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一九六二年科伦坡六国会议的因应
2018-02-07陈力
陈 力
现有研究指出,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发生后,中国在外交上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作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美国与苏联均采取偏袒乃至拉拢印度的做法[注]蔡佳禾:《肯尼迪政府与1962年的中印边界冲突》,《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6期;戴超武:《中印边界冲突与苏联的反应和政策》,《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英国不但表态支持印度,而且还向其提供军事援助,甚至还考虑过派遣军事使团相助[注]孟庆龙:《中印边界冲突中的英国因素》,《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中印边界冲突“严重地影响了中国对美国遏制政策所作出的反应和中国在亚非国家中的地位”[注]〔加〕罗纳德·C.基思著,封长虹译:《周恩来的外交生涯》,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130页。。
针对这种情势,中国在锡兰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提议召开六国会议后,旋即积极响应,试图借此打破困局。然而,学术界对于中国的应变却有着两极化的评价:国外学者大多认为中国在六国会议上完全受制于印度,结果印度得到国际上的普遍同情,而中国则显得进退维谷。如有学者指出:“一般印象总认为印度似乎是千方百计地探索和平解决的渠道,而中国却加以阻挠”[注]〔澳〕内维尔·马克斯韦尔著,陆仁译:《印度对华战争》,世界知识出版社,1981年,第487页。。国内学者则普遍认为中国的处置可圈可点。如有学者指出:“既表达了中国和平解决边界问题的一贯立场,又坚持了自己民族利益不受侵害的原则,也没有伤参加科伦坡会议国家的面子”[注]曲星:《中国外交5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39页。,“团结绝大多数友好国家,求得最大程度上的国际谅解与舆论同情,这是处理边界争端和国际斗争的高超艺术”[注]李向前:《从领土主权之争看一九六二年中印边界反击战决策》,《中共党史研究》2012年第5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朋友,其中包括一些过去对中国持有偏见和怀疑态度的国家,中国的国际地位得到提高”[注]廖心文:《处理中印边界问题的对策方法——老一辈革命家与边界问题研究之三》,《党的文献》2013年第6期。。双方长期各执一词,俨然成了一桩难解的公案。
近年来,随着相关档案文献的公布,不少过去鲜为人知的内幕浮出水面。通过这些新材料,结合当时媒体的报道,有理由相信,与目前学术界的认知不同的是,中国对于中印冲突后所面临的外交压力,其实早已有所预计,并为此作出针对性的部署,更主动引入第三方进行调解。换言之,六国会议的召开其实是中国精心干预、乐见其成的结果。不过,事态的发展却出乎中国的意料,六国会议达成的“科伦坡建议”不但没有缓解中印之间的紧张关系,反而令局面更加复杂化,中国为此不得不与各方展开一场艰苦的外交博弈。
一、中国促成六国会议
早在1959年10月中印边界发生军事冲突时,国际舆论便已普遍对印度采取偏袒的态度,甚至连中国当时的盟友苏联也表达了对中国的不满[注]沈志华:《难以弥合的裂痕——苏联对中印冲突的立场及中苏分歧公开化》,《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从那时起,毛泽东就已经意识到,一旦中印边界再次发生冲突,中国将极有可能陷入外交上的孤立,因此必须争取一部分国际社会的同情。他指出:“一九五九年,西藏事件,中印边界事件,这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方面。中印边界事件,他们发表塔斯社声明,全世界资产阶级看了都高兴。