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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的夜歌

2018-02-07李唐

江南 2018年1期

李唐

群峰一片

沉寂,

樹梢微风

敛迹。

林中栖鸟

缄默,

稍待你也

安息。

——歌德

他看到一只鹰在贴着天花板缓缓飞翔。这是高烧的第三天。这期间他没有去医院,只是迷迷糊糊地吃了一些退烧药。剩下的时间就是睡觉。饭也没吃。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快死了吗?他不知道。曾经有无数次他想象过自己死亡的场景,但从未想过自己会高烧而死。就这样睡了三天。情况稍有好转。他觉得头不像之前那么疼了。也有了些许的饥饿感。那只鹰仍在缓缓地飞。他决定试着起床。窗外在下雨。

他的睡衣很破旧,上面印着向日葵的图案。那曾经是阿葵的睡衣。当初他买的时候,就是看中了向日葵与她名字的巧合。不过,现在阿葵早已不在了,睡衣上也早就没了她的味道。全是他的汗臭味。发烧的这几天,他在混沌的梦中流了不少汗。他走到阳台。冷风吹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颤巍巍的。是的,夏天结束了。

过往的那些记忆总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阿葵死后,他烧掉了她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了这件睡衣。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当他拿起这件睡衣时,有一种柔情忽然俘获了他,让他没了力气。他抚摸着睡衣的袖子。布料实在太柔软了,而且很温暖。冬天时,阿葵在家几乎整天都穿着这件睡衣。不会觉得冷。而她在外面,却经常会瑟瑟发抖。“我不喜欢冬天。”她艰难地转过头,对他说,眼神里似乎满是乞求。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他又无法改变季节。没有人能改变季节。

鹰消失了。但他知道幻觉并没有消失。阿葵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点燃一根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控制住自己,不往那边看。窗外,两个孩子正在踢球。他们不时会把球踢到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他闭上眼,想象着其中一个孩子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飞的场景。“你的内心有太多阴暗。”他听到阿葵的声音。

“你只是我的幻觉。”他紧紧地握着栏杆。雨还在下。不过是绵绵细雨。孩子们在雨中踢球。人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走来走去。他想象过自己翻过栏杆一跃而下。人们停住脚步,围住他,逐渐形成一个圆。雨水打在他脸上。伸出舌头,尝一尝。咸的。像是泪水。人们围住他,像是在为他祈祷。他记得那些夜晚,他与阿葵在深夜外出。那时阿葵的手总是颤抖不止,他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然后,他点燃一根蜡烛,交到阿葵手上。只有这个时候,阿葵的手才会安静下来。她小心翼翼而稳健地举着蜡烛,努力不让它熄灭。

“有时我想做一株植物。”阿葵说,“植物从不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冷风吹着他的额头。他有点饿了。

天空仍旧阴沉沉的。他走在街上,低着头,双手插兜。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既狼狈又可疑。他到便利店买了三明治,然后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里。长椅上积满了水。他只好站着吃。公园里看不见人影。寂静。他咬下第一口就差点吐出来。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进食。是的,我还不想死。他有些可耻地想着。他忍着恶心,一口口吃下去。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穿雨衣的女人。

她站在公园中心的雕塑下,一动不动。雕塑是一只伸出来的巨大的手掌,像是要接住什么。他看着女人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的雨衣。那只巨大的手掌将她覆盖。三明治吃完了。公园里的树林在随风晃动。他忽然有些心慌意乱,便匆匆离开了公园。

雨仍然在下,似乎已经像这样一直下了许多年。他望着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电视里的气象预报员有气无力地预报接下来一周的天气情况。没什么特别的,除了雨还是雨。气象员的表情似乎在问:还有人能受得了这反常的雨季吗?总是绵绵细雨,从未间断过。有一天他来到浴室时,发现角落里长出了一棵蘑菇。

他返回卧室,躺在床上。头已经不疼了,烧也退了,只是胃口一直没恢复。他一天只吃一顿饭。我是在惩罚自己吗?他想。这个念头使他的嗓子有些苦涩。他记得有一次,也是一个阴沉的午后,他与阿葵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凝视天花板。有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时间已经凝固了。

后来,阿葵对他说:“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

那时阿葵的情况很不好。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经常像是怕冷似的哆嗦。他带她看过医生,但除了开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吃过药后,他觉得阿葵的病情好像更重了。她开始变得迟钝,头脑不清,幻觉连连,不止一次地提到死亡。

