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晃来晃去的人》中的城市书写
2018-02-09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55)
索尔·贝娄 (Saul Bellow, 1915—2005),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1975年普利策奖得主,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77年美国文学艺术院金质奖章获得者,1990年美国全国图书基金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三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美国犹太作家,被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盛赞为同时代小说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位[1]1。作为第三代美国犹太作家的杰出代表,贝娄和伯纳德·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 1914—1986)、诺曼·米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 1923—1999)以及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 1933—2018)一道,引领美国犹太文学跻身美国主流,在二战后的美国文坛独领风骚,第一次创造了美国犹太文学的辉煌。
犹太人与城市关系密切,理查德·利罕指出,“犹太人”、“城市”和“现代性”是三个本质上可以互换的术语[2]3。由于两千多年的流散经历,城市成为犹太民族主要的栖息之地,即“生存的始点以及命运搏击场的重要场所”[3]31。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与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现代作家置身于城市,观察、体验、表述着城市。城市成为创作的主要题材和动力,作家和特定的城市之间存在激发性的文学关系。犹如都柏林之于乔伊斯,伦敦之于狄更斯,纽约之于E.L.多克托罗,纽瓦克之于菲利普·罗斯。对于索尔·贝娄来说,芝加哥是城市与社会、历史问题的聚集体,是作家自我表达与反思社会、历史的重要载体。本文拟运用米歇尔·德塞都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分析索尔·贝娄小说《晃来晃去的人》中的芝加哥城市书写。
一、 米歇尔·德塞都及其日常生活实践理论
米歇尔·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 1925—1986),法国著名思想家,20世纪60年代以来,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他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在国际学术界赢得了广泛持久的声誉,为大众文化研究提供了一种新启示。
德塞都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强调日常生活的实践本质,他用“抵制”,即“避让但不逃离”,来归纳弱者和他者日常生活的实践状态。另外,空间实践是德塞都日常生活实践理论的一个核心主题,强调行走是“一种城市经历的基本形式”[4]165。
1.作为实践的日常生活
德塞都强调日常生活的实践本质,主张从实践中看待日常生活。在他看来,“社会由一定的实践构成”[5]188。在日常生活中,既存在表现为支配性力量的绝对权力的压制,又同时存在对支配力量的反制。因此,日常生活实践就是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在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微妙平衡,即实践主体以既定规训为标准,“检视、增删、改编自己的欲望”的过程[6]145。
在《日常生活实践》序言中,德塞都指出,“实践”即人们针对具体环境、具体规训机制而采取的具体行动,“那些通常认为被既定规则压制和引导的使用者的运作方式”[4]51。德塞都用“抵制”(即“避让但不逃离”)的概念来描述“使用者的运作方式”,即被压制在底层的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实践的真实状态:“既不离开其势力范围,又得以逃避其规训”[7]105。“抵制”是“弱者和他者被规训、压制、控制在权力角落之中时的战术反应”[6]146。