全世界反华反共运动,除印度以外,还加上印尼反华。反华大合唱,调子不同。苏联射了好多箭。反华大合唱还会唱。我们准备被孤立,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能得到许多国家、许多人民的拥护,许多共产党的拥护。我们从来相信广大群众。我们不会孤立。”[注]《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46页。三个多月后,毛泽东再次表示:中印边界纠纷有着外交上的复杂性,极容易成为反华的口实,“各国坏人半坏人反华,不是每天都反,而是有间歇性的,有题目可借,例如西藏问题和中印边界问题,他们就反一阵。”[注]《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13页。
因此,在1962年中印边界因印军实行“前进政策”而再度吃紧之际,毛泽东于7月11日听取周恩来的汇报后,谨慎地表示:在动武之前,应充分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以免沦为众矢之的。他说:“印度在我境内设点,我们完全有理由打,但是现在还要克制,不能急于打。一要进一步揭露尼赫鲁的真面目;二要争取国际上正确认识中印边境斗争的是非问题。有些国家想利用我们国内存在暂时困难的机会,推我们上阵,整我们一下,但我们不上他们的圈套。”[注]《毛泽东传》(五),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89页。虽然毛泽东此时已汲取1959年的经验,并不急于以武力回应对方,而是考虑到一旦发生军事冲突后,如何争取外交上的主动权,避免再次陷入孤立的窘境。毛泽东在事后坦承,在作出自卫反击的决定前,自己有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说:“印军可以攻到我这里来,我不能去呀?这里头还有一点怕鬼的味道,包括我这个人的思想。开头你们是要打的,我是死也不要打的……总理、少奇同志、小平同志、罗瑞卿同志,实在要打,说不得了,欺负得我们厉害呀!我说,就让他欺负,无论如何不要打。后头怎么搞的,我也看到不打不行了,打就打嘛,你整了我们三年嘛。”[注]《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61页。
据当时主管对印度工作的外交部第一亚洲司副司长张彤透露:尽管毛泽东最终拍板反击,但考虑到印度当时拥有的外交优势,中国决定刻意控制作战的规模,仅作有限度的反击,而非收复失地,以此杜绝别有用心者的攻讦,从而减轻外交压力。张彤说:“毛主席、周总理、陈毅副总理等英明善断的突出表现,是在下决心对印度反击时,就周密思考好:在军事上把印度入侵者打回去后,在政治上如何处理?当时印度标榜是不结盟的国家,美国、苏联都在争取它、吹捧它……它又是第三世界不结盟运动的领袖,万隆会议的发起人;跟中国共同倡导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尼赫鲁被誉为反对殖民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代表人物等。打了它怎么办?不仅当时美国、苏联要在这个问题上大肆叫嚷,而且也可能造成一些亚非国家的误解和疑虑。为此,中央领导经过深思熟虑,给这次自卫反击规定了几条原则:第一,我们的部队只打到喜马拉雅山脚下,到鹰窠山口,比里山口,莫吉山口就停下来;第二,主动撤退到实际控制线以北;第三,主动交还俘虏;第四,主动交还枪支等。”[注]张彤:《对印自卫反击战前后的回忆》,《新中国外交风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1年,第73、74页。
后来的事实表明,中国确实按照这一计划行事。中国于10月20日展开自卫反击后,尽管前线捷报频传,但还是率先于24日发表声明,要求印度在中印边界问题和平解决前,尊重1959年11月7日存在于中印双方之间的实际控制线,双方武装部队从这条线各自后撤20公里,脱离接触,并且表示“在印度政府同意前项建议的情况下,中国政府愿意通过双方协商,把边界东段的中国边防部队撤回到实际控制线以北”[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世界知识出版社,1962年,第111页。。中国主张的1959年11月7日线,“在东段,大体上就是非法的麦克马洪线的位置;在西段和中段,大体上就是传统习惯线”[注]《公平合理的建议》,《人民日报》1962年10月27日。。
