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山水诗的审美特征
2018-02-09孟庆武
孟庆武
(中共河南省周口市委党校,河南 周口 466001)
孟浩然存世诗作中有170余首山水诗,其中直写山水130余首、间接喻情30余首、稍衬渲染10余首。总体看,诗风清静淡雅,守真抱朴,契合了中国淑清尚德血脉的文化传承,开创了兴象自然、情景交融山水田园诗派的先河,给华丽饰粉的盛唐诗坛带来一股鲜亮而又清新的气息,深得后人赞誉。
一、素处以默、比德唯罄的人格建构
“诗是人格的外化,人格决定诗性,诗性彰显人格”[1],人格理想、感兴张扬、情绪阐发组成诗的有机整体,诗的审美是独立存在的一种审美方式。诗言志,言志的影响在于其审美人格建构状况。孟浩然山水诗的人格建构是他对自然物态的兴趣、态度、情绪等心理活动的直观表达,是审美情趣、审美心态和审美理想的综合体现。
(一)山水寻吴、风尘厌京——心趣从失落向怡性转移
科场落第和求仕不获成为孟浩然山水诗作的重要转折点。唐开元天宝年间,国力昌盛、文化繁荣的盛世气象熏染了世人创世立业、功名傍身的理想追求。孟浩然青年时期苦读诗书,海阔天空、才高凭跃,生活轻松自如、心趣欢快愉悦,然时风漫游成例,乘春登台络绎不绝,孟浩然自然亦随时应景,足迹踏遍吴楚大地,写下《万山潭作》《与诸子登岘山》《夜归鹿门山歌》等名篇,以及“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等名句。此时,在他的诗中,夜是月照明亮的,山是喧闹鸣钟的,人是自如优雅的。
开元十六年(728年),孟浩然游长安,应进士不第。之后,诗中多流露出失落惆怅之情,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简单移舟停泊的过程,映照了诗人前途飘零的黯然心态,原野空旷无垠,夜色弥漫,天低萧然,江中月影近在身旁,却难解羁旅夜泊的不安和忧虑。此时诗人无疑是思想的苦旅者,寂寥茫然,拉长了悄怆的感受,清寂和无奈的心境。只有从旷野上孤舟旁的月影中去体验亲近,而这遥不可及转身即失的亲近,是难以平抚作者无奈而寂寥的心境的。
山水之趣净化心灵、平息苦躁,使诗人得以用休闲的心去重新体验生活的真谛。转移心趣,走进秀山丽水、别恋亭楼幽台、摆脱世俗羁绊,“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丰满理想与骨感现实的矛盾、求仕征名与寥落不获的苦闷,在山水天地中,不断释缓。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慰藉,是寄情怡性的起始,是无奈中的选择。自然,诗作也由“俱怀鸿鹄志,昔有鹡鸰心”(《洗然弟竹亭》)、“忠欲事明主”(《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的失落转向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怡情。
(二)入景即咏、感兴自然——心态从感世到坦然蜕变
循入山水之中,孟浩然的创作动能和审美意象发生了重大改变,逐步形成了素处以默、卷舒如云的特点,俊山秀水开始与愉快坦然合为一体,范山模水成为一种才华的展现、一种心情的高歌、一种归朴的表白。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他开始了3年的东吴漫游经历,入景即咏,感兴自然,走一路写一路。还原了惬意,分享了感受,传递了融入大自然的美妙体验,诠释了山水生命的存在价值。如《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汉江泛舟以登孤屿、睹景思人,景致撩拨心绪、登临身亲自然,这种天人合一的美好架构,无疑是诗人内心的坦然表白。再如《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中,山幽水清,滟池泓明,波澜不惊,在山楼青鸟的缥缈思绪中去体味秀美风光。《岘潭作》中,垂钓专注执着,思绪在水的温柔中沉浸,心趣在鱼的荡漾中流连。还有“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等佳句,不难看出其心身释然的诗人情怀。笔下的山水成为诗人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此时的山水林榭、风花秋月、舟樵僧侣也都随着这特定的生命存在形式而灵动,实现其超自然价值,从而体现出诗人的理想追求。至此,可以说孟浩然的心态已从“观赏之乐”转向了抒意随性之中,并完成了由感世到坦然的蜕变。