他抱住阿葵,安慰她“不要瞎想。”

“你爱我吗?”阿葵问。“我当然爱你。”他说。“那咱们就一起死怎么样?”她盯着他的眼睛。“你胡说什么呢……”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不过,在那一刻,他的心思有了片刻的动摇。他觉得与阿葵一起死去未尝不是好事。他深爱这个此时在自己怀抱中的女人。尽管病症使她变得脆弱且不可理喻,但她于他而言仍充满魅力。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遇到阿葵之前,他从未真正爱上过什么人。不论女人还是男人,他都没有体会过“爱”的感觉。他听说过世间有一种人,天生就没有爱的能力。他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人,直到遇见了阿葵。他对自己说,以往岁月里的爱都是留给她的。

他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关于死亡。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凝视着阿葵的眼睛,知道她渴望得到他的答案。那时她是否已经打定主意?不过即使决意死去,她仍然不想抛弃自己的爱人。毕竟选择一个人离开,总归会感到孤独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阿葵的眼神中是否闪现过一丝失望?他已经不确定了。或者说,那个似是而非的失望的眼神不过是他的想象。他悔恨自己的爱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坚决。他的爱在那一刻陷入了无限延长的犹豫。

在天文馆的放映厅,他们一同置身黑暗中。屏幕上是一颗缓慢旋转的蔚蓝星球。接着,那颗星球逐渐缩小,小到几乎肉眼看不见的程度。如一盘散沙般的星系呈现在他们面前。他觉察出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整个放映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当屏幕上重新出现那颗蔚蓝的星球时,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屏幕前,双手扒在屏幕上,开始亲吻那颗星球。接着,她回过头,露出了顽皮的笑容。他也跟着笑起来。endprint

如今想起这些事,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上,他们探讨起关于“是否存在神圣的事物”的问题。对于他而言,由于环境使然,他对宗教并没有多少了解和感情。她也一样。因此“神圣的事物”便更多的指向生存的层面。

“我们太渺小了。”阿葵说,“你能相信蚂蚁的道德吗?”

“但是……”他轻轻地反驳,“生活总应该多少有些意义吧?否则也太可悲了。”

“意义只不过是一种安慰,或者说自我欺骗。”

他们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人们必须要创造出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来,否则便活不下去。”阿葵接着说道。

阿葵得病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类问题。那段时间,他辞去了工作,每天陪在阿葵身边。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无法入睡,双手也不停地颤抖,不时会冒出冷汗。“我究竟是怎么了?”她曾很多次这样问道。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她,或是握住她的手。他永远忘不了阿葵面容憔悴、沉默不语的样子。

她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在望着某件他永远也看不到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阿葵迷恋上了制作面具。她用泥或是硬纸制作出了大大小小的模子,再用颜料往上面画图案。有些图案非常滑稽。猪脸、小丑、漫画人物……阿葵简直乐此不疲。她给他戴上,然后哈哈大笑。各式各样的面具很快就堆满了卧室和客厅。

他戴着面具,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逗阿葵笑。他喜欢看阿葵的笑容,不喜欢看她哭,或是目光呆滞。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永远这样戴下去,只要阿葵能够开心。她累了,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也坐到她身旁,并不急于摘下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們对视着,目光闪烁。然后,阿葵也慢慢地戴上一副面具。他们开始戴着面具亲吻。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晚上睡觉前,他对阿葵说。

阿葵忽然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戴面具的人是诚实的。”

“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到忧郁的阴影似乎正重新笼罩在她的眉间。

“我们每个人都戴着属于自己的面具,不是吗?”阿葵对他笑了笑。可那笑容使他非常不自在,仿佛里面有一些隐藏的危险。“而真正戴着面具的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戴着面具,所以他反而保持了某种程度的诚实。”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即使再深爱彼此的两个人,也无法真正走进对方的心。”阿葵表情温顺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他的胸口。她的手停留在他心脏的位置,似乎在感受手掌下面那源自身体深处的搏动。

那时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疲倦。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这是任谁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但是我们可以努力了解彼此。”他轻轻地安慰道。他知道,他安慰的其实是自己。

现在他坐在沙发上,回想着很多年前的这一幕。屋子的光线很暗。窗外在下着雨。他没有开灯,只是想在黑暗中短暂地沉浸一会儿。他还穿着淋湿的外套。刚刚从外面回来。他是去找工作的。他也需要生活,或者说,重新开始生活。可是并不太顺利。他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没法跟那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竞争。体力活他也承受不了。他还能干什么呢?有一阵子,他感受到了绝望。那绝望是可触摸的,像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他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的花纹。