但印度却要求中国军队退回到1962年9月8日的控制线,否则将拒绝任何形式的谈判,甚至称中国后撤20公里的建议是“骗局”[注]《印度政府1962年10月24日的声明》,《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第463、464页。。中国“如果同意印度政府提出的恢复9月8日以前的边界状态,就等于承认自从1959年以来印军侵占大片中国领土的合法性”[注]《公平合理的建议》,《人民日报》1962年10月27日。。对于印度的强硬表态,中国其实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早在1959年边界冲突时,印度已拒绝过类似的提议。
在中国的设想中,当时最大的外交压力无疑来自苏联,但近年解密的档案显示,苏联此时的立场不但并未偏向印度,反而赞成中国所提出的解决办法,并不寻求中国再作出让步。10月18日,苏共中央主席团向驻印大使下达指示,要求其与尼赫鲁会谈时,应表明“早在1959年中国政府便已提出了在我们看来是建设性的建议,即印中双方均撤离边境线20公里,换言之,中国军队将从当时他们所占领的地区撤退20公里。然而遗憾的是,当时中国的这一建议并没有被接受,用以解决印中之间的争端。而如今,新的撤军要求则可能被中国认定为污辱性的,会损害自己的声望。”[注]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9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第407页。
正如事前所料,中国的大规模反击迅速引起亚非国家尤其是不结盟阵营的强烈关注。10月26日,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总统纳赛尔向中国提出四点建议:中印双方恢复到10月20日冲突发生以前的状态;立即停火;在双方之间可以设一个无人地带;然后双方进行和谈。周恩来于两日后答复称,这个建议默认了印度自1959年以来侵占的中国领土,“不能构成一个合理的和解基础”。在遭到拒绝后,阿联仍不肯罢休,于10月31日再次发表声明,建议“中印双方撤退到10月20日以前的阵地,即撤退到9月8日所据守的一条线的后面”。阿联此举“清楚地把纳赛尔总统原来提出的建议和印度政府坚持的要求等同起来”。[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第133—134页。
11月6日,坦桑尼亚政府向中国提出建议,其中包括组织一个“三国委员会”对中印边界纠纷进行调查,作为双方谈判的基础,即“由一个三国委员会,一国由印度指定,另一国由中国指定,第三国由双方商定,对有关传统习惯线和麦克马洪线的历史事实进行研究并提出报告……印度和中国(如果双方都愿意,另加一第三国)以上述报告作为解决争端的谈判的基础。”这一主张的实质是由第三方对中印边界纠纷作出仲裁,因此周恩来在答复坦桑尼亚总理卡瓦瓦的时候,含蓄地指出此举违反中国的原则:“对双方都友好的第三方所能起的积极作用,不在于直接介入双方的纠纷,而在于推动双方进行直接谈判。”[注]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第132、133页。
鉴于亚非国家连番向中国施压,为了释除其疑虑,周恩来于11月15日主动向25个亚非国家领导人发出公开信,将中印边界冲突的缘起、经过以及中国的主张详尽告知各国,并呼吁:“中印边界问题只有通过中印双方直接谈判才能取得双方都满意的解决。中国政府热烈欢迎并且衷心感谢友好的亚非国家的领导人推动中印双方直接谈判而不介入纠纷的公正努力。我诚挚地希望阁下主持公道,继续运用自己的崇高影响,促进中印边界问题在公平合理的基础上得到和平解决。”[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第151页。这一表态反映出中国此时外交应对的取向:一方面尽力争取亚非国家的支持,呼吁各国积极进行斡旋;另一方面则小心翼翼地限制第三方干预的程度,确保其扮演的是调解者而非仲裁者的角色。
