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麦田里，有我金色的回忆

1

八年级那个秋末冬初的晌午，日光像细碎璀璨的钻石洒落在操场和草木间。我跟在班主任身后，来到一间破旧的教室。

班里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单座，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谢一柏。他是我外公的邻居。就在前一天，他曾站在自家门口，盯着看我家的车扬起的灰黄尘土。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老师让我挑选座位时，我用手指了指谢一柏。然后，班主任亲昵地介绍：“这是罗圈圈同学，今后要和大家一起相处。”

谢一柏就是在这时突然爆发出震惊全班的狂笑：“罗圈圈？你是因为罗圈腿才改了这么象形的名字，好让大家记住吗？”

我下意识地想收紧腿，没想到把自己绊倒了，撞掉黑板擦，还吃了一嘴的灰。

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的狼狈，往后我见到他的时候，才会心存芥蒂。

那天我涨红着脸，慌张又随意地坐在了讲台旁的座位上，鼻子一酸，热了眼眶。

改名成罗圈圈是爸妈分开前妈妈唯一的愿望，也是我成长中的一个“仪式”。从那时起，我就离开爸爸妈妈，住到了外公家。

我抽噎着走在放学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生在南方的我立刻抹掉眼泪，靠着路旁的栏杆，看那些天空的精灵。

2

我相信小镇会给我带来幸运，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一般。第二天，我心情舒畅地打开家门，谢一柏嘻皮笑脸地在门外站着。

谢一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我来赔罪了，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我要上学去，快迟到了。”

“你趁热先吃完，我载你去学校。不会迟到的。”谢一柏殷勤地跟在我身后，虾仁馄饨浓郁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很没出息地接过了碗。

就在我埋头辛苦地与美味奋战的时候，谢一柏突然骑上车，一扭一扭地离开了。我顿时傻了眼，含着满嘴虾仁觉得如雷轰顶。

我只得丢下碗筷，歪歪斜斜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赶到教室时清脆的上课铃声正巧响起来。班主任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我，说：“进去吧，下次别慌，路上注意安全。”

我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正准备抬脚进教室，谢一柏突然从我身后跳了出来，大吼一声：“报告！”

班主任吓了一跳：“又迟到，站着反思。”

“那罗圈圈为什么可以进去？老师，你可不能歧视残疾人啊。”这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在我心头刺了一下。我昂起脸，狠狠踩在他的脚上，放慢步伐，安静地走进教室，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

日子到了老师整天把抓紧学习挂在嘴边的时候。课间，我埋头吃力地做着数学题，谢一柏跑过来，趴在我耳边，问：“罗圈圈，你害怕吗？”

我打掉他的手。那天早上的事发生之后，我便对他闭口不言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如临大敌，我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我认为只要我不和任何人有交集，心绪就不会受到影响。

3

平淡无奇的日子就这样飞快地到了学期末。爸爸打来电话，与我商量去做腿部矫正手术的时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谢一柏嘲讽的面容。我咬咬牙，当机立断地说：“现在。”

我很快就接受了手术。一个半月后，我回到小镇的那一天，谢一柏像一只饿狼般扑了过来，使劲儿晃着我，说：“罗圈圈，你太不仗义了，消失了那么久，连点儿音讯也没有。”

当他注意到我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腿时，愣了一下：“你去做了手术？”

我点点头，骄傲得像一只天鹅：“是啊，请你以后别再拿我找乐子了。”

或许是自信起来的我开始变得闪闪发光。一天放学后，我的书桌里突然出现了几封字迹不同的信。

我将这些信全都扔进了垃圾桶。旁边突然响起鼓掌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谢一柏。他咧着嘴红了脸：“圈圈，我只是想跟你探讨一下人类会为什么事而写信。”

我忽然发现谢一柏其实长得很好看，有种透着英气的俊朗。我因治好了腿性情像换了一个人，之前因自卑而掩藏起来的顽劣全都显露了出来。我走到他身旁，和他挨得很近，他的耳根突然红了。

我哈哈大笑：“谢一柏，这次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很久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我大概是喜欢他的。丑小鸭学会飞也变不成天鹅，我没有安全感，为了让自己能够遇事全身而退，才假装漠视全世界。

4

分班表下来后，我挤在人群中汗流浃背地寻找自己的名字。表上，“谢一柏”三个字下面写着的是“罗圈圈”。

我气恼地转身离开，一眼看到谢一柏正冲我得意洋洋地笑，唇红齿白，洒脱不羁。

整个暑假，谢一柏都在我家门前弹唱陈奕迅的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以至于，外公每次经过客厅时都皱着眉头问我：“你看电视不用打开音量？”

那时的谢一柏对我而言，已经代表着美好。

九年级时，谢一柏像是吃了灵丹妙药，第一次月考后，他在全年级的综合排名竟然比我在班级的排名还要靠前。新的班级很快就划分出了小团体。

我和蒋升升是落单的那两个。不同的是，我是因为默默无闻而近乎透明，蒋升升则像是一块施华洛世奇水晶，因耀眼而落单。

谁也不知道，我和暗暗喜欢谢一柏的蒋升升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

谢一柏每天早上会给我带不重样的早餐，星期一是水晶蒸饺，星期二是铁板豆腐加豆浆，星期三是虾仁馄饨……

我大吃他买的早餐，并因为他表现出对我浓厚的爱护而挺直了胸膛。在15岁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里，我要依靠谢一柏的光芒把自己点亮。