阿葵跳下去的那一刻,是否心中有恨?这是始终困扰他的疑惑。没有人可以帮他解答。当阿葵问他想不想一起死去时,他不知道自己的犹豫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影响。

那时阿葵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她正在努力地抓住什么人,不至于让自己太快地陷入。那个人当然只有他。可是他惧怕死亡,哪怕只是给予口头上的安慰,哪怕是跟他自认为最爱的人一起。

他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殉情的故事。那是一对情侣。在最后一刻,男人选择了放弃,而女人却真的死去了。他想象那个活下来的男人该如何面对今后的人生?那算不算一种“苟活”?不,他想要大喊: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活着!可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是:他的存活是建立在欺骗之上。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的意义是不是就只剩下“活着”?哪怕是“无耻地活着”?

他闭上眼,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他听到了滴水声,是从外衣上滴落的。客厅的地板上很快就流了一大片水。那水流就像是阴影,在他脚下蔓延。

雨依然下个不停。

他醒来,发觉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酒瓶。他晃一晃,酒瓶空空如也。脑壳里有宿醉后持续的嗡鸣。他的左侧脖颈出奇地酸胀,看来是落枕了。雨水淅淅沥沥的声响使他渐渐回到现实。不时有风吹动那面宽大的白色窗帘。

窗帘是阿葵买的。她说她很喜欢窗帘的质地。他还记得阿葵说这话时,不经意地用手爱抚似的抚摸窗帘一角时的模样。不过他并不太喜欢窗帘的颜色,挂在客厅给人的感觉像是来到了一家疗养院……他听到窗帘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阿葵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回到客厅时风已止,窗帘纹丝不动。他来到阳台,面对着天空中重山叠嶂似的云层发呆。

他来到公园时酒精仍在他体内嘶鸣,只是没那么严重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天中午都会去公园里逛一逛,哪怕下着雨。没完没了的雨。他从不带伞。当然,雨也不大。他喜欢坐在长椅上,吹吹风,听鸟鸣。这使他平静。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那个穿雨衣的女人。她仍是背对着他,站在雕塑下。平日里,这个公园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会遇到跑步的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打扰。在这里,他能够找到一种平衡感,尽管这种感觉是十分微弱的,但他还是能够捕捉到。这是在其它地方得不到的。可是现在,这个一直站着不动的女人完全扰乱了他的思绪,打破了他珍视的平衡。endprint

他忍不住朝女人走过去。

女人似乎有所察觉似的,忽然转过了身。他立刻站住不动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她跟阿葵长得实在太像了。

他有些恍惚地想:这是不是我的幻觉?有时他确实会看到阿葵站在阳台上,或是听到从客厅传来的脚步声。但那往往只是一个瞬间,幻觉就消失了。而这个女人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讶异的神情。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即使知道她并非阿葵,他仍然觉得手足无措。正在他慌张之际,穿雨衣的女人却慢慢走过来。此时,他们离得更近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雨滴,可以闻见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头发湿润的味道。

凝视着她的眼睛,他感到某种情感正在复活。那是自从阿葵死后他以为早已变成灰烬的东西。于是,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穿雨衣的女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错,他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身躯,而不是幻觉。他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拥抱过一个人的身体了。那种确定无疑的感觉,他很久没体会过了。

混合着雨水与植物的馨香,他听到她在耳边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松开了她,懵懵懂懂地跟在她的身后。他们离开公园,穿过喧闹的街区,走过了一栋又一栋楼房。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巷。他看到巷子里密密匝匝地布满了色彩鲜艳的旋转灯,到处都是旅馆、发廊或美容院。她带着他来到其中一间房子里。

关上门,她脱下了雨衣。里面什么也没穿。但是他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所以没有太过惊讶。他只是有一种梦幻感,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总是会做同一个梦。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崖,山下是昏黑而寂静的万丈深淵。四野无人,他在寻找阿葵。但寻找是徒劳的。忽然间,毫无征兆地,脚下的地面土崩瓦解,他开始坠落。他总是在这个时刻惊醒。

“你醒啦?”他揉揉眼睛,看见女人正坐在床头,端详着自己。

“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熟悉,”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说道,那样子就好像他发烧了或生了什么别的病,“但我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你,真是奇怪。”