11月18日,在外界要求中印谈判的呼声下,此前始终保持强硬态度的尼赫鲁在发表国内讲话时,忽然一改口风,声称希望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中印分歧。毛泽东很快留意到这种转变,认为印度“突然大谈和平解决”[注]《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第157页。,意在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遂决定先发制人。19日晚21时40分,周恩来紧急接见印尼驻华大使苏卡尼,希望正在日本访问的印尼总统苏加诺“回国途中能来北京一趟,商谈中印边界问题”。苏卡尼进一步探询中国“是否有解决边界问题的最高与最低方案”?周恩来直言:“想进一步采取积极步骤,至于采取什么步骤,将同苏加诺商量。”[注]《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世界知识出版社,1993年,第341页。
此时中国的“积极步骤”,其实是贯彻反击前订下的“主动撤退至1959年11月7日实际控制线后20公里”的预案。毛泽东预计到此举有损中国的实际利益,必然激起国内民意的反弹,遂于11月20日深夜批示:立即向全国干部和群众发出《紧急通知》,解释中央之所以在“我军对印自卫反击已经取得重大胜利”的情况下,毅然作出单方面全线停火并撤军决定的原因,是“为了更高举起和平谈判旗帜,巩固和扩大我们在政治方面所取得的成果……我们这次主动采取的措施,将使全世界人民看得更清楚,谁爱好和平,谁要战争”[注]《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第159页。。中国处理中印边界冲突的重点此时已转移至外交博弈的层面,甚至不惜放弃军事上取得的胜果,来换取外交上的主动。
11月21日凌晨1时25分,周恩来再度约见苏卡尼,向其透露中国政府的决定,并称中国此举已顺应外界的要求,希望印尼方面能够抓住这一良机进行斡旋。周恩来说:“我们希望印度尼西亚推动印度作友好的响应。苏加诺总统也曾向我们的代办表示,希望能看到在中印边界停火。其他亚非国家也希望停火……我们先采取这一主动积极步骤,便于苏加诺总统讲话,可以推动印度政府采取相应措施”。与此同时,锡兰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致电周恩来,提出由几个与中印两国均保持友好关系的亚非国家领导人举行会议,磋商促进中印和解的办法。周恩来表示:“支持锡兰总理建设性倡议。”[注]《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第342页。
正如本文前述,中国对于外界的调停其实存在着既欢迎又防范的复杂心态,因此对于各方的介入保持着一种谨慎的态度。那么,中国此时为何却乐见印尼、锡兰等国的介入?周恩来在11月24日的第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上,对此作过详细的解释。第一,依据中国的研判,当时的外交形势已呈现有利的趋势:“从亚非范围、西欧范围(美、澳也是西方国家范围)来说,有三十三个国家是支持中国或者同情中国或者守中立的,公开支持印度的有五十个国家。三十三对五十,包含西方世界。所以并不孤立!这还是我们没有发布主动停火、主动后撤前的情况。发布以后,情况更有变化。现在的形势是一天一天地在发展。”第二,中国认为,撤军之举有着以退为进的妙用,令中国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从而利用国际社会的支持,迫使此前一直拒绝谈判的印度回到谈判桌前。正如周恩来所说:“我们后撤,它不后撤,在全世界面前,它就更输理了,我们就更有理了……如果我们提议谈判,它不谈,怎么样?那是我们意料中的最大可能,它要跟我们磨蹭一个时期。因为它现在来谈,尽管我们说,我们这样做照顾你的自尊,照顾你的尊严,照顾了你的体面,但是它总觉得还是不体面。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以,它可能在某一个时期根本不谈。好,你不谈就输理了。现在亚洲、非洲的舆论,已经多数主张中印直接谈判,又有一部分主张开会。它如果拒绝谈判,又前进,它就更被动了。”[注]《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70、476页。