所以，我每天坚持将蒋升升悄悄放在他书桌里热气腾腾的早餐，献给学校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我不明白，蒋升升有什么理由要跟我待在同一棵树下。谢一柏是那种去讲台领奖会突然狼狈不堪地摔倒、吃饭会突然把饭喷出嘴的出“糗”大王。

学校对班风班纪的管理非常严格，经常检查女生是否戴了首饰，男生书包里是否有香烟。

那一天，检查纪律的老师让每个人都打开书包。在谢一柏从书包掏出东西的那一瞬间，好几个烟蒂滚了出来。

5

“圈圈，我的轮胎又爆了。我请你去吃冰吧。”夕阳下，谢一柏的眼睛里有一只敏捷漂亮的小鹿在奔跑。我问他：“你该不会不知道车胎是我扎破的吧？”

谢一柏愣了一下。不止这些，他摔跤是我绊的，饭里的芥末是我放的，我不辞劳苦绞尽脑汁捉弄他，无非就是想从他那里证明，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谢一柏点点头，眼睛里的小鹿便喝醉了酒，变成闪烁的星星。对我而言，那一秒就如尘埃落定，我的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蒋升升来找过我，就像我知道她在乎谢一柏一样，她也同样能看出我的心思。她挑衅我：“你敢不敢当着谢一柏的面，承认你做过的所有的事？”

第二天清晨 ，我耀武扬威地走进教室，喝着谢一柏买来的甜豆浆问：“你知道我对你做过什么吗？”

谢一柏觉得有些奇怪，向我看了一眼，冲蒋升升扬了扬眉毛：“倒掉了她给我的早餐？”

“你怎么知道？”我从板凳上跳起来，如临大敌。我预感到，谢一柏如果有另外的选择，一定会奔向新的彼岸。

蒋升升气急败坏地问：“你知道你书包里的烟蒂是罗圈圈搞的恶作剧吗？”

谢一柏的表情突然变了。他转向我，问：“圈圈，这是真的吗？”

谢一柏扯起我的胳膊，豆浆洒在了我的白裙子上，他理都不理，直接拉着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我突然想到昨天放学时，走廊尽头唯唯诺诺的蒋升升和杏目圆睁的班主任。昨天，蒋升升替谢一柏接下了处分，蒋升升承认是自己把家里的烟蒂拿来放在谢一柏的书包里的。

天不遂人愿，校长把我们赶了出来：“处分只能一个人背。你们一个接一个地跑来，以为是好人好事啊？到底在干什么？”

谢一柏跟蒋升升道歉，蒋升升笑着说没关系。她对将来要考哪所高中一点儿也不在乎。蒋升升问我：“你行吗？”

6

继谢一柏对我“六亲不认”的事件发生后，我敏感地察觉到，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同学的窃窃私语。有一天，谢一柏挡在我面前：“你怎么不在我的饭里挤芥末了？”

我视而不见地绕过他，继续背英语单词。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谢一柏张着血盆大口笑得欢天喜地，尔后轻轻地吐出一个词：“残缺。”我从梦中惊醒。

谢一柏发来短信：“元旦的班级汇演，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会来看吗？”我删掉了短信。

我将成绩单用手机拍下来发给爸爸，上面白纸红字标注着我上升的名次，这种成就感让我开始喜欢脚踏实地地去学东西。只要我多做一套练习题，或许就能在考试时取得更好的成绩。

晚会时，谢一柏西装革履，好看得一塌糊涂。我拿着档案袋面红耳赤地溜进学校礼堂时，谢一柏和蒋升升合作的“你唱我画”的节目已接近尾声。从我认识谢一柏起，他就画得一手好画，而蒋升升的声音像极了百灵。

从现场的喧哗声便知道演出很成功。我从不怀疑蒋升升和谢一柏的默契程度。蒋升升把《小幸运》唱完，谢一柏将一幅典雅美丽的画送给了她。

台下起哄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我躲在一个高个子学生的身躯后热泪盈眶，站起身往门口冲去。不知道是谁正好从外面把门关上，我“咚”的一声撞在门上，弹到地上，倒在观众席的楼梯下。

全场突然沉寂了几秒，然后就有笑声炸开了。我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低着头冲出了礼堂。

我原本是想光鲜亮丽地和他道别的，即便我深知，我和谢一柏，从来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落荒而逃，跑着去邮局将档案袋寄往新的学校。谢一柏从来就不属于我。中考在即，躲着他或许能使我少一点儿自卑，并使我不再分心，去到达自己新的彼岸。

7

我离开的那天，天空又飘起了雪。我坐在车上，望着漫天飞舞的白色精灵。我行李箱的扣锁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扣好，车子一颠便松开了，衣物散落一地。一个画卷在我面前展开，里面的每一幅都是一首简短的歌和我们相处的场景。

在画里，谢一柏要载我的那天，突然想起作业本忘在家里了，返回家去取，再回来时，我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自卑在作祟。有些误解，真的要在故事结束以后才能化解。

火车驰出了北方萧瑟的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黄色原野，像极了金灿灿的麦田。我想起《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最终它只得到了麦田的颜色，就像我只收获了青春的回忆。

如果选择重来，我还是要遇见谢一柏。如果还是不能大胆地走到他身旁，我也要爱惜这珍贵的情意，不再允许自己用幽怨的内心，迷失在下一个路口。

再见，谢一柏。

（杨欣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