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陌生人
2018-02-07王宝民
王宝民
每个中国人的家庭中或许都有这样一位“陌生人”:我们与其朝夕相处,但有时你可能会问自己:这个人到底是谁?有过什么故事或秘密?我真的了解他/她吗?……一旦疑问开始,似乎就不能停下来。
台湾导演黄惠侦家中便有这样一位“陌生人”,她的母亲。虽然在一起三十几年,但除了桌上的饭菜,她们的生活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集。有一天,黄惠侦决定打破这种僵局,彻底了解她的母亲,于是便产生了这部叫作《日常对话》的纪录片。
这部纪录片的内容远非“日常”,它不仅涉及母亲的同性恋者身份,且间杂以家暴、性侵等话题。但若暂时搁置这些易被过度关注的特殊元素,本片于现代中国人家庭关系的考察和描绘亦具有范本乃至原型意义。这种搁置或许能够得到导演的默许,因她在片中对这些特殊元素若非一笑了之,至少也并未耿耿于怀;她从始至终未放弃追问、不能释怀的,乃是我们每个人蓦然回首自己的家庭时,或多或少都会遇到的问题:亲密关系中的陌生感。血缘所带来的关系如此脆弱,并不天生就亲近,反而可能更加隔膜。
纪录片中,妈妈表现为两种状态:在外面跟女朋友们在一起时,如鱼得水,有说有笑,生动而快乐;一回到家就立刻沉默起来,似乎和家人无话可说。这让本片导演(女儿)感到非常受伤,认为母亲很讨厌她,而母亲也认为女儿讨厌她。对话进行得非常艰难、尴尬,几乎沦为“质问”,让人无从逃避,尤其是临近片尾长达10分钟的对话,令人异常痛苦。
这是弱者对弱者的质问。那位始作俑者已经不在了,只有她们仍在互相伤害。
对于“家中的陌生人”的追问、探寻和了解,是此类“私纪录片”的永恒命题之一。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本片对于中国观众的最大价值是:戳穿了层层面具,为哪怕最糟糕的家庭关系注入“理解”和“爱”。而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将纪录片的“真实”伦理贯彻到家庭关系领域。这本身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人们看惯了很多纪录片导演乐于将镜头对准外部世界,却往往回避自家的私生活,尤其是家庭中的阴暗面,因为这太艰难、也太危险了。
另一方面,本片也并未呈现为有效的双向“对话”。在咄咄逼人的摄影机注视下,是那个如坐针毡、时刻想逃离的母亲。这暴露了纪录片伦理與家庭伦理之间的冲突。摄影机拥有一种“权力”,它不仅表现于“凝视”和“追问”,同时也表现于“阐释”。在女儿的摄影机面前,从前强势的母亲变成了弱者,被迫回答各种问题。
每个问题都基于“爱的匮乏”。这是一种有继承性、遗传性的症候,导演的小女儿或许也继承了下来,总是不时地要求“妈妈抱抱”。在经过漫长的痛苦对话之后,导演似乎仍未满足,在片尾,她让小女儿用玩具摄影机再三追问母亲:你爱不爱我?
“我爱你。”她们终于获得了标准答案。那是这家人从前都不熟悉的一种语言,或者说,是她的母亲身经百战、历尽创伤之后的一个妥协性、礼仪性的回答,我们明显看出其中的敷衍潦草,而女儿似乎也不再深入追究。
理性的观众或可质疑,这种对“爱的索求”耽搁或妨碍了本片应具有的更广泛的人类学、社会学意义(或曰“私纪录片”的公共性);但我们亦能理解,导演的不断追问,其实并非仅仅为了真相,更多是为了“和解”,为了今后能够让自己以及身边的人,像个正常的家庭一样,相爱相亲。余下的未解之谜仍很多,但只要她们心安于此,又有何妨?她们毕竟还能在一起度过余生。时间还很长呢!那就是她们自己的秘密生活了。我们只好祝福她们。
《家宴》(1998)
导演:托马斯·温特伯格
一场家庭聚会正在富绅海吉的豪宅中举行,是为了庆祝他六十岁大寿而筹办的。儿女们纷纷从外地赶来。不过原本该是融洽热闹的晚宴,却笼罩着诡异的气氛……本片为丹麦“Dogme95”运动的开山之作,用DV摄影机手持拍摄,粗糙的画质揭开了家庭生活中不堪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