尽管中国对于外交形势颇为乐观,但在实践上并未掉以轻心。针对班达拉奈克夫人召集印尼、阿联、加纳、柬埔寨、缅甸组成的六国会议,中国实际上作出两手准备:一方面积极推动会议的顺利召开;另一方面则试图事先对与会各国施加影响,管控会议的进程与走向,不至于令中印边界纠纷国际化。12月3日,周恩来接见即将前往科伦坡参加六国会议的苏卡尼,表示:“现在形势已经缓和了,目前是打不起来的,是友好国家做工作的时候。”但在同时,他也点明:六国会议的最终任务在于呼吁印度回到谈判桌前,“科伦坡会议有很多工作可做,可以呼吁印度正式停火,双方设立隔离地带,可以促成中印直接谈判。”[注]《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第343页。
为了在即将召开的六国会议上占得先机,周恩来更亲自点将,任命主管亚非事务的外交部副部长黄镇为特使,赶在会议开幕之前,前往与会各国进行游说。临行前,周恩来嘱咐黄镇一定要抢在印度特使之前,将其亲笔信交给六国领导人。黄镇在出访期间分别与五位总统、四位总理、七位外长和大使进行了会谈,“争取六国在了解事实真相的基础上,把会议开好,推动印度走向和谈”。[注]孟英、王宏瑜:《黄镇主管西亚非洲司的时候》,姚仲明等主编:《将军·外交家·艺术家:黄镇纪念文集》,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第412—413页。黄镇此行十分顺利,缅甸领导人奈温将军、印尼总统苏加诺和外长苏班德里约、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均表示:“理解中国的立场”。而据班达拉奈克夫人自言:在黄镇作情况介绍之前,“我还不知道麦克马洪线在东段还是在西段呢”。返国之前,黄镇委派张彤以及驻锡兰大使谢克西作为会外观察员,留在科伦坡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保持与各个代表团的联络。鉴于中国对六国会议筹备工作的大力支持,东道主锡兰的舆论甚至称:“在科伦坡会议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时,毫无疑问周恩来具有有利条件。”[注]《锡兰〈观察家报〉评六国会议》,《参考消息》1962年12月6日。
二、中印暗中较量与六国反制
相较而言,印度对六国会议的态度则消极得多。11月19日,负责外交事务的国务部长梅农夫人在议会接受质询时坦承:印度认为目前并无召开六国会议的必要,“我们曾提出,此刻举行会议是没有帮助的,会议可以延到更为适宜的时刻举行。”11月25日,印度外交部发言人再度声称:“印度并不认为这种建议适合时宜,也不希望属于这种性质的第三方卷入印中冲突。”[注]《印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印认为锡兰建议开六国会议不合时宜》,《参考消息》1962年11月26日。在得知六国会议势在必行后,印度亦决定派出特使对与会国家进行游说:一路以梅农夫人为首,负责柬埔寨、印尼、缅甸、锡兰;另一路以司法部长库马尔·森和外交部秘书长拉·库·尼赫鲁挂帅,负责阿联、加纳。但正如《印度时报》指出,此举的效果极为有限:“印度官员到开罗或其他地方去解释各种线,并不会在一夜之间带来新德里迄今未能谋得的同情的支持和谅解。在西亚国家是如此,在东南亚也是如此,而这正是新德里的政策中需要非常彻底地重新估价的一个方面。”[注]《〈印度时报〉承认:印两路特使出国游说未获预期结果》,《参考消息》1962年12月5日。因此,梅农夫人在回国之前总结称:“在仰光、雅加达和金边关于中印冲突存在很多误会”,“西方国家对印度在同中国的边界争端中的立场似乎比亚洲国家了解得更清楚”[注]《锡兰总理与梅农夫人会谈》,《参考消息》1962年12月5日。。
正因对六国会议缺乏信心,印度不但没有派观察员参加会议,甚至强调会议不应对中印冲突作出具体的决议,更声称一旦会议作出不利于印度的决定,印度将不予承认:“新德里的具体任务必须是劝说它们不要提出具体的建议,把它们的活动局限于作出希望和平解决的一般性决议。但是,如果科伦坡集团作出了别的决定,新德里必须准备按照它所认为的它自己的压倒一切的利益来走自己的路。不结盟集团的友谊和谅解是值得想望的,但是不能以把新德里的政策从属于这种考虑为代价。”[注]《印度宣布将不派观察员参加六国会议》,《参考消息》1962年12月7日。舆论注意到,印度对六国会议的态度可谓冷淡至极,甚至连旁听会议的使节都没有现身[注]《路透社报道:亚非六国代表在科伦坡会议开幕式上的发言》,《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1日。。
