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礼腾 28年复活南宋失传制瓷之艺
2018-02-07黄剑
黄剑
耗资数亿,历经失败与挣扎、放弃与坚持、绝望与希望,他复活了这门失传约八百年的高超技艺
林礼腾坐在工作室的茶案前,右手举着茶杯,啜了一口单枞茶,眼睛却一直盯着左手拿着的一个漂亮的茶杯,一分钟后,用潮州话对朋友说道:“做工已经不错了,但还是不像。”
这个小功夫茶杯,表层布满了漂亮的斑点,是林礼腾所制“曜变天目釉”瓷器的仿品,烧制者是一名同行。随后,他向朋友简略介绍了“曜变天目釉”的原理。在座诸人纷纷称奇。
73岁的林礼腾已经研究天目釉28年,成功复活了自南宋后失传约八百年的曜变天目釉技艺,因为这一努力,2010年他被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和中国陶瓷工业协会联合评为“中国陶瓷艺术大师”。
广东潮州烧制陶瓷的历史已有数千年,目前是全球最大的日用陶瓷生产基地。在这座有着“瓷都”之誉的小城,林礼腾几乎家喻户晓。他在家排行第二,当地人多称他为“全福老二”。
偷师学艺
从潮州市枫溪区全福村出来,往西穿过铁路,行不过500米,便是一间大院。院子里有多间厂房,依照烧制陶瓷的工序,不同区域分别放置大量的粘土、化工原料,数以万计的石膏模具、瓷胚,已经出炉的杯碗盆碟等瓷器,以及几十座方炉。
这是林礼腾创办的瓷器工厂。1992年,他已经把工厂交由儿子管理。工厂里有一块专属于林礼腾的工作区。自从1990年大火之后,他一直在此专注研制曜变天目釉。在那里,可以看到不少半成品。
林礼腾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他的办公室收藏了大量自己烧制的曜变天目釉和曜变金丝釉瓷器。墙上贴满了各种瓷艺发明专利证书。角落里摆放着古筝、二胡和扬琴等乐器,偶尔得闲,他也会独自在此消遣一番。农民出身的他,过去从未想到自己会一生与瓷器打交道。
林礼腾出生于全福村,兄妹八人,父祖皆是农民,他也曾种田多年。潮州人多田少,農人过去大多日子穷苦。
“一个人口就两三分田。每天太阳一出来就开始干活,一直到天黑,依然生活不下去。”他回忆,小时候常常吃不饱、穿不好,平时什么都吃,如番薯叶、地瓜、粥,只有每次收割完新谷,他们全家才能吃一顿干米饭,每逢此时,他们兄弟姐妹总是很高兴。
因为生活艰难,在上世纪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潮州人跑到香港,或者泰国、新加坡等东南亚地区谋生。林礼腾的大伯在1940年代也去了新加坡做生意。林礼腾13岁的时候,大伯曾叫他也去新加坡,但父母舍不得,不肯让他离开。
林礼腾12岁之前,因为父亲种地卖菜,家庭生活勉强过得去,但因为时代原因,父亲后来不能做生意。“当时做生意风险很大,很容易被视为投机倒把,被抓起来。”他介绍,13岁之后,他小学毕业,家里供不起了,不得不辍学,开始偷偷卖菜赚钱。自己家种的菜,挑到潮州去卖,一次赚两三毛,钱虽然少,却足以令他开心。当时正经卖菜,即便自己种的,也必须要村委会开证明,明确菜是家里自留地里种的,才可以拿出来卖。
朋友林诗祥称,林礼腾从小调皮,点子多,总能想出各种法子玩,是孩子头。他从小喜欢陶瓷,常拿粘土捏小汽车、金鸡等各种造型。离开学校后,就开始想方设法赚钱。17岁的时候,因为喜欢陶瓷,他跑到枫溪的陶瓷厂去应聘,打了一年工,偷偷学习烧制陶瓷。“他去学习,生产队不同意,要做工分的,只能偷着去。”全福村前村支书林文彬说道。
年纪大点,他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开始种田赚工分。“一个工分到年底,换六毛五,一天一个工分,有时候还不到。”他称。
后来,大队书记林金丰觉得他机灵,提携他去大队帮忙,负责采购和做渔网。他在大队做了九年,每个月赚20元左右。在结了婚、有了小孩之后,这点微薄收入总让他捉襟见肘。
创业
1976年,林礼腾和林文彬等人从枫溪公社买来柴油机发电,使得全福村成为整个公社最早通电的村庄。这一年,为了生计,他带头与同村其他17人合伙,偷偷办了一家电镀陶瓷厂,生产电镀观音瓷像等。大家凑了两千多元,从外地买来机器。他到处借钱,出了其中1200元。大伙又向村里要了两亩地办厂。村里的老人组反对他们办厂,对林礼腾说:“我们姓林,你做陶瓷,要烧木头,不太好。”
“我说你太封建了,我们现在种田都没饭吃啊。”林礼腾反驳道。支书林金丰很支持他们办厂。电镀陶瓷厂创办第一年,18个合伙人每年分红两百多元,次年每个人赚了一千多元。
1978年,国家改革开放,社会风气发生变化。林礼腾因为一直对陶瓷很有兴趣,开始带头在村里办全福彩瓷厂。全福村有三个生产队,每队几百人。他找村里的长辈商量,决定在每个生产队各挑选18名年轻人,到潮州美术瓷二厂学习做瓷器,有的学做石膏模型,有的学烧瓷,有的学彩绘。大家赚了钱,可以自己买工分,不用再去生产队种地。