(三)当下即得、吾道自足——心性从干谒到比德皈返
魏晋起,国人血脉中开始流淌忧国忧民的浓烈情感,体弱寿短的囧况加深并促成了文人随在的感伤之怀,这种悲情特征的审美取向延续甚至贯穿于整个唐代,在自古“立德、立功、立言”不朽人格感召下,入仕逐渐成为文人苛求的完美表象。当然,孟浩然也不例外,只是在一次次的无奈之后,突然醒悟而已,他虽然是无奈和不自觉的醒悟,但在盛唐求仕的行伍里,也算得上不例外人群中的例外者。孟浩然的醒悟从《晚泊浔阳望香炉峰》这首诗中已现端倪。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五月,孟浩然漫游吴越之后,从越州返回襄阳,途径浔阳(今江西九江)时,晚泊江边眺望庐山,发古之幽情而作此诗。三年的漫游生活,徒步几千里,阅遍吴越大小山峰,会聚多少名人高士,竟没找到心中景仰的“名山大川”和鸿方巨慧。回到家乡附近的浔阳古城,面对香炉峰,始知“名山”“巨慧”就在身旁,人生浮名不过如此,云雾缭绕山隐之地,方是心灵归处。由满足纵山恣水的快乐,到追寻山水归一的内涵。再如《武陵泛舟》:
武陵川路狭,前棹入花林。
莫测幽源里,仙家信几深。
水回青嶂合,云度绿溪阴。
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
诗人将武陵的花林寄寓了安宁和乐的向往,那是“云渡绿溪阴”的圣地,不沾一丝俗世尘埃,“水回青嶂合”像是优美的音乐,把美轮美奂的“花林幽源”唤醒,享受独处、欣赏空寂,抛去牵绊的困扰、摆脱名利的诱惑,此时心中的那片桃源竟在武陵的川路上、水回青嶂中独自安享。这是多么的神秘和令人景往呢。诗意在放飞精神的过程中去探讨生命的本源,这是神品的标志,是诗的最佳境界,入仙源之净土、得沉淀之平静、守荏苒之温暖。以自然之美来比喻、象征君子之美,实质上就是“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的比德思想真谛。
二、廊阔浑雄、明俊斑斓的视域空间
孟浩然的山水诗,以景物为空间、以时间为轴线、以色彩为点面,勾绘了一幅幅视线突出、视域广阔、色彩鲜明的诗美画卷。
(一)疏野廊阔、雄浑高远的境域空间
孟浩然常用跳跃式纵向取景方式表现对诗意美景的幻化、对山水精神的诠释、对自然本源的解悟。如《彭蠡湖中望庐山》: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
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
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
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
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
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
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在构图上,他把最具有感染力、最具有普遍性的景象——天、月、峰、湖等纳嵌一起,高低跳跃。“太虚生月晕”写高远至极的天象,“挂席候明发”写平视渺漫的湖面,“中流见匡阜”转写高耸的庐山,“香炉初上日”又转向天空的初日,最后又回落到视平线上的飞瀑成虹。在从深夜到日出的这个特定时间内,诗人上下跳跃取景,视角大、留白足、景像深,景物层次分明、景致立体动态,呈现全景式的崇高之美。天朗月明,山高峭陡,飞瀑直下,烟水氤氲,旭日映照,滢彩如虹,景势通联流畅。凸显月下星空的寂静之美、平湖明净的宁静之美、黛色俊峰的平静之美,配以曙光初升的灿烂之美、飞瀑直泄的闪耀之美,有动有静、动静相衬,有暗有明、明暗相映,造成视觉的冲击感和动态感,意境韵味十足。
