟德斯鸠认为,在君主政体中,“道德非君主之精神”,不是以德治国,而是以荣宠维持统治体系,所以上层统治者大人不一定是君子。[1]卷四,30《法意》云:
是故际乎君主之极盛也,其国可以为多良民(许译为“好公民”),而不可以为多君子(许译为“好人”)。君子小人,判于心术者也。君子之爱其国也,以利于国而致其爱者也。小人之爱其国也,以利于己而致其爱者也。[1]卷四,32
孟德斯鸠自注:“所谓君子小人,皆自国民之公德(许译为“政治美德”)而言。”[1]卷四,32
孟德斯鸠以公德评判上层统治者和下层小民的观点,反映了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的道德观念,对严复固有的君子小人传统观念,当有一定的影响。
早在1895年,严复在《原强》中谈“新民德”,对中西国民素质做比较,运用了“君子小人”的概念。
(西洋教宗)人无论王侯君公,降以至于穷民无告,自教而观之,则皆为天之赤子,而平等
之义以明。平等义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劝于为善。今夫“上帝临汝,勿贰尔心”“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者,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难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诚深,则夕惕朝乾,与吾之大人君子无所异。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不为威惕,不为利诱,此诚教中常义,而非甚瑰琦绝特之行者也。民之心有所主,而其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1]卷七,35
严复认为,西方社会在基督教教化之下,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即使小民也能自尊自爱,心存善念,行有节义,至诚至勇,有君子之风,强过中国的大人君子;而我中华,在皇权专制奴虏之下,人民长期失教,民德日退,后义先利,诈伪欺奸。西人视不诚信和不勇毅为莫大羞耻,远甚于被辱为畜牲,“试入其国,而骂人曰无信之诳子,或曰无勇之怯夫,则朝言出口而挑斗相死之书已暮下矣”;[1]卷七,35我中华则正好相反,最忌被人称作畜牲,而是否诚信则无所谓,“言信行果仅成硁硁小人,君子弗尚也”。[1]卷七,35就连传统的君子忠恕之道,在西学观照之下,也略逊一筹。严复致友人书信如是说:
中西学者作用不同,起于“恕”字界说之异,中土“恕”字界说,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负义也;西人“恕”字界说,曰以己所欲,施之于人,此正义也。二者似同实异。葢用前说则归洁其身,有所不为,其义已尽;用后说则匍匐救丧,强聒不舍,皆一己分内之事,而一日安闲,死有余责矣。故中国之君子期于无损人而已足,而西国之君子凡世间有一饥一溺皆己之性分未有尽也。是故学说不同,而社会结束遂以大异如此。[1]卷八,245
在严复看来,西方君子更多对社会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相当于佛学大乘教义,而中国君子则合小乘教义。当然,实际上中国社会流行的是大乘佛教,所以,严复也并未绝对化,他接着说:
逮后读《论语》至“博施济众”章,又若有悟,觉圣门言恕与仁字似尚隔一尘,盖仁者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此二语真活泼泼地。立者助人自立,达者助人开通,若本斯而谈,似可补前义之未足。[1]卷八,245
二、守权界、爱真理:以近代自由观和真理观丰富君子道德观
《群己权界论·篇二释思想言论自由》有译文:
此谓乘当王之势以临人,求为胜也,非求真理也,是故君子耻之。[1]卷三,275
此处“君子”,在英文原文里找不到对应词,应是严复意译加上的,说明在严复的观念里,君子以不讲真理、仗势欺人为耻,君子是真理的代言人。在同一篇中,又有译文:
君子之于古训嘉言也,非曰崇信称道之已也,固将体于身心而著之言行也。[1]卷三,290
意谓君子坚持通过身心体验,以实践检验,来认识和奉信真理,而不是盲从古人之言。在《群己权界论》的《译凡例》中,严复用自己的话阐述了上述两层意思:
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使中国民智民德而有进今之一时,则必自宝爱真理始。仁勇智术、忠孝节廉,一皆根此而生。[1]卷三,256
此处,隐然可见严复不提倡愚忠愚孝,对君子所坚持的传统道德观念有所反思,反思的参照物是西学中的自由观和真理观。严复在同一篇文章中还说:
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此则《大学》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1]卷三,254