彩瓷厂生产观音像、花瓶、寿星等瓷器,发展迅速,这类商品在当时的全国市场很稀缺,大受欢迎。“他是我们潮汕最早个人办陶瓷厂的。”林文彬介绍。七年之后,全福彩瓷厂已经成为潮汕地区最大企业,逐步把生意做到了广州、北京、沈阳、大连、西安、乌鲁木齐等地,产品甚至销往国外。“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听,只会写。所以开始不断学。”林礼腾用带着浓重潮州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工厂规模不断做大,林礼腾胆子也越来越大,又新建陶瓷厂,做过很多种生意,包括玉器贸易。“什么赚钱,做什么。1987年,一个月就能赚三百九十多万。”林文彬回忆。1980年代后期,林礼腾甚至成了潮州首富。他当时做得最多的是日用瓷器贸易,租了三艘1000吨的货船,从大连运货到深圳蛇口港,卖给一名菲律宾老板。鼎盛时期,一天出40个货柜。“87那几年,我是潮州最大的纳税户,一年交七千多万税。”他说到此处颇为自豪:“这要感谢邓伯伯。”
1990年6月,他遭遇人生的一次大变故,损失惨重。陶瓷厂的样品间因为电线老化,发生火灾。样品间里存放的玉雕等货物全部损毁,还有一些瓷器,包括美金、港币等现金也被烧掉,损失财物价值六千多万元人民币。
时任潮州市委书记林锡荣听说此事,从出差地广州坐飞机到汕头,再坐车跑到工厂看望他。他在泰国做生意的同乡苏汉佳,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新闻,打电话安慰他,表示愿意愿借300万港币,帮他东山再起。后者是泰国崇德善堂副董事长,做建筑生意,1987年与他在泰国的一场展销会上结识。他婉拒了苏汉佳的美意。
实际上,在遭受火灾打击之后,他有些绝望,准备放弃,不再做企业。全福村的老人组(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20名老人组成)来到他家,一边抚慰他,一边劝他不要放弃。“小弟,好好干,村里有你,我们才有今天。”有老太太哭着劝他。他看到村里很多老人为他动容,大受感动,决定继续把企业办下去。这天,他也落泪了,还上了火,一夜没睡好。
林文彬称,林礼腾办企业,当时解决了周围近千名村民的就业问题,让他们有了生存保障。此外,附近一些人看他创业获益,开始生产陶瓷配套产品,甚至有人也创办陶瓷厂。目前,潮州陶瓷厂多达数十家。作为村里的前支书,他认为林礼腾无疑是家乡的致富带头人。
村中老人组劝慰后不久,林礼腾向在新加坡的大伯借了钱,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重整工厂,继续开办陶瓷厂。
复活天目釉
在整个1980年代,林礼腾大多数时候都颇为顺遂,生意发展很快,逐渐累积了数亿元资产。如果没有遇见曜变天目釉,他也许会一直是一名企业家。但天目釉改变了他的人生。
1990年,有朋友说日本珍藏的三件来自中国的曜变天目釉茶盏要做展览,他便与国内几名陶瓷领域的专家,一同前往东京静嘉堂文库美术馆欣赏。同行的唐山陶瓷研究所副所长张玉春对这几件国宝级瓷器赞不绝口,又感叹它们来自中国,却成了日本国宝,而且曜变天目釉的制法在南宋已经失传,至今约八百年。
在古代福建建安和江西吉州等地,曾出产过一种瓷器,其色釉有独特斑纹,会随着光线和观察角度的变化,产生七彩光芒。据《宋代陶瓷史》记载,12至13世纪,这种瓷器被一位日本僧人从浙江天目山带到日本,故得此名。目前世界仅存的三件曜变天目茶盏产于南宋期间,均收藏于日本。
林礼腾一直喜欢陶瓷,自己也做色釉瓷。他听到张玉春对曜变天目釉的感慨,激动、兴奋,又伤感,好几夜都睡不着。想到曜变天目釉是中国古代的高超技艺,却失传已久,而且唯一的遗存还成为日本国宝,开始有了复活这门技艺的想法。
他从日本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每天研究此前展出的天目釉茶盏照片,愈发感受到曜变天目釉的奇美,复活这项技艺的想法像魔怔般一直缠着他。他下定了决心。
家里人不同意,但拗不过他。他的长子林朝波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可能实现。陶瓷领域的不少朋友也对此不看好。“从1958年开始,国家已经多次组织资金和专家,力图恢复天目釉。”他说,“一点用都没有啊,花了那么多钱。”
从日本回国之后,他开始逐渐把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天目釉的烧制方法。过程比他想象的更困难。从1990年开始,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失败与挣扎、放弃与坚持、绝望与希望之中度过。
他根据自己过去烧制色釉的经验和日本收藏的天目釉盏资料,研究原料成分,之后购买十几种化工原料,按照一定比例,尝试配制,然后入炉烧制,结果自然是失败。他只能不断研究那些出窑的失败之作,每一环节都做笔记,再试验其他原料,调整比例,然后入炉烧制。
