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的霜 暖的霜
2018-02-07任崇喜
任崇喜
霜来,是在秋深后。
霜来时,必在夜深处,寒气袭人。离地面最近的水汽,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漂浮,寻找同行者,与自己相依为命。秋夜的深,遮掩了光的方向。摸索着,水汽盲目伸出的双手,抓住的,只能是花草、树木、屋顶、小桥,甚至触手可及的泥土。
霜的一生,极短,从夜晚到清晨,不过数小时。艺术品般的霜花,呈现在你的面前,多是在太阳升起后。在深秋的乡下,有霜的清晨,打开屋门,你会发现,对面的屋顶是浅白的,篱笆上的藤蔓是浅白的,柴门上缀着的花儿是浅白的,不远处的田野也是浅白的。
在田野和河流边行走,还会看到,雪白的芦苇花,紫色的红蓼,低俯的车前草、牛筋草、节节草、蒺藜、牵牛花,挺立的灰灰菜、苍耳、曼陀罗、马唐、迷迷蒿、旱莲草,不约而同的,身上仿佛挂金着银,闪着迷人的光芒。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路为霜。”霜的浅白,不同雪,让你觉出一种逼近的凉。这凉里,含着些许沧桑。
同样是水汽的产物,可谓一母同胞,给人的感觉却有异,露水清凉,霜有沧桑。
早晨的菜市场,卖菜的中年农妇,与买菜者价格谈不拢,随意扬起一把小青菜说,看看,这菜是绿色的,上面全是露水咧。那傲娇的语气里,有乡土式的张扬。
《枕草子》里,皇后御前的草长得高挺茂密,没有芟除的原因,是“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水,好让皇后娘娘赏览”。这样的风雅,属于闲淡的女人,看的是澄澈晶莹的清凉。
被霜打过的,不要说青菜、野草,人也蔫巴起来,打不起精神,没有好的颜值。
没想到的是,果蔬经霜后,味道却出奇的好。
青菜豆腐,自是家常。夏日里,青菜水灵、俏皮,但吃起来,却有一种青涩的水汽。遭过霜的青菜,菜帮矮而肥,厚實,叶子软塌塌的,玉白中略显清,叶子的表面,甚至可以看到筋络。
这蔫头蔫脑的青菜,洗净,沥水,立时便菜叶青翠,精神抖擞。稍微多加些油,用大火猛炒,加少许良姜、青盐、白蒜片,佐以干红辣椒,三下五除二,几下便可出锅装盘。这菜燥气全无,极其适口,细嫩软糯,多了几分绵软,还有丝丝的甜。
这霜后的青菜,与豆腐同炒,青青白白,红绿搭配,相得益彰。
平常人家,青菜萝卜,形影不离。白石老人的水墨画面上,斜倚的青菜是主角,阴阳向背,水灵灵的;侍立一角的萝卜,憨头憨脑,圆滚滚的身上,有小根须,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似的。这虽然有文人的清淡安逸,却少点世俗的烟尘。
没有经霜的萝卜,鲜脆爽口,汁水丰满,有莽撞的辣,只适宜快捷地生食,不适宜炒或炖。一如年轻人憧憬的爱情,经不起日子的检验。这样的萝卜腌了,非但味道不正,而且容易腐烂。
深秋的萝卜叶子肥硕,健壮泼辣。一场霜过后,萝卜翠绿敛去,洗净铅华,波澜不惊。经霜的萝卜没有了辛辣味,添了股丝丝的甜,回味无穷。有了这甘润的滋味,在冬日里,让人笃定踏实,不觉得寂寥的日子漫长。
深秋风厉,与萝卜能并肩作战的,还有白菜。秋日晴好,斜阳浅暖,碧空湛蓝,枯槁的黄土地上,白菜浓重的绿意,闪烁着点点光斑。“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古人的体验。农人们知道,一场霜来,这棵棵抱起坚实臂膀的白菜,能抵御后面日子的寒。
不光是青菜、萝卜、白菜,包括经霜后的红薯、大枣、柿子、雪里蕻,等等,都变成暖软性情,有脆生生的生,有甜蜜蜜的甜。甚至,包括树叶。
在阳光恣肆的夏日,天光地色、阳光雨露,桑叶尽情吸纳,浓郁着绿意。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一场霜来,桑叶变成浅绿,透出一些淡黄。这时候,人们纷纷走进桑林,尽情采摘桑叶。霜桑叶,是一剂良药,其性寒、苦、甘,可疏散风热、清肺润燥、平肝明目。
入夜,耳畔传来歌声。“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菊花台》的歌词吧。
中年人的夜,并不漫长。往往在凌晨三四点,似梦非梦间,看到早年的身影:有霜的早上,在自家的庭院,在玻璃窗上涂鸦——追随漫游的想象,用稚嫩的手指,写字画画,有花草鱼虫,有人物肖像……
那身影,霜逼近的凉里,有丝丝的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