(二)视觉流程、动态平移的时间空间
孟浩然山水诗中,时间感非常突出,把时间定位放在篇首的诗作近40首,对景致的叙写,也善于用时间的次序安排结构,采用移步换景的表现手法,用时间的流程来记录视觉转换,连续用一帧帧镜像表现动态的瞬间,在阅者看来,就是完整的、充满活力的动态映画。如《宿武阳即事》:
川暗夕阳尽,孤舟泊岸初。
岭猿相叫啸,潭嶂似空虚。
就枕灭明烛,扣舷闻夜渔。
鸡鸣问何处,人物是秦馀。
诗的中心是“宿”,孟浩然用“暗、灭、鸣”连续记录了从傍晚到次日清晨的时间次序,用“夕阳尽、泊岸初、相叫啸、似空虚、灭明烛、闻夜渔、问何处”还原了“宿”的全过程,40个字,12个行为瞬间,连接在一起,像12帧胶片连续放映,“宿”的过程历历在目。再如《送从弟邕下第后寻会稽》中,诗人用了“疾、倏而、俄顷、日夕”4个时间词增加送别的气氛,使人顿感千里迢迢的阻隔,“惊骨”感伤之情在时光流逝中成为永久的怀念。《夏日南亭怀辛大》写纳凉适闲和对故人怀念,从山光忽落到露滴涛响,六幅景画跃然纸上,有快有慢、有近有远、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有味有型,按时间次序,层层推进。
(三)光彩斑斓、玲珑剔透的映像空间
孟浩然习惯用色彩浓淡浅厚、光线粗细远近、影像凸凹浊透展现眼中的山水姿态,他用几近专业的摄影绘画技艺捕捉视域内的亮点,用高、强、透、散,表现刚、柔、凌、顺,指意骨、势、趣、态。所以,他的诗往往是诗中有画、画中有景、景中有情。苏轼曾言“诗不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孟浩然把诗、画、情合而为一,并以此赋予无穷尽的想象空间。中国文人一向认为“一物皆成光色”“水色山光皆画本”[2],善于用色彩探索大自然的深奥,孟浩然更是里中高手,诗中色彩的浓度总是那么迷离斑斓。“据统计,孟浩然在他的诗中一共使用了131次与颜色相关的词语”[3]。在所有的颜色词语中,青色使用的频率最高,直接使用的有25处,这与他清淡诗风和淑清人格有直接关联。在《登鹿门山》中孟浩然用了“翠微浅”“岩潭”“金涧”“苔藓”“白云”“丹桂”等6种颜色的物象来表现鹿门山的景色,观色细微,描绘逼真,质感强烈。
他还善于运用色彩巧配提升画面的立体感,如“楼台映照春山郭,罗绮畴娇绿水洲”,“手持白羽扇,脚步青芒履”,“翠羽戏兰苕,赪鳞动荷柄”,“骨刺红罗被,香黏翠羽簪”等,根据“即景”时的心情进行取舍,或者在对山水的感悟中体验色彩变化。在《来阁黎新亭序》中,他用“碧网”缠绕“红树”,用“清泉”映照“青苔”,整幅图画处处春色,用“网”和“尽”表现茂密和繁多,让绿色丰满至极,相配红树,犹如万绿丛中的那点亮红,开在浓绿深处,如梅傲丽,似兰幽雅,风情别韵让人遐思无限。
朱光潜曾言“诗的意境是用直觉‘见’出来的”[4]。孟浩然的山水世界更是视觉的丰产,用光线设置色调,用色调暗寓意境是他常用的一种技法。在《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中,首句用白与黑的对比映照中午与傍晚,进而引申回顾茫然的反应,这种对光线的处理,表现出诗人的敏感非凡。在《早发渔浦潭》中,诗人用“东旭光芒、日出气象、晴景”三个亮值饱满的诗句交待了“早发”的喧闹状况,使得浦口更加明亮,生活更加帜热,一派生机盎然,朝气蓬勃景象。这种光影设计和色调布置,足见诗人对景物光源色相的把握,克服了魏晋以往中国传统文人对诗画色彩的局限,把惯于写意的传统绘技与写实的客观描绘结合在一起,力求还原本是七彩俱全的山水风貌,用丰富饱满、多彩绚丽的笔墨洇染。
三、清幽淡雅、气韵生动的审美体验
诗是美的艺术,欣赏诗歌是一种愉悦的审美体验。品读孟浩然山水诗,会情不自禁地被诗品所呈现的无限张力所感染,以至于陶醉其中,心灵受到摇荡和震撼。基于这样的赏阅、解读和感知,孟浩然山水诗的审美体验可以划分为三个层面。
(一)清凉静幽的意境营造