他不断试验,每一年都要试烧一百多窑。“因为没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参考借鉴。他就把原料一个一个试,看哪个比较接近,就不断调整配方,重新试验。”他的前财务总监刘海燕说道。她曾追随他二十多年。他烧了数十年瓷,对制瓷的每一个环节都非常熟悉,甚至看到火焰的势头便能准确猜出温度。
宋代曜变天目釉的原料均為纯矿物质,由原矿石制成釉料。由于条件所限,目前制作釉料采用的是化工原料。林礼腾不惜成本,派员工从世界各地寻找原料。其中,最贵的原料是氧化钴,每吨价格为40万元。每一次,他都要买几千万元的铁红。有一次,原料磨成粉后,储存出现问题,错过最佳使用时间,整整一批都坏了。
“每次开窑,心都怦怦跳,不敢开,怕失败。”林诗祥回忆。在前13年里,每试验一窑,都失败了。很多时候,感觉就差一点点,试了很多次,但这纤毫之差,无法突破。总是失败,林礼腾有时候会深感绝望,对团队里的人说“不做了”,一生气,骂人,把那些失败的瓷全砸了,让人扔掉碎片。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多次,他想过放弃,情绪低落。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会觉得不甘心,重新调整配方、试验。
“林总比较执着。多少年了,一窑一窑倒掉。我们一直看着,也劝过他别做了。”刘海燕说,每烧制一窑,成本少则数万元,多则十几万元,从1990年至今,他为了试验曜变天目釉,花了近10亿元。他太太苏秀玉说他“败家”:“他的钱全部花去做陶瓷了,劝也劝不了。”他过去办企业的积蓄全花光了。
1998年,长子林朝波留学回来,觉得他做的事情太烧钱,又没利润,是个“无底洞”,为了保障全家人的生活,提出分家,自己单干。他虽然生气,但也理解长子的想法,同意了分家。自此,长子林朝波专注做彩瓷,次子林锐波则做日用瓷器。两人发展不错,虽然不支持父亲研究天目釉,但依然会常常补贴他。
“林总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很坚持,想做就一定要做出来。他说,曜变天目釉以前咱们国家有过,他就一定想做出来。”刘海燕称。
2003年9月的一天,像过去很多次开窑一样,林礼腾喊着“开窑大吉”,让员工打开窑门,取出最新烧制的一个花瓶。看到成品,所有人都惊奇了。林礼腾看到花瓶上的釉面就像在日本看到的一般,流露出从没有过的兴奋。
“我看到有一点点出来了,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是已经接近。我烧出来这个之后,流了眼泪出来。”林礼腾回忆。之后很多天里,他都高兴得睡不着。
过去13年的失败痛楚,终于变成了炫目的花斑。失传了七百多年的技艺,逐渐显现出它的面貌。他把这件花瓶命名为“曜变金天目23寸直口花瓶”。之后这一技艺获得国家专利。
林礼腾感觉自己已经窥到门径。在此后的14年里,为了让天目釉更接近藏于日本的珍品,他继续改良配方,不断试验,逐渐烧制出越来越令自己满意的曜变天目釉瓷器。不过,成功率很低。“常常烧了很多窑都不成功,有时候同一窑,两件完全相同的瓷器,也是各有成败。”刘海燕介绍,曜变天目釉是偶然的、一瞬间结晶,对环境、火候、原料等条件要求极为苛刻。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吕晓庄介绍,烧制天目釉的过程中,当火候到达一定阶段,釉就像煮粥,一崩开,就是一个圈。她做实验时,曾在显微镜下观察:温度到一定临界点,釉才会崩开,像花,温度不够,崩不开,火大了,就裂开了,也不行。
2016年4月15日,经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及国家陶瓷艺术专家、教授的研讨鉴定,认定林礼腾是目前唯一掌握“曜变天目釉”技艺之人。2017年7月,他的作品《曜变金圈釉冬瓜瓶》瓷器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二十多年的坚持,有了结果,固然令林礼腾高兴。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73岁的他却有了另外的担心,那便是这项费尽心血复活的技术,面临再次失传的可能。“再做几年,林总都八十多了,如果不做,这个东西可能又要失传了。”刘海燕说道。
林礼腾的两个儿子,都不愿意继承这项技艺。他也有徒弟,但不敢让他们做曜变天目釉。“教也教不出来,徒弟不是一下子都会,除非有雄厚的资本,可以不断烧,不然是害他。”他说,自己将来会留一点配好的料,只是估计别人也很难再烧制出来,因为化工原材料一直在变。“我们潮州原来有氧化钴,现在没了。要到别的地方去买,这就变了。”他难掩对曜变天目釉烧制技艺未来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