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中)
2018-02-08颜炳罡
颜炳罡
五、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观,而一个民族的人生观往往为这个民族的宗教信仰所支配,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决定了一个民族的人生观。
欧美人的主流信仰是基督教(包括基督新教、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教深刻地影响着西方人的人生观。基督教徒的经典叫《圣经》,《圣经》分《新约》和《旧约》。《旧约》的开篇为《创世记》,耶和华神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创造了空气;第三天创造了植物;第四天创造了时间;第五天创造了动物;第六天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让人管理地上的一切动物、植物,这样耶和华神就创造出了整个世界;第七天是神的安息日,神就休息了。人是神创造的,人应该按照神的方式去生活,这就是西方周日的来历,所以有人又称周日为“礼拜日”,即礼拜神的日子。
中国人的人生观也受中国人的信仰所支配。在中国占主流的信仰认为,人不是神创造的,而是天地创造的,是大自然的杰作。天是宇宙间万物的父亲,地是宇宙间万物的母亲,天施气,地受气,万物与人就生成了。孝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范畴,孝就是善事父母,而最大的父母或者说人终极意义上的父母就是天地,所谓“天地者,生之本”,天地是人的生命的终极源头。对天地如何孝呢?中国古人认为,对天地的孝就是效,即效法天地之德就是天地的孝子,违背天道、天理就不是天地的孝子。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象传》)这是说,天是健动不已、运动不息的,太阳东升西落,四时寒往暑来,从未停止过,有修养的君子应当像天那样,自强不息。在中国人生活中尤其是农业文明阶段,中国人没有退休之说,却有告老还乡、落叶归根之念,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荀子在《劝学》中说,“学不可以已”,学习不可以停止下来。什么时候学可以停止下来呢?他说“学至乎没而后止也”,即生命结束了,学习才可以停止下来。终身学习,勤勉一生,这是对天德的效法。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国人效法天道而生活,不是西方那样依神的方式而生活;中国古人活到老,学到老,工作到老,有祭祀,但没有礼拜日或曰星期天。
自强不息包含着不屈不挠、顽强向上的人生态度。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坚贞不屈、确乎不拔是中华民族的优良品格,也是中国人的人生信念。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是一部饱经患难的历史,她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从患难中挺立起来,昂首前行,得益于这种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人认为挫折、患难是人的成长方式,是磨炼的机会,所谓“天降大任”,才会让你有一番的磨难,经受一系列的挫折,增强你的韧性,成就你的才干,增长你的智慧,以堪当大任!正是“苍天着意困英雄!”自强不息的人生态度在这里转化为人生的信念、对挫折的达观,以及敢于接受、勇于挑战的信心。
六、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
《荀子·子道》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子路去见孔子。孔子问他:“知(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回答:智者使人知道自己,仁者让人爱自己。孔子说,做到这样可称得上士了。子贡去见孔子,孔子以同样的问题问子贡。子贡回答说:“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孔子说,这可以称得上有修养的士了。颜渊去见孔子,孔子也以这个问题问他。他回答说:“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孔子说,这可以称得上是明达的君子了。智包括人知、知人、自知,仁包含人爱、爱人、自爱。自爱是仁爱的起点,也是仁爱的终点。一个自爱的人才会让人爱,才会去爱人,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爱;一个自知的人才会知人,才会使人知,最后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知。
“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范畴,是孔子学说的全部根据所在。仁就是爱,就是博爱。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在《原道》中说“博爱之谓仁”,是很有道理的。今天我们一说博爱就想到基督教的博爱,想到西方近代文化所宣扬的自由、民主、博爱,而忘却了“博爱”是中国人的发明。孔子的“泛爱众”是博爱的另一表达方式,而《孝经》则明确提出了“博爱”这个词:“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这是说,先王发现孝的教育可以让百姓善良,所以就将博爱教化放在首位。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多处讲到博爱,如“博爱而容众”等等。一句话,博爱不是西方的舶来品,而是中华民族 文化固有之观念。