在这里,中国古典的君子观与西方近代的自由观相遇了,并且无缝对接:君子之道与自由之道相通,君子必谙自由之道;对接的交汇点是絜矩之道,即处理群己关系的法则。《大学》絜矩之道曰: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絜矩之道是一种尺度,是君子为人处世的一条重要法则。从以上这段文字看,这个尺度和法则有三点内涵:1.仁本。依据对象的各自特性而尊重之、抚恤之;2.心本。同理心、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3.民本。以人民之好恶为尺度。其方法论的核心是,准确定位,分清边界;各处其位,各得其所;各适其性,恰到好处。此法则是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也是自由的法则。“以势临人”,不合忠恕之道,僭越了人己边界,侵犯了他人的自由,不合自由真义,故“君子耻之”。
三、义利合:将近代市场经济思想融进君子义利观
关于义利关系,严复有新解:“大抵古今教育不同,古之为教也,以从义为利人苦己之事,必其身有所牺牲,而后为之。今之为教,则明不义之必无利,其见利而忘义者,正坐其人脑力不强而眼光短耳。”[1]卷七,240《原富》案语:“故不佞常謂,世之不仁人少,而不智人多。而西儒亦謂,愚者必不肖,無不肖之非愚。”[1]卷二,446由此推论,能得长远利益者,必是脑力充沛,聪明智慧,眼光高远,以仁义行事。善言利者,亦是仁义君子。
中国人深受传统的义利观影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总是羞于言利。可是严复翻译《原富》这部言利的著作时,在案语中反复说明,英国的富强,得益于《原富》;他有感于国人不谙理财之道,尤其是为政治国的大人君子不懂财政,所以要翻译《原富》。
严复在翻译时以案语的形式对义利关系做了理论上的辩证分析,论证君子可以言利,必须言利,必须善于言利:
民之所以为仁若登,为不仁若崩,而治化之所难进者,分义利为二者害之也。孟子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董生曰:“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泰东西之旧教,莫不分义利为二涂,此其用意至美,然而于化于道皆浅,几率天下祸仁义矣。自天演学兴,而后非谊不利非道无功之理,洞若观火。而计学之论, 为之先声焉。斯密之言, 其一事耳。尝谓天下有浅夫,有昏子,而无真小人。何则? 小人之见,不出乎利,然使其规长久真实之利,则不与君子同术焉,固不可矣。人品之下,至于穿窬极矣,朝攫金而夕败露,取后此凡所可得应享之利而易之,此而为利,则何者为害耶? 故天演之道,不以浅夫昏子之利为利矣,亦不以谿刻自敦滥施妄与者之义为义,以其无所利也。几义利合,民乐从善,而治之进不远欤? 呜呼! 此计学家最伟之功也。[1]卷二,87
严复认为,不论中西,自古都将义利割裂开来,其实这种割裂义利的观念是肤浅的。自天演进化的规律被揭示出来以后,人们认识到没有义,就没有利;不合道德,则难有事功。天下没有真的小人,只有头脑昏聩、智术短浅的人。他们头脑昏聩、智术短浅而行为与君子相异,以致于受损。经济学揭示了这个道理:他们早上盗窃,晚上就暴露,深受灾害,实际上是将晚上应该得到的利益,早上就窃取了,效果适得其反。所以,小人之利,实际上不是利;君子“谿刻自敦滥施妄与”,不能给人带来真利,沽名钓誉而已,实际上也不是真义。所以,只有义利合一,才“民乐从善,而治之进不远”。所以,在严复眼里,谈利,不是真小人,谈义,也不是真君子;只有做到义利合一,才是真君子。不善于言利,是不智;不智,谈不上德,也就算不得君子。
严复分析到,言利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是理所当然:
大抵继今以往,国之强弱必以富为量,而欲国之富,非民智之开,理财之善,必无由也。古人以言利为污,而生又不能无以养,则何若取其物而深言之,使各得其分而无不平乎? 况至今日,国势之治安,民风之肆好,及吾一身一家所以为事畜教养者,将惟其财。此计学之所以兴,而士之所以乐反复于此也。[1]卷二,480
严复在另一处案语中说,小民营私谋利,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更大的问题在于民智不开,不知道如何谋利,以致失去了竞争力,导致民贫国弱。严复在《原强》中说:“所谓富强云者,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1]卷七,32
严复翻译《原富》,就是希望中国的大人君子们懂得“利”,善于为天下谋利。
严复自己也是不耻于言利。他斤斤于版税收入,在中国第一次与出版商签订出版合同,因而将版权意识和版税制度引进中国;他的言利行为,对于中国而言,功莫大焉,是一种大善,是大君子行为。
严复认为,经济行为,关乎教化,亦是君子分内事,功不在后稷之下:
挽近十余年,欧美诸邦皆有积累版克(储蓄银行)。积累版克者,其受人寄贿而与之息也。其数极于甚微,其时极于至暂。此所以劝小民之节畜,而祛滞财之害,至于锱珠者也。往者小民有财,谓其数微,每不甚惜,则费之于不偿之地。自积累版克兴,于是乎民乐畜聚,数稔之后,往往由穷檐而为中产之家,既富方谷,风俗渐美。由是观之,则版克者不徒富国之至术,而教化之行寓之矣。后有君子起而施其政于中国,功不在后稷下也,岂特转贫弱以为富强也哉![1]卷二,222
严复认为,为政治民的大人君子因不懂言利而给国计民生带来的灾难,告诫君子们要学习西方经济学,为国为民谋福利:
中国自南宋来,每遇国用乏絶,皆思行钞,然往往败。至道咸则有铁钱,如当十当百诸重宝,此与不转之空钞,特五十步百步异耳,故圜法大乱,而于国家终无益也。近五六年来,中国大衅数起,军兴赔款诸费势将不堪,吾恐搜括不足,必有浅夫不学之徒,更动国家踵此覆辙者,则民生焦然不终日矣。后有君子为国言财利者, 尚深思斯、罗二子之言可耳。[1]卷二,558
中国古人其实也有义利兼顾的见识。严复所推崇并批注的、姚鼐编纂的桐城派古文教科书式的文集《古文辞类纂》,收录苏轼文章《志林·鲁隐公》(此文在《东坡志林》中标题为“隐公不幸”),论及义利问题:“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1]卷九,333苏轼从鲁隐公仁义而不智招致杀身之祸,得出君子必须义利兼顾的结论,而严复用市场经济的原理来理解和说明义利关系,意义不同。
四、不累于进化:将天演进化思想融进君子中庸之道
严复坚持君子中庸之道,并用“平衡判断”这一逻辑学原理来理解、诠释中庸之道。1921年8月6日他在鼓山写信给璿、瓏、顼、玷四个儿女写信:
必待年齿到位,又学问阅历成熟,方解作平衡判断Balanced Judgment。此孔子说中庸不可能也。[1]卷八,543
严复在翻译《法意》第二十四卷《论法律之关于宗教理道者》后加案语,论述君子应如何对待中国传统礼乐,所运用的是中庸之道的一个原理“时中”,并以西学的天演进化原理阐释坚守传统与进化革新之间的关系,他重新解释“君子时中”的时代意义,提出君子时中而不累于进化的思想,告诫国人不叛礼法,而又与时偕行。
欧洲之所谓教,中国之所谓礼。礼之立也由人,亦曰,必如是而后上下安,人物生遂,得最大幸福焉耳。夫非无所为,而为是以相苦,亦明矣。圣人,制礼者也;贤者,乐礼者也,二者皆知其所以然而弗畔。虽然,弗畔矣,然亦可以为其达节,此君子之所以时中,而礼法不累于进化。孔子絶四,东晋通人亦曰,礼法不为吾辈设,皆此义矣。至于愚不肖不然,或束于礼而失其所以为和,或畔于礼而丧其所以为安,由前将无进化之可言,由后将秩序丧亡而适以得乱。化不进者,久之则腐。乱者,拂戾抵突,势且不足以求存。凡此皆不足自宜于天演,而将为天择之所弃者矣。[1]卷四,482-483
“时中”意思是顺应天道自然,中道而行,无过无不及;与时屈伸,合时而为。“时中”词出《周易》蒙卦之《彖传》:“蒙,亨。以亨行,时中也。”意思是,欲求亨通,必需恰到好处地把握时机。严复在《与贾恩绂》函中说:“《周易》又重随时之义,则其说之不可固执而有穷变通久之宜。”[1]卷八,246也体现其对《周易》“时中”思想的理解。《中庸》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也。”说明时中是君子中庸之道。孔子四绝: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也是中庸之道:不要太主观臆断,不要绝对化,不要固执己见,不要以自我为中心。机械教条地拘于礼法,则僵化不和顺;丧失礼法,则引起社会秩序混乱。这两种情况都妨碍天演进化,不进化则腐朽,则为天所弃,将被淘汰。违背君子时中之道,“意、必、固、我”,在严复看来,必将失去进化的最佳时机,“不足以求存”,是君子所不取的。严复将君子时中之天道自然观与西学的天演进化观互相参证。
严复本人无疑是一位君子,但带有近代色彩。他具备传统的君子品格和特征,以天下为己任,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理想;他坚守传统礼法,坚守中庸之道,不随俗沉浮,不欺暗室,讲究实利但不为利诱,是诚者、仁者;他开放包容、推崇科学、追求真理,是新旧兼具的新君子。严复君子形象的具体行为表现,将另文阐述,此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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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严复.严复全集[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
[2]许结.方苞姚鼐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3]周中明.姚鼐对君子人格理想的坚守和追求[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9):109-115.
[4]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