意境的营造是意与境的交织表现,诗的意境是诗人心性心境通过景物的营造而在诗中的集中体现,是意和境的混合体,既独立于人和物,又依附于人和物,在依附这个层面上,文学史上“诗如其人”的佳例并不少,孟浩然尤为突出。王士源曾说他“骨貌淑清”,用“清”来赞誉他的诗歌特点已成为世人的共识,如李白的“徒此揖清芬”,杜甫“清诗句句尽堪传”等。纵观《孟浩然全集》,就其山水诗而言,有60多处用到“清”[5],如“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等。他的“清”有太多的内涵,就其营造出的意境而言,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本清,指自然本色。如清美、清新的自然境界。有清色、清澈等,如《宿建德江》中的“江清月近人”,清是清澈,写的是天空明月照映在清澈平静的江面,仿佛咫尺身旁。高高虚远的明月只有反射在清澈可鉴的江面,才能拉近与舟人的距离,舟人只能通过清澈平静的江面感受悬月的亲近,“清澈可鉴”是此诗句的触媒所在。还有《万山潭作》中“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中的“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中的“试览镜湖物,中流见底清”等,犹如清风扑面,细细品读,惬意至极。
第二种,淑清,指人格境界。如清才、清贞、清高等,表现高洁清纯、超然独立的人格品质。中国人自古“淑清”,魏晋更是把“清”作为量才定品的重要标准,孟浩然身上流淌着太多的古圣先贤的血脉传承,他的诗“清品”居多自然释义了。如《秋登兰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这里的“清秋”是指明净爽朗的秋天。其中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是全诗精华所在,生动地再现了人们的悠闲从容。眼观天际树低若荠,洲小如月,仿佛漂浮在融融的月色之中,身在朦胧、心在澎湃,借景寓情,抒发对旧友的思念、对生活的惆怅、对人生的感叹。“兴是清秋发”,揭示了诗人的心路历程,秋景优美、秋思悠长,景情同构、情景交融,营造出一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朦胧意境。《夏日南亭怀辛大》里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高雅纯净,境界清远。夏夜纳凉,诗人沐浴高卧,清风徐徐,怡情自得,月光、凉风、荷香、翠竹、清露、脆响,构成一个凉爽洁净的境界。
第三种,虚清,指感观意象。如清爽、清气、清灵等,表示清净虚无、唯道静笃超自然的空灵境界。《游景空寺兰若》中“寥寥隔尘事”景致清虚幽静,远离尘世,这是诗人心中的仙境遐想,契合了孟浩然引禅入世的审美观点。在盛唐三教并立的时代,清净是一种终极理想,“高蹈遗、虑心应物”与达济天下、修身齐家的思想交织,造就了他这种隐士的生命脉动,使之能够静悟苍生、性定忘情,诗意超脱清雅,诗境迷离空灵。还有《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首句“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写出了洞庭湖水,眺远望去,天水同色一体,水天相映互联,湖域阔大,景致浑然,使浩瀚汪洋活灵活现。涵虚、太清皆为道家用语,此处借指天空被湖水包容、湖水与天际混融,给人以开阔浩荡之势,气魄伟雄。
(二)浓情淡写的文化解读
闻一多先生曾评,孟浩然的诗“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让心静然超脱、让诗浸润平淡,孟浩然山水诗的平淡风格至少还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化平为奇。孟浩然山水诗多是京洛、吴越等地游历所得,少有峰峭漠大的奔放彪悍气势,登高送别、欢宴览胜等,都是原汁原味的日常生活,用平常普通的景色来抒发诗人对自然物象的喜爱,从而引起人们的共鸣。如“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诗人巧妙地把四个熟睹之物,用“淡”“滴”形象地映像出秋高夜谧的画面,大胆地借用工笔画的技法,用粗墨勾勒,用水洇渲染,深浅远近,绘就了绚烂之外的平淡意境,简单的天象夜空在诗中华丽翻转,变成了静美体验。