大会开幕前一天,阿联代表萨布里突然公开声称:阿联的立场倾向于同属不结盟阵营的印度,“印度提出的要中国人撤退到9月8日线的要求是有根据的……阿联政府和人民对尼赫鲁总理和印度人民的态度是众所周知的,不需要作任何强调……阿联重视和了解印度的观点……印度今天同这个地区的其他国家在一起,代表了一种被广泛说成是不结盟的特别思想和力量……这种趋向的任何削弱都会影响广大的人类。”[注]《萨布里说阿联将提出一项解决办法》,《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0日。果不其然,在12月10日正式开幕的六国会议中,阿联率先提出一个与印度要求相差无几的提议:在中印边界西段,中国军队退回到1962年9月8日线,而印度军队则仍然留在尼赫鲁主张的所谓“1959年11月7日线”[注]《锡兰〈每日新闻〉报道:萨布里提出的建议内容》,《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2日。尼赫鲁主张的“1959年11月7日线”,是与中国主张的1959年11月7日线不同的一条线,在西段以中国军队1959年11月时的哨所位置为实际控制线,事实上比1962年9月8日线更为变本加厉,“也就是要中国再让出五、六千平方英里即一万三千到一万五千平方公里的领土”。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9集,第172、155页。。
阿联的提议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迅即引起会上各方激辩。缅甸当即表明:“反对会议进入中印冲突的技术方面的任何尝试”,只同意做一般性的呼吁,更直指阿联“太显然是亲印的”。这样,会议顿时“陷于僵持局面”,“各方态度的距离和过去一样远”[注]《外电报道:亚非六国会议11日继续举行秘密会议》,《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2日。。据张彤透露,缅甸之所以“不同意搞决议”,很大程度上是中国施加影响的结果。早在会议开幕前,周恩来就特意指示张彤,称中央对六国会议的意见是“不搞什么决议”,因此张彤迅速向缅甸代表奈温表达了中国的看法。于是,奈温在会上提出由于中国持有异议,是故他“不同意搞决议”,并提前离开返国。柬埔寨代表西哈努克也响应中国的意见,仅留下宋双继续开会。由于“这样两个国家不同意,决议就没搞成”。[注]张彤:《对印自卫反击战前后的回忆》,《新中国外交风云》,第77页。据印尼媒体披露,印尼代表苏班德里约在萨布里的怂恿下,曾经在会上提出过一个类似阿联方案的建议,却被奈温告知:“萨布里的建议在开罗向中国副外长黄镇提出时显然遭到拒绝”。苏班德里约得知这一内情后,迅速撤回了那份建议。之后,“会议得出结论:会议不能提出已为中国所拒绝的那个建议草案”[注]《印尼通讯社和报纸指责萨布里态度不诚实》,《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3日。。
张彤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地纵横捭阖,主要由于中国对情报的掌控得宜。早在会议开幕前,中国已经风闻班达拉奈克夫人意图提出一个“对我国不甚有利”的“科伦坡建议”,因此下令相关使馆人员对各方做工作,“避免会议通过不利我国的文件”。据当时派驻科伦坡记者组的穆广仁透露,由于事先积极通过各种关系搜集情报,中国实际上“在大会开幕之前就取得了几个重要的与会国家提出的文件”。[注]穆广仁:《我的“第一次”》,刘洪湖主编:《怎样做驻外记者》,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6页。在对六国的立场与分歧了如指掌的情况下,中国得以利用各国之间的分歧,管控会议之走向。
正因中印双方对六国会议呈现一冷一热的态势,法新社当时甚至断言:不管“科伦坡建议”最终会否被接受,但中国对于六国会议的积极态度“将证明是中国的一次外交上的胜利及其在亚洲舞台上的威信的相应提高”[注]《马居斯评中国同锡兰和印尼的会谈:认为会谈结果是中国外交的胜利》,《参考消息》1963年1月11日。。