他已经在这条小巷住了有一段时间了。雨总是不停地下。逼仄的小巷泥泞不堪。但是每到夜晚,仍会有很多面目不清的人出现在巷子里,走进各自熟悉的房间。无疑,这里是肮脏的,空气中弥漫着死水的腐臭味。可他也不愿回到家中。那个地方承载了太多往昔的记忆。在这里,他的幻觉消失了,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到了陌生的环境,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白天,他们会一起出门,四处闲逛,或者购买生活用品。女人总是爱穿那件黑色的雨衣,其余的什么也不穿。他们有时会选择僻静的地方做爱,小树林里,车库后面,甚至是楼道里。他们仿佛已经相识数年,对彼此的身体与感受都异常熟悉。她还教了他一首怪异的歌,他只记得其中的一句:他们排成排跳着奇怪的舞,整齐得让人无法通过。

“这是我之前的一个客人教我的,”她毫不避讳地说,“他说这首歌可以给人带来幸福。”

当然,他从未告诉过她关于阿葵的事,也没说过她们两人的相似。某些时刻,他会产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与阿葵朝夕相处的日子。

他想起了与阿葵的第一次旅行。他们玩得很愉快,回家的列车上,天空碧蓝如洗,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好。“看!”阿葵突然兴奋地喊道。他顺着阿葵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湛蓝的天上出现了一只鹰。那只鹰飞得很平稳,仿佛毫无阻力,在天空滑翔着。

直到今天,他仍记得这个场景。

到了晚上,他们回到小巷。鲜艳的灯盏陆续亮起。一些面目模糊的男人会走进女人的房间。每当这时,他便来到门口,吸一支烟,然后坐在凳子上打量来往的行人。有一次,她与某个男人产生了纠纷,他听到响声就冲进了屋,竟把那个男人吓走了。从此以后,他似乎更加喜爱这里了。对于生活,他也久违地拥有了某种把握。

不过,他们也时常产生争执。比如每一次做爱后,他都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坚持付钱。“你干什么?”她则有些恼怒,“你想故意让我难堪吗?”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不知怎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地与她相处下去。他发觉他们越来越依赖彼此了,这令他充满忧虑。意识到这点后,他开始刻意疏远她。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在逃避什么?”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直接质问道,“如果你介意我的工作,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你误会了。”他说,“我并不是介意这个。”

“那咱们走吧,”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光彩,“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没有回答。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个晚上,他俩都失眠了。相背而睡,却知道各自都醒着,这种感觉使他回想起了阿葵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沉默折磨着他的心。屋外的雨声也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坐起身,拉开了灯。

她则靠在床头,安静地等待他吐露内心隐藏最深的秘密。

昏黄的灯光下,他给她讲述了那件陈年旧闻:一对年轻的情侣相约去某处山谷殉情。事后据男子说,他的女朋友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深爱女友的他干脆决定陪女友一起去死。就这样,在一个夜晚,他们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崖。而在最后一刻,男子却胆怯了,结果女友独自跳下悬崖,他则战栗着待到了太阳升起,才精神恍惚地下山报了警。

“那个活下来的人就是我。”他说。

空寂无人的山林,只有风吹动树木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像是梦中那令人感到不安的未知之物。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山顶就快要到了,月亮明晃晃的,像是一枚探照灯。一路上,树杈旁逸斜出,划伤了他的手指。他看着前面那个沉默不语的身影,觉得今夜的风很冷。是的,他全身都仿佛被风浸透了。同时,他的呼吸也愈发艰难起来。越往山上走,空气越稀薄。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只是太紧张了。他把这件事告诉她。而她则宽容地摸摸他的头,好似面对的是一个受惊的小男孩。endprint

“别害怕,我们很快就到了。”她轻声安慰道。

他们轻装上阵,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带。他有点后悔了,应该带点什么东西的,随便什么,只要能够握在手里,起码算是个依靠。他不敢去握她的手,害怕她笑话,笑他的手这么凉,笑他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事后,他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这么想。那种时刻,这样的念头不免可笑之极。他想,如果能够重来,他一定会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

于是,他折断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聊胜于无。他体会着树枝放在手心的感觉。很奇特,他从来没有真正细心感受过,当一件东西握在手中,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摸着树枝粗糙的表面。它的形状,它的温度,还有重量。此前,他曾抚摸过千千万万种物体,或柔软,或坚硬,或舒适,或刺痛……可哪一次也比不上今天这一回,这一根随意折断的树枝。他似乎体验到了什么,朦朦胧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这是一件世间最神圣的东西。莫名地,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停住脚步。