胡震亭在《唐音癸签》中曰“襄阳气象清远……而闲澹疏豁,悠悠自得之趣,亦有独长”。《送杜十四之江南》孟浩然写送别,景框全是汪洋,没有一字送别,只用春江渺茫与疏舟飘零形成鲜明对比,“断人肠”的思绪跃然纸上。与其他送别诗相比,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点明送别的缘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高呼友情深厚,“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惜别叮咛、缠绵尽表,送别景盛胸襟阔郎,情恸不可。二诗无比。
第二层,以情执象。诗风的平淡不代表诗情的平淡,孟浩然的山水诗蕴含着浓厚而强烈的感情因子,对故乡的眷恋、对亲朋的挚爱、对社会的渴望等,这些情愫却被他巧妙地化为情象表达出来。襄阳山清水秀,是他学习生活的故土,襄阳独特的荆楚文化对他的成长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用江楼、堕泪碑、习家池作为描摹的对象,指意襄阳城、岘山、高阳池等这些景象,怀思恋故。孟浩然事母至孝,他的诗中多次用老莱子之典。“献策金门去,承欢彩服违”“明朝拜嘉庆,须著老莱衣”等,表示侍母之坚。他还常用“鹡鸰”表达亲情,如“泪沾明月峡,心断鹡鸰原”,“壮志吞鸿鹄,遥心伴鹡鸰”等。漫游是孟浩然中年以后生活的常态,其间诗作情浓至深,他用“舟船”意象漫游经历,舟船表现景域不同的漂泊、送别、入世、交游之意。
第三层,简淡随心。写诗即写心,简淡不仅是一种风格,更是一种心理状态的艺术表现。“淡”是玄学范畴,钟嵘言“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孟浩然深受玄学影响,其诗创作也是在悟道求玄,对于他,“淡”就是一种精神状态,表现了魏晋以来,盛唐文人儒雅隐世之风。他寄情山水、回归自然都蕴涵着老庄“简淡”思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核心在于“言不尽意”,在诗歌上表现为简淡的含蓄,所以他的诗,景物刻画是简淡的,这种简淡本身就是一种心性的超越,“纷吾远游意,学彼长生道”,直示他对人生的感悟体验。“淡”还是他从逍遥游到精神游的外在表象,是问道天地精神世界的诗意表达。这种“淡”应该理解为一种刻意情绪的反映,是诗人还原生活、感知山林的有机融合,其中意蕴,就是洁净简白的人生答案,传递了诗人的精神内涵,自然天成,余味无穷。
(三)疏野素朴的气韵
首先在于章法构思上的疏野简直。疏野即是疏简无华、率真不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赞誉为“惟性所宅,直取不羁”。 刘勰亦言:“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6]随性即景,不铺冗、少转曲、不顿挫,用生活记录和旅游日志记叙抒发心得体验。在章节布局上,善于采用纪行、写景、感怀三个层次,循序渐进,环环相扣。在章法定型上,取法汉魏,直抒喜忧,不造作、少修饰,把铮铮铁骨的思想表现为对山形地貌的观察、对盛世华表的辩思、对天道人事的建构。如《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首句写景,用 “木落”这一晚秋初冬的自然现象交代时间,随后写“雁南度”和“北风江上寒”的景致,用江上寒风呼啸、空中鸿雁南迁、眼前万木凋零,营造苍凉寂寥的悲秋氛围,进而不着痕迹地转到诗人愁乡思绪。“遥隔”相远,凄然泪下。整篇诗句结构平直、景象明了,景情承转自然,意境蕴造层层递进,情感抒发内敛漫溢,借水寓情浑然天成。再如《耶溪泛舟》中的“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诗人用“落景”加“轻桡”两个灵动活现的词,把夕阳斜下,渔舟唱晚、静暮安详的景致升华为一幅从容、淡然、闲逸的世外景象,幻化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人与自然和谐融通的意境,非常直观地表达了诗人自然山水观和质朴归真的精神世界。