尽管中国竭力对六国会议施加影响,但事态的后续发展还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奈温与西哈努克提前返国后,会议仍在继续。据张彤回忆,“周总理、陈毅副总理通过外交部发来指示,要我们继续做工作,请他们不要作什么决议。主要要做印尼的工作”。苏班德里约从张彤处得知周恩来的意见后,当即表示:“请告诉我的周恩来兄弟,我一定保证不通过任何决议。”然而,翌日的会议上最终通过的一份决议,“恰恰就是苏班德里约提出的”。[注]张彤:《对印自卫反击战前后的回忆》,《新中国外交风云》,第77页。
这一事实表明,尽管中国竭力对六国会议施加影响,但这种干预实际上是有限度的。与会各国都意识到中印有对会议施加影响的意图,遂一致决定以保密的方式来抗拒干扰。会议开幕当天,萨布里即表示:会议的过程应严格保密,因为会议一旦公开进行,难保各国不会受到外界的左右,“可能使他们离开他们的道路”。奈温更要求各国代表切勿将会议结果泄露出去,表示:“代表们在向双方提出之前不要透露任何建议。除非一致同意,否则不应该透露对这种建议的反应”[注]《外电报道:亚非六国会议进行秘密讨论》,《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1日。。在与会各国极力抗拒干扰的情况下,一度听从中国意见消极对待会议的西哈努克最终还是决定在决议中署名。他事后解释道:此举是顾及不结盟阵营团结一致的大局,不得不为之,“有些代表团不同意柬埔寨的立场,他们要对中印两国提出一些计划,这好像是火上浇油。柬埔寨唯恐决裂,所以在会议的最后决定上签了字……为了亚非团结而参加了大多数。”[注]《西哈努克重申中印争端应由中印解决》,《参考消息》1962年12月24日。
正因六国会议具有很大程度的自主性,曾经试图介入的印度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开始担忧会议的主张会脱离中印双方的诉求。12月18日,印度政府新闻处指出,即便六国会议最终达成一致,但印中双方显然不可能按照六国会议的意愿行事,“不结盟国家第一次在印度缺席的情况下讨论一次大的冲突,而且是涉及印度的冲突。可是科伦坡与会国不能够作出多大贡献,它们没有领袖。它们内部分裂。它们有着一致的目的,可是没有一致的观点……科伦坡建议是一种妥协,不仅仅是印度立场和中国立场之间的妥协,而且是科伦坡国家的不同观点之间的妥协……它们的主要优点在于:它们是一致通过的,可是并非仅仅由于它们是一致通过的,印度或中国就可能接受它们。”[注]《印新处说:印对六国建议将部分接受部分拒绝》,《参考消息》1962年12月22日。12月22日,尼赫鲁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亦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六国会议的猜疑。他说:“那次会议是没有同我们打招呼而举行的。有人告诉我们,锡兰总理安排了那次会议……我们决不可认为,由于科伦坡会议或者由于中国撤退,危险已经过去了。”[注]《尼赫鲁又谈中印谈判问题》,《人民日报》1962年12月25日。1963年1月12日,尼赫鲁在接见班达拉奈克夫人时,甚至直言:“我说不上,而我也怀疑你们是否能够说你们探索和平的努力的结果会是什么。”[注]《锡兰、阿联和加纳代表同尼赫鲁会谈》,《人民日报》1963年1月14日。
1962年12月31日,班达拉奈克夫人抵达北京。从她在欢迎宴会上发表的讲话中,不难察觉出“科伦坡建议”同样不符合中国的预期。她一方面承认六国会议并非国际仲裁,另一方面却声称“科伦坡建议”可以构成中印谈判的“基础”,“我们的目的不是企图解决中印边界问题。依我看来,我们在会议上的直接任务,就是试图想出一个平等和公正的基础,以便能够在这个基础上说服双方接受足以导致和缓紧张局势的条件”[注]《西丽玛沃·班达拉奈克总理的讲话》,《人民日报》1963年1月1日。。路透社曾指出,班达拉奈克夫人使用“基础”这样的字眼,实际上已经多少超越了调解、呼吁的范畴[注]《路透社报道:亚非六国代表在科伦坡会议开幕式上的发言》,《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1日。,这无异于将“科伦坡建议”作为中印谈判的先决条件。更重要的是,该建议并未做到她所声称的“平等和公正”。
三、“科伦坡建议”及其“澄清”