基督教徒所讲的“爱人若己”,将其翻译为“博爱”并不准确,若翻译为墨子的“兼爱”则基本对应,因为“兼爱”就是“爱人若己”的浓缩,与《孝经》《春秋繁露》《原道》等儒家著作所讲的博爱的含义相去甚远。韩愈明确提出“博爱之谓仁”,但博爱只是仁的部分含义的表达,并不是仁的全部内容。孔子所讲的仁的含义非常丰富,它是各种美德的总根源。
从孔子始,儒家认为,仁是人的本质,人如果失去了仁这种品质,就不成其为人了。所以《孟子·尽心下》认为,“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中庸》也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人如果失去了仁,人就不是人;反之,人具有仁,人就是人。这就告诉我们,一个人因为他有仁爱之心,才是一个人;没有仁愛之心,这个人就不是人。中国人骂人最凶狠的话就是不仁不义,不说人话,不办人事。一个不仁不义的人,说的话就不是人话,办的事就不是人事。
有个成语叫“麻木不仁”,为什么“麻木”会“不仁”呢?近代思想家谭嗣同有本书叫《仁学》,其中指出“仁是通”,不通就是不仁,通就是仁。“麻木”就是血脉不通,血脉畅通就不会麻木。我坐久了,姿势坐得又不对,腿会麻木;我枕着胳膊睡觉,时间久了,胳膊也会麻木,这都是血脉受到压迫造成的结果。仁在哪里?仁无所不在,仁就在我们身上,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血脉畅通就不麻木,就是仁;血脉不流畅,就会让人产生麻木感,麻木就是不仁。身体会麻木,人的心会不会麻木?同样会。身体麻木是身有病,心灵麻木是德有亏。人心之麻木就是对别人的困难、伤痛、疾病、灾害漠不关心,甚至心狠手辣地去残害他人,这种心就是不仁。宇宙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用老百姓的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人都有同情心、怜悯心、良心,一个人的良心坏了,老百姓会说“良心被狗吃了!”一个有修养的君子,是要保障自己的良心如何才能“不被狗吃”,“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孟子·离娄下》)。君子与一般人不同,在于他能时时处处注意保存、长养自己的endprint
仁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的心是相互沟通、相互感通、相互感应的,甚至会心心相印。这种感通就是我们仁心的释放,感通于父母,就是孝;感通于兄长,就是悌;感通于国家,就是忠;感通于朋友,就是信。当然,儒家认为,仁爱从当下做起,从自己的身边做起。孔子的仁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种仁爱精神就是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七、舍生取义的价值取向
文天祥有句名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生命对每个人而言都只有一次,生命对人之重要人人都明白。然而,活着与尊严相比,生命与道义相比,儒家认为人的尊严比活着重要,道义比生命重要。文天祥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是孔子的信徒,他认为人的自然生命都会结束,人人都会死,自然生命是短暂的,但忠义将长存史册,光照千秋。
孔子曾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是人间正义的化身,体现着人类的精神价值,是德行高尚的人;当自己的生命与成全仁德发生矛盾、冲突时,志士仁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仁,而不是求生,这是传统知识分子应有的气节、操守。孔子又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三军可改变统帅,但一个普通的男子汉却不会改变自己的志向。三军虽然强大,但其统帅可以被对方抓去,一旦丢失统帅,三军就没有了主心骨,马上会垮掉、散掉。匹夫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只要志向坚定,笃信善道,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让他改变。《三国志·蜀书·张飞传》记载:张飞攻下巴郡,活捉巴郡太守严颜。张飞斥责严颜:“我大军到来,为什么不投降?”严颜回击张飞:“你们毫不讲理,侵我州郡,我州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严颜虽然被活捉,失去了三军,只是一匹夫而已,但面对张飞这个三军统帅,面不改色,厉声斥责,头可断,但道义不能丢。张飞被其感动,义释严颜。
在孔子那里是“杀身成仁”,到孟子那里就是“舍生取义”。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上》)
这是孟子的名言,也是千古绝唱!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中国知识分子、士大夫面对生死考验,为捍卫民族大义,捍卫人间正道,捍卫人的尊严,而义无反顾,慷慨赴死。颜杲卿、颜真卿、文天祥、史可法、谭嗣同、秋瑾、吉鸿昌、李大钊等等,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谱写了一篇篇可歌可泣的人生华章!
