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今夜别离去
2018-02-10叶子
文/叶子
在风雪肆意的夜晚,我突然明白人世间什么才是最温暖的。是的,是爱,是她给我的,承受着委屈呈现着宽容的挚爱。
谁家孩子这样淘气
踏青回家,我看见楼道里的感应灯一明一灭,听到有人故意在跺脚击掌。
心想,谁家孩子这样淘气?怒气冲冲赶到门口,抬头瞧见廋小佝偻的她,穿着件大红外套,在嬉戏感应灯。
看见我,她惊喜地扑来,“蝶蝶,我等你们一天了。”我掏钥匙开门,她在身后喋喋不休:“大礼拜天,我想你们都在家呢。傻等一天,饿坏了!”
我找一包饼干给她,她贪婪地狼吞虎咽。“水,给我一杯水。”她冲我喊。冰箱是空的,壶里没有水。
她跑去厨房对着水龙头一顿狂饮。“喂!”我猝不及防,急急地嚷。她抹着嘴巴嘿嘿笑:“我可不像你那么娇气,你爸妈呢?”
我说爸妈去买东西了,我要出去接应一下,把她独自留在家里。
出门,长长出口气。
她是我爸的后妈,我后奶奶。
有意疏远她
她和爷爷结婚那年,我爸已经进城工作,妈妈刚怀上我。
对于她的到来,家里人是不欢迎的。大伯和大娘老实不说什么,爸爸却和爷爷吵了一架,说她贪图爷爷有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想跟爷爷到城里享福。
她很生气:“老二你别这样作践人,我还敢跟你起这个誓,这辈子到死我都不进你家门!”
听妈妈讲,我出生后,爷爷要她到城里伺候我妈坐月子,她在医院陪妈妈住半个月,不声不响,只是埋头洗涮。
妈妈和她接触后,感觉她人还不错。试图劝说我爸,缓解他们母子间的紧张关系。
可她,真是倔。除了做事,什么话也不肯说。就是抱我时,才露出笑脸,轻轻哼上一首小曲。
妈妈出院,她站到家门口都不肯进屋。紧紧抱着我,亲了又亲。爷爷劝她进去,她把我递给妈妈转身下楼。
逢年过节,我随爸妈回乡下。她对我特别亲热,踮着小脚打枣买瓜,专门给我找稀罕东西吃。因为她总不搭理爸爸,我对她心生不满,毕竟我和爸爸才是亲的。
渐渐长大,我就有意疏远她。回乡下的日子,我总躲得远远的,听她在大街上喊叫:“蝶蝶,回家吃饭喽!”
她的声音很脆,拖着一种爱怜的尾音,犹如呼唤她最心爱的男人——我爷爷;犹如寻找她最心爱的那只小猫。只是我从来都不曾像爷爷那样呵呵地笑着站她眼前;也不会像小猫那样跳跃着欢喜地扑向她。
我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听她一路呼唤而过。
我说不清内心的感觉,或许就像爸爸说的,她不是他的亲妈,所以才会一直不待见他。而她,不是我的亲奶奶,我才会因为她对爸爸的冷漠而疏远她。
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
去年爷爷去世,她哭昏在爷爷的灵柩前。爸爸终于忍不住,拼命喊叫:“妈,妈,你醒醒,你醒醒。”
那是二十年来,爸爸第一次主动开口叫她妈。她在爸爸的呼唤里慢慢清醒,继而,泪流满面。“老头子,老二给我低头了!”她一边哭一边说:“都说后妈难当,这么多年了,你家老二还算有良心。”
共同珍爱的一个人离去,融化他们冰冻的母子深情,他们泪眼相对,抱头痛哭。
当时,我也哭了。可对于她,我还是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喜爱。二十年来,她和爷爷一直住在乡下大伯家,从不曾和我共同生活过。缺少朝夕相处的生活细节与点滴感动,某些感情是不会奔涌而出的。
对她的突然而至,爸妈欣喜若狂。他们围着她,问长问短。
她呵呵地笑,说感应灯捉弄人。我想起她跺脚击掌的样子,不由好笑。“蝶蝶,我们一块睡。”她突然开口。
我吓一跳,马上说:“我习惯一个人睡。”她冲妈妈说:“这丫头,还怕羞呢!”妈妈瞪我一眼,示意我答应。
跑进卧室,抱被子出来,我要睡沙发。妈妈批评我,要我主动点,友善点。我实话实说:“道理我懂,可实践起来确实困难。老妈,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我尽力好了!”
不知该怎样去亲近她
第二天,她要我陪她去买衣服。
灯火璀璨,步行街人潮涌动。“晚上还这么多人,真吵!”她嘀咕。“让你偏不肯在家,别挤丢了!”我吓唬她。
果然,她有点紧张。刚走两步,就紧紧拽住我的手不放。我有些不耐烦,拖着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选了一件墨绿的毛衣给她,她非要大红的。“大红的太俗,再说你已经有一件大红的外套。”我对她的固执很不解。
她跟我赌气,坐在板凳上不说话。
店员劝我顺从她,毕竟是老人家。实在没招,我只能掏钱买下。
回家,我躺在沙发上睡觉。她在卧室鼓捣半天,出来说:“蝶蝶,还你钱。”睁眼,看见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在我头顶上摇晃。
“这是做什么?毛衣是我送你的。”我说。“我不习惯别人给我买东西。”她把钱放在沙发上,走开。
我愣怔半天。想起这许多年,大家仿佛商量好似的,谁都不曾主动给她买过什么。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在乡下集市上买的,花红柳绿,俗气的要命。
她在家住了半个月。
我们上班,她就在家收拾打扫。回来,爸妈陪她说话,一说就是半夜。我还是感觉别扭,不知该怎样去亲近她。
我过生日,朋友准备来家里玩。
我怕她嫌吵,就让爸妈带她出去玩一天。偏巧让她听见了,竟然一声不吭,坐乡下堂哥的送菜车回去了。
还是邻居告诉我的,看见堂哥搀扶她出门,拎着她的旅行袋,颤巍巍地离开。
电话打到大伯家,她接了电话,说没事,就是在城里呆腻了。“蝶蝶,有空回来玩。”她声音喜悦,很轻松。我也受了感染,忙不迭地应承,说过些日子回去看她。
撂下电话,我又开始忙自己的事。
晚上睡觉,偶尔会想起她在的日子,独自睡在我的卧室,躺在我的床上,她会想些什么?