德塞都不仅揭示日常生活实践中社会生产环节的抵制战术,他同时指出,在日常生活的消费阶段,消费者以自己的消费实践,实施着自己对于大规模文化工业所确立的消费法则的战术抵制,进行一种“消费者的生产”[4]52。德塞都强调,使用就是一种生产。这种生产的证明,来自“如何使用支配性的经济秩序提供的产品”[4]31。消费者的生产,诸如“居住,闲逛,……阅读”等等,是“‘弱者’在‘强者’建立的秩序中得以存活的妙计”[4]40。
2.空间实践
空间实践是德塞都日常生活实践理论的核心主题。对于“空间”,德塞都在区分“场所”(place)和“空间”(space)两个概念的基础上做出了界定。“场所”可以用物质的“据地性”来界定,属客观物质性的存在,具有稳定性;“空间”取决于人类实际的行动与作为,与人类的行动和历史有关[4]117-118,具有动态性。“空间是被实践了的场所”[4]117,也就是说,涉入了主观性的行动与作为的“场所”即成为“空间”。德塞都举例道,由城市规划意义上的几何性街道(场所),因行走者的行走而转化为空间;阅读的行为将由字符构成的书面文本(场所)转变为空间[4]117。对于德塞都来说,城市这个场所,就是日常生活实践的空间。
3.行走
行走,因构建城市的日常生活而成为德塞都看待城市的姿态和立场。德塞都指出,行走是“一种城市经历的基本形式”[4]93[8]165。行人的身体“在自己书写的却又读不到的城市‘文本’的拥挤或空旷处流动”[4]93-94[8]165。行走是穿越一系列不同场所的行为,当行人与这些场所遭遇时,这些场所被行人行走的行为激活,成为行人实践的场所,由于涉入了行走的人类行为,静态的场所成为动态的空间。也就是说,行走是城市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空间实践。
本文聚焦约瑟夫空间实践意义上的行走,分析索尔·贝娄在目标文本中的城市书写。
二、《晃来晃去的人》中的空间实践及其文化意蕴
创作于1944年的《晃来晃去的人》(The Dangling Man)是贝娄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日记体的形式,讲述了有名无姓、尚未取得正式美国国籍的犹太青年约瑟夫一百多天的芝加哥生活。从1942年12月15日至1943年4月9日,他无所事事地在家等待部队招兵的消息,自由地游走在家宅、芝加哥的街道。然而,形式上的自由却越发让他感觉孤独和迷茫。一方面,他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另一方面,他又想竭力逃离这个让他感觉窒息的房间。当他迫不及待地找理由离开了房间,他在街上的闲逛又仅限于三个街区。约瑟夫感到莫名的懊恼和迷惘。小说弥漫着忧郁的氛围,直到小说的结尾,收到部队的招兵通知,他才发出悲剧性的欢呼:“我不再对自己负责了;我为此而喜悦。我掌握在别人手中,卸下了自决的包袱,自由取消了。为有规律的生活而欢呼!为精神监督而欢呼!兵团组织万岁!”[9]191
贝娄以日常生活为审美对象,聚焦约瑟夫琐碎、平淡的世俗日常生活。芝加哥此时已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景,而是由于涉入了约瑟夫的行走实践而转化为空间,折射约瑟夫的精神世界。
贝娄被欧文·豪誉为“最丰富地吸收了犹太文化”的美国犹太作家[10]538。他笔下有名无姓、没有正式国籍、游走在芝加哥、倍感孤独迷惘的约瑟夫,其身份特征暗合犹太民族的族裔特征。颠沛流离的历史经验让漂泊无根成了犹太民族的显著标志。约瑟夫的空间实践,建构犹太文化空间,反映犹太移民的城市经验,描摹他们在现代城市镜像下的生存状况。
约瑟夫的空间实践表现在他自由地游走在以房间为代表的个人空间以及以街道为象征的公共空间之中,却丝毫感受不到自由带来的喜悦,自由成了迷惘与孤独的重负。空间的取舍与变化,自由游走于不同类型的空间,却无一例外地感受到无所归属的空间实践,影射犹太民族的历史境遇,凸显精神漂泊的主题。
1.个人空间的空间实践
对待以房间为代表的个人空间,约瑟夫呈现出既依恋又渴望逃离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他依恋房间带给他的亲切感——置身房间,约瑟夫感觉亲切,“有片刻功夫,我感到非常宁静”[9]84,他回忆起快乐的童年时光,想起那时因为喜欢擦皮鞋而感受到的纯粹的快乐:“我擦皮鞋不是为了受夸奖,而是由于我喜欢干这事,喜欢这房间的气氛……(那时)什么东西也不能把我诱出家门”[9]84-85。而现在,“我把艾娃的鞋子拿出来摆成一排,觉得十分满意。然而,这是一种假借的满足,是由于我正在做孩提时做过的事情”[9]84。另一方面,无所事事,焦虑地等待着部队的招兵消息,陷于被拒绝的担忧,约瑟夫感到压抑,感到受到禁锢:“房子却囚禁了我”[9]92。在他眼中,起初能使他远离喧嚣嘈杂、感觉宁静的房间,成了“六面体的盒子”,“不是一个开放的世界,而是一个封闭的、无望的监狱”[9]92,他“呆在这个房间里,与世隔绝,不堪信任”[9]92,“视线被四堵墙截住,未来的一切都被隔绝了”[9]92。