八、希贤希圣的人格理想
《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曹操与刘备一边品青梅酒,一边纵论天下人物。曹操问刘备:当今天下,谁为英雄?刘备将当时的天下豪雄如淮南袁术、河北袁绍、荆州刘表、江东孙策、益州刘璋以及张绣、张鲁、韩遂等等数了个遍,曹操一一否定,指出这些人皆非英雄。曹操明告刘备:“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说:“谁能当之?”曹操以手指刘备,然后指向自己,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这是曹操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对英雄人格的界定:“胸怀大志,腹有良谋”。
英雄非人人可为,也非人人需为。时势造英雄,没有时势,英雄无用武之地,可能就是一位普通的百姓,终老于民间。人人成为英雄是不可能的,但人人成为君子、圣贤则是可能的。期于君子、终于圣人是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华文化的重要
特征。
荀子在《劝学》中指出:“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学习从哪里开始?哪里是终点呢?学习的程序开始于读经典,最后读礼;而学习的目标始于成为一个士人,终于成为圣人。学习的程序有个终结,但学习的目标对人而言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不断向圣人的目标努力,是人的本分,放弃了向这一目标努力,人就成为禽兽了。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不为圣贤,则为禽兽”的最早来源。
对传统文化有所了解,或对字帖、书画有所兴趣的人,或到过故宫的人,对“三希堂”不会陌生。三希堂是故宫养心殿的一部分,是清朝乾隆皇帝的书房,原名温室,乾隆改名为三希堂。乾隆书写的“三希堂”匾额和《三希堂记》墨迹,至今还悬挂在墙上。三希堂为什么叫“三希”呢?“三希”其实就是“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
“希”是向往、仰慕的意思,“圣希天”是说圣人向往、仰慕天,希望自己能效法天道,像天那样自强不息、健动不已,像天那样高远、深邃,普照万物。“贤希圣”是说贤良的人即有德有才的人向往、仰慕圣人。“士希贤”是说读书人都希望自己成为一位贤良之人。三国时代,李康《运命论》就有孟轲、荀卿“体二希圣”之说。北宋范仲淹《上张右丞书》也有:“希圣者,亦圣人之徒也。”希圣的人,也是圣人的信徒,从容中道,但不能仅仅抓住圣人的细枝末节。而明确提出三希的人是稍晚一点的、有宋明理学开山之称的周敦颐。他在《通书·志学》中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这就是乾隆三希堂“三希”一词的来源。伊尹,曾耕于有莘之野,商汤三聘而起,成为商朝的开国宰相。他以其君不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其民不能成为尧舜时代的圣民而深以为耻。而颜渊是孔子的学生,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过着简单的生活,但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屡受孔子的赞杨。相传孔子弟子有三千之多,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颜渊为其三千弟子之冠,七十二贤之首。“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超过了伊尹、颜子就是圣人,达到伊尹、颜子的标准就是大贤。即使达不到伊尹、颜子那样,但以伊尹、颜子为标准也不会失去美好的声誉。
圣贤对人而言,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为不为的问题。在儒家看来,人皆可以为尧舜,“个个人心有仲尼”,人人都有一颗与圣人、与孔子一样的心,这个心叫圣心。“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英雄是时势造的,能否成圣成贤则无关乎时势,不管时代如何,是治还是乱,也不论一个人身份高低,甚至不分接受过怎样的教育,都可以成为圣贤。正所谓“某不识一个字,也不妨堂堂正正做个人”。
明代思想家吕坤认为男儿有“八景”,即“泰山乔岳之身,海阔天空之腹,和风甘雨之色,日照月临之目,旋乾转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临深履薄之心,玉洁冰清之骨”(《呻吟语》)。“男儿八景”是人格形态的形象说法。“八景”将中国文化中的德性人格化为艺术性欣赏,由德性之善向艺术之美延展,实现了善与美的统一。(未完
待續)
(选自《崇先祖 重道统—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中华书局。有删改。作者为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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