“怎么了?”他问。

“你看。”她说。“它在发光。”

没错,他也看到了。就在不远处,一株植物正在奇异地闪烁着光芒——尽管很微弱,似乎随时会熄灭。“夜光植物,”她坚定地说,“我只在书中偶然读到过,没想到……”她小心翼翼捧起一片发光的叶片,赞叹不已。

光芒映照着她的脸庞。

“我们继续走吧。”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说道。

他们很快抵达了山顶。他凝视着脚下的万丈深渊。黝黑的死亡之谷。夜雾在四周弥漫。“这是一个好地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向他伸出了手。

“很快我们就能融入这里,”她平静地说,“再也感受不到烦恼、痛苦。”

他紧握着树枝,站立不动。

“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出现了片刻的颤动,“你后悔了?”

他沉默着。风也静止了。偌大的山谷,竟没有一丝声响。万物沉寂。黑压压的夜色填满了深谷。他向下望去,除了黑暗,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虚空。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是的,这一刻他认为自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虚空”。

是否是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后来,他曾无数次想要回到那个时刻,想要回忆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只是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树枝。是否是那真实的触感使他犹豫了?一切都无法说清。

“我明白了。”她最后一次冲他笑了笑。

他冻住般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整座山谷只剩他一人。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迈开脚步离开的。他只记得道路突然变得无比漫长,他迷失在了黑夜中。那一晚,太阳似乎永远不会再升起。他感到了從未有过的恐惧。但使他真正恐惧的,并非夜色,而是他自己。他不敢看自己的双脚,也不敢看自己的双手,不敢看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仿佛它们都是独自生长出来、诡异的、异己般的存在。

“如果你害怕走夜路,就大声唱歌。”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曾对他说过的话。可是他什么歌也唱不出来。他知道,恐惧是他应得的。他没有权力驱散恐惧。他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精疲力尽,眼前一片迷蒙。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那株“夜光植物”。在深夜中独自绽放着光芒。

他再也没了力气,疲倦地躺倒在发光的植物旁边。他的意识开始涣散。光越来越模糊。他终于昏睡过去……

醒来时,阳光已照在他的身上。植物不知何时枯萎了,像是被火烧过。他发现树枝还在自己手中,便勉强用树枝支撑起身体,寻找下山的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具薄薄的壳。

夜晚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平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双腿舒服地前伸,搭着椅子扶手。夜色静悄悄的。雨滴像是慢动作般,降落得很缓慢。它们悬浮在深夜清冷的空气中。街灯的光在雨雾中弥散成了烟的形状,分解成了光的粒子,四处飘散。街道上满是积水的坑洼,闪闪烁烁,随时会有一双雨靴将水面踩碎。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床貌似是用天鹅绒之类的材质制成的。他的身体被厚实然而感受不到重量的羽毛覆盖。羽毛很温暖,他一动也不想动。阿葵也躺在一旁。他知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很虚弱。不过从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洁白的羽毛。阿葵的样子实在太美了,令人窒息。他伸出手,碰了碰阿葵。没有反应。于是他知道了,在他面前的阿葵已经是一具尸体。他抚摸着阿葵冰冷的身躯。甚至可以说,他从未见过阿葵如此美丽的模样,丝毫没有瑕疵,圣洁得如同一个天使。他的胳膊慢慢地抱住阿葵。她像是羽毛一般没有重量。

他开始亲吻她。从头到脚,不放过每一寸皮肤。接着,他进入了她的身体。美丽而空洞。极致的欢愉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撞击着他的心。梦开始混乱不堪,血红的羽毛四处纷飞,像是发了狂。他感到自己正在与阿葵融为一体。他们正在彼此融合,无限地接近,接近,接近……

一滴雨水打在他的眼皮上。他醒来了。漏尽更阑,夜雾浓密。他的胯间有一股凉丝丝的粘稠。他深知自己早已不是少年,因此很是惊异。他坐直身子。刚才的梦还残存在他的脑海,一时无法排解。外衣湿漉漉、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已承受不住它的重量。

清冷的雨吹打在他脸上,使他稍稍精神了些。他裹紧外衣领口,走到公园中心那尊雕塑下面。他抬起头,凝视着这只朝夜色延伸的巨大的手掌。

他不想回小巷,更不愿回到自己的家。这个夜晚,他更愿意当一名游荡者。

“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转过身,看到了那个穿雨衣的女人正站在身后。雨衣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遮挡了她的眼睛。

“跟我回去吧,”她说,“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张开手掌,看着雨滴缓慢地下降。太阳一出来,它们便会蒸发不见。他想,它们是否也曾落到过别的地方?

