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人物闲品
2018-02-07谜离
文/谜离
近日读金庸之《笑傲江湖》,展卷即不能罢,掩卷而心不能平,颇有所感,因记于下。
关于令狐冲
如果仅仅用“豪放”、“洒脱”、“放浪”等等词汇来形容这个人物,我以为是远远不够的。他嗜酒如命,又滥交三教九流;待人以诚,又机智狡猾;看似放浪,又痴情似火。如此复杂的性格,实在难以用一词形容。金庸先生在后记中把他说成是一个隐者,初时我尚不以为然,后来偶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冲淡”一章,见有“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之句,头脑中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令狐冲这一浪子形象。他挟剑独行,时而放声长啸,时而狂歌痛饮,流连于山水之间,徜徉于竹泉之畔,形影相吊,而又自乐怡然。什么衡山派掌门人,什么《辟邪剑谱》,全不在他心中占有任何位置,唯一惦念的,前是小师妹,后是任盈盈,除此之外,更无他求。经过几番生死搏击,受过许多冤屈猜忌,在他看来如风拂耳,全不经意。他的心就恰似那晴空一鹤,逐云而上,逍遥自在。这时我才体会到金庸先生将其称为“隐者”的深意。不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市井中人,不论你是在朝为官,还是在野为民,不论你是身在事务之内,还是超然事务之外,心灵中的冲淡是安身立命的法宝。无所求,也就无所失;无所失,也就无所得;无所得也就无所顾忌;无所顾忌,也就无所不为。从令狐冲身上,既有老子的空虚,亦有庄子的逍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诚然。但心灵可御风而行,这不论身在何处,都是可以做到的。
大凡隐者,皆是冲淡之人。不仅淡泊名利,亦淡泊生死。但这又不是所谓“看破红尘”。看破红尘者,悲观者也,视万物为无,无正义,亦无邪恶。冲淡自然者,乐观者也,亦视万物为无,然有正义与邪恶之分。舍生而取义,即是淡泊生死;舍利而取义,即是淡泊名利。至于令狐冲,便又多了一个“情”字。为他心中的这个“情”,更可以置生命于度外。汤显祖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令狐冲可谓性情中人也。
关于盈盈
盈盈是书中最可爱的女孩。比之《神雕侠侣》中之小龙女,盈盈身上又多了一些热烈的色彩,仿佛《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但丽娘复生之后,劝柳梦梅遵循正统的那些话,却又是盈盈所说不出来、也决计不会说的。身为魔教教主的女儿,她身上却没有任何邪气,比之《倚天屠龙》中之赵敏,盈盈更显得清丽可人,如芙蓉出水,临风婷婷一般。自在绿竹巷邂逅而识令狐冲,便知其是性情中人,一遇而倾心,遂为红颜知己。盈盈之可爱,在于她明知令狐冲痴心于师妹而不妒,且甘愿为他而质于少林,以生命换得令狐冲的康复。这种以生死相许之情,世间能有多少?令狐冲终于为其所感,亦以生死相许。后二人历经大难均不以生死为虑,而以能同死为快乐。每到此时,不禁令人想起元好问之《雁丘词》,其词并序如下:
“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号曰雁丘,并作《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在金庸其他几部小说中,也有不少类似的女子。如黄蓉之于郭靖,小龙女之于杨过,赵敏之于张无忌,香香公主之于陈家洛,等等。但比之盈盈,则有的过于娇弱,有的过于内敛,有的过于机智而近于邪,有的过于天真而近于痴。唯盈盈,身为魔教中人,却有侠肝义胆,痴情而不妒,机智而不邪,勇敢而不残忍。她和令狐冲因琴而遇,又因琴而生情,比之伯牙子期,亦是毫不逊色。
金庸先生称盈盈也是隐者,诚然。弃魔教教主而不做,只愿携夫归隐,享乐泉林,有意中人陪伴,视万物为无物。盈盈岂非冲淡之人哉?亦岂非性情中人哉?
关于岳不群
世间唯小人易得,而君子难得。岳不君以“君子剑”之称欺世盗名于武林,不仅瞒过弟子众人,亦瞒过妻子爱女,即便王莽再生,也不过如此。“大奸似忠”实为岳不群而言。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练武之人,谁不想有朝一日称霸武林?创立门派也罢,互相厮杀也罢,争夺秘籍也罢,无一不是为此。然而如左冷禅、任我行之辈,其称霸之心昭然若揭,天下之士莫不晓然,或愤怒,或抵抗,总之有所防备。而如岳不群者,以谦谦君子欺瞒于世,处心积虑,老谋深算,使天下之人误以为其如高山仰止,甚至连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这类武林领袖也一度被其迷惑。至于其一朝得势,凶残不亚于左、任之流,“正人君子”甚于魔教,世人方知老子之言不谬矣。
古来有多少岳不群之流?恐怕不可胜数。但人有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论语》也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可见,世人皆言其好,未必就好;世人皆言其恶,未必就恶。放浪形骸之人,未必无浩然正气,如令狐冲;道貌岸然之徒,未必无阴毒险恶,如岳不群。以貌取人故为不可,然以名取人便可哉?“周公恐惧流言曰,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生前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真万古不移之理也。
关于任我行
任我行立于华山之巅,接受几万教众的朝拜,在“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欢呼声中,俨然有君临天下之感,比之扫荡六合的秦始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他初为教主之时,与众人虽有上下之别,实无尊卑之异。后遭东方不败囚禁,十几年沉于西湖之底。不曾想就在这十几年中,东方不败将魔教管理得井然有序,尊卑甚明,礼仪超过皇家。任我行复夺教主之位,亦觉此举可用,便欣欣然做起了在野皇帝。
昔日高祖刘邦初得天下,手下功臣均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而众人也没把刘邦当成真的什么了不起的真龙天子。刘邦每宴文武,辄与众人同乐,众人亦在高祖面前划拳行令,全无半点规矩。后来儒生叔孙通为汉朝制订礼仪,教百官习练,上下尊卑泾渭分明,刘邦才知身为皇帝的尊贵与威严,便也受用起来。自此以后,历朝历代的开国君臣,不论是一同揭竿的金兰之友,还是进行兵变的同僚,无一不是先兄弟而后君臣。何也?势使之然也。没有秩序便没有安定,没有秩序便没有权力。孔子之崇尚周礼,就是因为周礼可巩固人君之地位。人君地位稳固,社会便会稳定和谐。
国家如此,一宗一派又何尝不是?武林中凡有门派者,莫不有门规,只不过不像魔教如此登峰造极而已。
但尊卑等级、清规戒律多了,便如同作茧自缚,门派也好,国家也好,要想发展则不可能。东方不败整顿魔教有功,但同时也为魔教衰败埋下隐患。任我行饶是有大谋略,但在其风光之际,又怎会虑及此处?亏他猝死,否则他便是第二个东方不败。
至于魔教今后如何,书中未提。可以想象,如果向问天也袭此衣钵,下场决不会美妙,不仅他,也包括魔教。
故秩序不能没有,没有则是散沙;然秩序又不能太过,太过则为死水。此中之难,唯当权者知之,又不可不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