作为最为私密的个人空间,作为场所的房间由于约瑟夫的日常生活实践而成为空间。就其本质而言,作为空间的房间,象征着约瑟夫赖以生存的犹太文化传统。约瑟夫对于具有象征意义的个人空间房间的矛盾态度,折射出他对于犹太文化传统既依恋又渴望逃离的矛盾立场。犹太文化传统是犹太人在现代语境下赖以生存的根基,面对同化的潮流,对于犹太文化传统既依恋又渴望逃离的矛盾立场,是犹太文化空间的普遍存在表征。贝娄将约瑟夫平淡的生活事件与琐碎的生活细节,以碎片化、流动式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眼前。约瑟夫对于个人空间的矛盾心境变化,反映了犹太移民在同化大潮中的普遍状况。
2.公共空间的空间实践
约瑟夫既依恋他的房间又感觉被囚禁,渴望逃离。于是,贝娄在个人空间之外,为约瑟夫设置了公共空间的日常生活实践,用两种空间的过渡来进行叙述。虽然依恋他的房间,约瑟夫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找个理由离开房间”[9]13,寻找一个开放的、充满希望的世界,逃离这个“与世隔绝”、阻隔了未来以及信任的“无望的监狱”[9]92。
然而,构成公共空间的城市街道,在贝娄的笔下,通常与阴湿、泥泞联系在一起,呈现出冷清、荒凉、萧索、绝望的气氛,影射冷漠的人际关系、形同虚设的人类存在状况,与约瑟夫百无聊赖、孤寂无依的精神漂泊状态形成呼应:“我向街道拐角走去,呼吸着湿衣服、湿煤、湿纸、湿土散发出来的气味,这些气味随着一股股雾气飘散。远方低洼处,一只号角发出低沉的声音,——静下来了——又响起来了;街灯弯向路边,有如一个女人,一直在寻找掉在冰上和水沟淤泥中的戒指或银币……也许这里根本没有城市,甚至连湖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泥沼和穿过泥沼的令人绝望的呼叫声;没有房屋,有的只是使人感到荒凉、萧索的树木;没有电线,有的只是藤蔓弯弯曲曲的长茎,这并不难想象”[9]95-96。如此呈现的街道,对于约瑟夫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成为“他者化的地方”[11]24,这在约瑟夫的内心独白中得到了有力的佐证:“在一个几乎终生居住的城市里,你不可能永远孤独。可是,实际上我恰恰是个例外”[9]3。
通过在城市中行走,具体地说,自由地游走于以房间为代表的个人空间,以及包括街道和其它城市景观的公共空间,约瑟夫越发体悟到形式上的自由令他因找不到根基而感觉窒息,进而渴望结束无所归属的自由,寻求有所限制的自由及其由此而来的归属感,摆脱精神漂泊的孤独。小说结尾,接到部队招兵通知,约瑟夫为得到有所归属有所限制的自由而欢呼。约瑟夫选择放弃形式上无所归属的自由,缓解漂泊的窘迫,换取精神上的归属感。
3. “抵制”策略
行走是体验城市的基本形式,也是身处社会、在行走、阅读的过程中投入感情、形成认识、做出判断的基本形式。行走既是对城市的发现,也是对自我(身份、地位和自我期待)的发现。作为城市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实践,行走成为穿越时间、情感、认识的空间之旅,强化行人对于城市的理解,更重要的是,通过情感反馈、价值判断,加深实践主体的自我定位和归属认同。
约瑟夫行走在以房间为代表的个人空间与以街道为代表的公共空间,却无一例外地感到孤独迷茫,无所归属,其实质是对于不同类型空间的无效取舍,隐喻其无根漂泊的生存状况。然而,行走是对街道——城市公共空间的利用,是一种“消费者的生产”。既反映约瑟夫日常生活实践的真实状态,又表现作为弱者和他者的约瑟夫,以既定规训为标准,“检视、增删、改编自己的欲望”,并借此得以一种相对自由、安全的方式存在于权力关系之中,完成自我确认。
约瑟夫依恋自己的房间、在芝加哥的平均活动范围仅限于三个街区,一方面反映犹太人被主流排斥,只能有限地侵入、利用城市空间的现代处境;另一方面也是约瑟夫在既有秩序中得以存活的必要对策。对熟悉空间的眷恋,既反映存在状况的窘迫,又是疗伤、寻求精神慰藉的实践活动。正如段义孚(Yi-Fu Tuan)所说,“熟悉的环境通常是那种我们会变得被动并允许自己变得脆弱、可以接受怜爱、并体验新经历所带来苦痛的地方”[12]137。约瑟夫对自己房间以及邻近三个街区的眷恋,一方面反映了他毫无归属感的精神漂泊现实; 另一方面又是他抵制外界压力、建立与外界联系、完成自我定位和归属认同的良方,是他在检视、增删、改编自己欲望基础上的避让但不逃离的抵制策略,折射城市镜像下犹太人日常生活的实践状态及其文化意蕴。
三、结 语
行走将现在、过去糅合在一起,构成不同的城市空间——导致“特有空间的产生”[4]94[8]166。贝娄笔下约瑟夫的空间实践:对待个人空间的矛盾态度,在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之间的无效空间取舍,对有限公共空间避让但不逃离的侵入与利用,构建起隐喻性的犹太文化空间,影射犹太民族的历史重负以及精神漂泊的现状,描摹现代城市语境下犹太民族及犹太性焦虑、无奈的存在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