柔软的棉花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这是她每年送我的礼物,她说:“自己种的棉花,自己纺的棉布,盖着舒服。我也没啥好东西给蝶蝶,每年就做条新被子吧!”
朋友羡慕我奢侈,每年一条里表崭新的棉花被。我并不感觉有什么特别,不就是一条普通的被子吗?
她爱我胜过对其他孩子
中秋,我回了一趟家。
她被亲戚请去吃酒席,我没看见她。临走,我给她留下一大盒巧克力,春天在我们家住时,我看见她很爱吃。
大娘笑,说我知道心疼人了。我也笑,我听大娘说,她每年都要在屋后种一片棉花,自己浇水捉虫,亲手摘棉花。
“蝶蝶可不比乡下孩子,她一出生就知道冲我笑,我不会白疼她的。”她在棉花地里,对和她搭腔的人说着我刚出生的种种趣事。
站在屋后,看见郁郁葱葱的棉花田,再过些日子,它们就开花了。我仿佛看见颤巍巍的她,系着围兜,采摘着一朵朵白云般的棉花。
虽然,我不记得当初自己在她的手掌心甜蜜地冲她微笑,但我仿佛看见,连接我们的一条纽带,从很远的过去一直延伸至近,近到伸手可及。
我希望可以紧紧握住它,沿着它,靠近她。
回城很忙,忙到忘记季节。
开会出来,我接到爸爸的信息:奶奶病危,我们先回去,见信速归。几乎不敢信,仰脸,这座城,不知何时下起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苍穹飘落,裹着无法言语的疼痛覆盖我悲伤的眼睛。春去冬来,她离开这座城已经快一年了,但她的样子还清晰如昨,栩栩如生。
怎么会病危?
冲到车站,坐上最后一趟回乡下的汽车。
风雪里,汽车跌跌撞撞,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时而,是她在楼道跺脚击掌;时而,是在她棉花地里絮叨。
妈妈说:“尽管你爸过去从不曾开口叫她一声妈,可她还是把你爸当作自己的亲儿子。虽然你不曾开口叫她一声奶奶,可她挂念你,胜过对其他的孩子。”
这些年,我和爸爸一样,没有亲热地叫过她。失去爷爷以后,爸爸后悔了,开始恭恭敬敬叫她“妈”。
如今,我也后悔了。
在风雪肆意的夜晚,我突然明白人世间什么才是最温暖的。是的,是爱,是她给我的,承受着委屈呈现着宽容的挚爱。
她说我是爷爷的孩子,是爷爷的孩子她就不会和我计较。但我,真的害怕,再也看不见她,再也听不见她叫我“蝶蝶”。
善待身边的每位亲人
她靠在炕上,穿着大红毛衣,大红外套,炕下是一盆红红的炉火。
我停步,久久凝视她。
她笑:“你爷爷最欢喜我穿红色衣裳,最想我上你家住几天。”她望着我,眼里闪烁一种热切的期待。
屋里沉寂,大家都在等。
悲伤就是这一刻突如其来的。为什么,至亲至爱非要到生离死别,才明白爱浓重深厚过血缘。
我也笑,一步步走过去,“明天,我接你上我们家,今年春节你和我们一起过。”她说:“行,天放晴我们就走。”
我用一盆热水为她泡上脚,开始替她修剪指甲。一霎那,突然想为她做彩绘。在她的十指上,依次画出郁郁葱葱的棉田,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最后,绘出我们初见以及她在楼道里跺脚击掌,孩子般嬉戏感应灯。
一种很深的依恋海水般涌来,我终于彻底理解了,我为什么舍不得她。
幽幽的灯光里,她闭目无言。
心头一紧,脱口大叫:“奶奶。”她双手在我掌心猛地一颤,呼地睁开双眼,“蝶蝶,是你在叫奶奶?”
我猛地抱住她,听她在我耳边呢喃,“蝶蝶,我们是最亲的。”
我知道,她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她年纪大了,病重了。就是倾尽所有,也无法让她重新穿梭在田间地头,奔波在儿女间。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尽管我们一直别别扭扭,可我,已经舍不得她离开。
因为,她是我亲爱的奶奶。
即使她是爸爸的后妈,但,年深日久,爱深血缘浅。
墙上的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她之间不会再有无数的朝朝暮暮让我去弥补。我清楚,不久后她就会把黑夜留给我,让我独自去面对。
我惶恐,我流泪,但我已经在她无言的教育下,懂得爱的真谛。此后,我要像她一样善待身边的每位亲人,做完每件该做的事。
此时此刻,我不奢求和她天长地久,只能伏在她的双膝,在心底虔诚祈祷:亲爱的奶奶呀,无论明天怎样,无论此后怎样,只愿你今夜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