“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她的替代品,”他说,“对不起。”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很冷似的,她的嘴唇颜色变得很浅,很白。endprint

“你应该从过去走出来,”她说,“没有人能一直活在过去。”

“你们两个真的很像,”他露出一种惨淡的笑容,“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像。有时,我甚至觉得你真的就是她……”

“我爱你。”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以前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但是我不配得到爱。”他想,这是一句多么矫情的话啊,可难道不是事实吗?他背叛了与阿葵最后的承诺,他的爱没有经受住最后的考验。曾经,他也对爱无比坚信,认为世间真的存在可以超越生死的爱。可就在那一晚之后,他的信念完全崩塌了。他一下子就老得不像样子。他曾鄙视身边那些世故、圆滑、苟且的人,可现在他却觉悟自己与他所鄙视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比他们还要卑鄙、虚弱、可怜。

“记住,如果你天亮之前没有找到我,”她说,“那你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消失在了愈加稠密的雨雾中。

现在,公园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游荡下去,永不停止。雨下得更加急促。黑夜从万物的内部升起。混合着水的腥味。使他仿佛置身废墟之中,四面皆是残骸。路灯的照射下,飘荡的不是雨水,而是灰烬。那些灰烬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头顶、肩膀。人形的影子晃动在他周围,却看不清面容。某些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晚的山林,黑黝黝的树丛中,掩映着一具具崭新的尸身。

那些日子里,阿葵整夜地失眠,他便陪她出去散心。他会带上几支蜡烛,在夜色中点燃,交到阿葵手中。她凝视着那一点点火光,用手掌护住它不会被风吹灭。那时的阿葵是最为平静的,就连总是颤抖不止的手也莫名地安稳下来。她拿着蜡烛,就像托举着一件世间并不存在的神圣之物。直到蜡烛燃尽,她被照亮的脸颊重新黯淡下来。

他永遠忘不了这一幕。还有除此以外的一幕幕。它们逝去了吗?他知道并没有,因为它们还留存在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领悟到,每个人其实都是被过去占据的,没有人能从过去中走出来。是“过去”构成了一个人的存在。

此时此刻,那些“过去”包裹着他。他似乎听到了阿葵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全都是曾经她对他说过的话,那些他本以为早已忘记的话语,如今再一次复现。他知道堵住耳朵是没有用的,因为它们源于他的脑子里;他知道它们不会止息,除非他停止思考。然而只要还活着,人就不可能真正停止思考。

他痛苦地扯着头发,“你现在来惩罚我了!我知道!”

阿葵的声音从灌木丛中响起;从路灯深处响起;从雕塑中响起;从砖缝中响起;从每一滴雨水中响起;从每一片树叶中响起;从路边丢弃的塑料瓶中响起;从每一阵风中响起;从双脚响起;从膝盖响起;从肺叶响起;从胸口响起……

众声喧哗。声音淹没了他。他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某件东西,不至于让自身沉没。

“阿葵,我这就去找你,你等着……”他失去心智般呢喃着,不由自主地来到护城河边。河水由于连日的下雨而暴涨,哗哗地流淌、冲刷着,毫不迟疑。他走下防护坡,双脚踏进湍急的河流中……

这时,他听到一个特别的声音。起初,在阿葵众多的声音中并不明显。渐渐地,这声音开始蓬勃。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就源自他自己的口中。那是一句正被他反复吟唱的句子:“他们排成排跳着奇怪的舞,整齐得让人无法通过。”

众多的声音慢慢平息。待他回过神来,河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双膝。

而他依然在唱着。大声地唱,不知疲倦。即使他只记得歌中的这唯一一句歌词。

雨不知何时停止了。

他仰起头,看到一簇簇阳光从乌云的裂缝中直射下来。漫长的黑夜即将结束。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岸上,艰难地爬上防护坡,然后穿过湿淋淋的灌木丛,穿过还未消散的蓝色的薄雾。街道像是刚刚被清洗过,洁净而宽阔,不见丝毫灰尘。

他猛吸了一口清晨干爽、冷冽的空气,然后逐渐加快了步伐,直到最后变成了奔跑的姿势。

他就这样在黎明时分奔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