其次在于语言风格上。孟浩然山水诗善用白描手法,用省净素朴的文字表现明直快晓的山水情畅。如《夏日南亭怀辛大》语言直白简洁,语句平常易懂,描叙直现原状,把普通生活写进诗句,全无浓妆溢美、秀娥洇润之曲欹孤僻,言浅景浓,情切意深,似极甘泉清流,沁人心脾。《晚泊浸阳望庐山》从远观着笔、平直无奇,犹如打油诗的流水账,近观细品,发现极有韵致,更像迫切急奔的仰望景慕,最后用禅语结句,照应思想升华。语言看似简拙,实则流畅。孟浩然山水诗里还用了口语化的诗句,“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我行滞宛许,日夕望京豫”等。意真亲切、朗朗上口,一下抓住了读者的心灵世界,奇美揣怀,妙不可言。还有如“漾舟逗何处?神女汉皋曲”“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等问答式的语言,恰配孟浩然疏野素朴的语言特征。
再次是韵律灵活,不拘固例。盛唐时期格律已经较为系统与完备,五言律诗的体例也已非常明确,但孟浩然山水诗常常能够跳出格律、对仗等定规,伫兴造思,成就名诗名句,且富有超妙自得之趣,而不流于寒俭枯瘠。即景会心、自然浑成,意境清迥,韵致流溢。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从格律来讲,此诗中的两个“两”字处,本应平声字,却用了仄声;在字的选择上,也使用了重字。但纵看全诗这种格律与用字上的妥协与变通,并不无必要。其中“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一联,可谓绝妙。此句对仗极为工整,写景如画,而又将诗人在旅途中的清冷孤寂自然融入画中,情之所至,盈而不漫,向来被人们所推崇。再如《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少府国辅》:
我行穷水国,君使入京华。
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崖。
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
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
此诗颔联、尾联,也被后人视为浑然一体,一气呵成的佳句。“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一卧一起,永嘉江之壮阔与宁静,尽收诗人耳目;如此气魄的颔联之后,尾联却用平常话语作结,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意韵,可谓自然天成,不着一丝痕迹。虽然依照平仄,“卧”字处当用平声才对;而“江月”两字的平仄顺序也是颠倒的,但丝毫不影响此联的成功。此句若要合律,以孟浩然的功底,也并非难事;但诗人对于“舍”与“得”的精准把握,才是他高于常人之处。
一诗押一韵,这是律诗比较基本的要求,押临韵的情况通常在格律尚不完备的时代才出现。但孟浩然只要兴之所至、意之所需,也是信手拈来,却毫无违和之感。如《田家元日》:
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
我年已强仕,无禄尚忧农。
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
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
此诗中“东”“童”“丰”皆为“上平一东”韵,而“农”则为“上平二冬”韵。这里出现了押临韵的情况,但读“我年已强仕,无禄尚忧农”一句,寻常话语却内含对人生际遇的无尽慨叹,“仕”与“农”的对仗又极为工整,寻常人都挑得出这处押临韵的瑕疵,但要说修改用韵而保留原意,恐怕是千难万难了。虽用临韵,却是一字而不可改的气象,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