六国会议通过的“科伦坡建议”主要包括以下内容:在中印边界西段,会议呼吁中国政府履行其承诺,实施军事驻地的20公里后撤,同时呼吁印度政府保持现有的军事驻地,在中国军队撤退后所形成的隔离地带,由双方商定的民政点进行管理,以待边界问题的最终解决;在中印边界中段,会议建议用和平方式解决而不诉诸武力;在中印边界东段,会议建议以双方实际控制线(即“麦克马洪线”)作为停火线。总括而言,该建议以中国停火声明中主动后撤20公里的决定为借口,要求中国在西段作出实质性的让步,而印度不但无须撤军,甚至能够通过设立民政点的方式,重新占领以前蚕食的中国领土。
毫无疑问,这样的“调解”必定引起中国的强烈反弹。当班达拉奈克夫人在1963年1月2日将会议的详细情况告知中国后,周恩来当即指出:“会议对中印冲突真相的认识是有偏差的”,“我坦率地告诉阁下,可能在发生中印冲突以后,我们让步太多了,引起对方无止境的要求。如果我们当初在冲突发生以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也许中立国家斡旋,会要求双方让步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注]《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523页。
在翌日的会谈中,苏班德里约亦加入其中。其间,周恩来再次抨击“科伦坡建议”远未能做到公正,表示尤其在中印边界西段,印军不但留在原地不动,仍然留在1959年11月7日实际控制线的中国一侧,并且还提出要同中国讨论在中国撤出的地区建立双方的民政点,“这样做的结果实际上是,中国从两条线都让步,印度在两条线都不让步”。周恩来进一步指出:“科伦坡建议”明显带有偏袒印度的倾向,“建议把解决问题的重点放在西段是因为印度提出了强烈的领土要求。实际上东段和中段都存在问题……不应该对一部分地区有建议,对一部分地区没有建议”。周恩来愤然说:“这对我们有些难堪。”[注]《周恩来传》(四),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510页。
面对周恩来的指责,苏班德里约坦承:“的确,我们的这一建议不能满足中国的要求。我们的确非常欣赏中国主动停火和主动后撤的措施,这使小国感到安心,因为小国就其本性来说,总是害怕大国的。但是中国的行动证明,她是诚实的,她虽在军事上取得胜利,但仍主动停火和后撤。中国的这一措施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帮助。”“从公平的观点来说,可能会问为什么提出要中国后撤,而不要印度后撤。从我们的观点来说,我们提出要中国后撤并不是要求中国放弃其领土,而是为了要谋求实现脱离接触作为谈判基础。这是向军事上强的一方提出的。”
由此可见,六国会议之所以作出偏向印度的决定,其考虑并非以客观事实为依据,而是在小国畏惧大国的情绪下,各国倾向于同情与照顾实力处于弱势的一方。中国主动作出的让步,则在不经意间为他们的“锄强扶弱”提供了借口。苏班德里约进而提出:在顾全亚非国家团结的大局下,希望中国能够接受这份“科伦坡建议”,并说:“如果我们这次能够考试及格,帮助两个大国和平解决边界纠纷,那么将有助于今后解决亚非国家之间的冲突,希望周总理不要把我们考得太多。”
中国显然不曾料到,由于在实力对比上占有绝对优势,六国会议基于对大国的成见,在处理中印边界冲突时,无视事实的是非曲直,以国家的大小强弱之分作为判断的依据,要求作为强势一方的中国一再作出让步。因此,对于苏班德里约的请求,周恩来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拿这一建议来考试,你们及格了,我们就不及格了。人民会通不过,我这总理得撤职。因为这一建议仅要中国一方面承担义务,而未要印度承担任何义务。”[注]《周恩来传》(四),第1510—1511页。
然而,周恩来并不打算全盘推翻这份有失偏颇的“科伦坡建议”,这是因为:一来,六国代表曾经反复表明六国会议“是设法调解而不是仲裁”,“会议不能起一个法庭的作用”,[注]《路透社报道:亚非六国代表在科伦坡会议开幕式上的发言》,《参考消息》1962年12月11日。“科伦坡建议”不但无法理上的约束力,恰恰相反,中印双方均有权对这一建议保留己方的看法;二来,中印谈判在短期内无法成事,惟有通过第三方的斡旋打开局面,保留六国会议作为调停渠道仍属必要。毛泽东于1月5日会见班达拉奈克夫人时即指出:“现在中印边界问题未解决,出了纠纷,需要朋友们协助解决。如果印度同意谈判,那就愈快愈好。过去闹了四年,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中印边界问题如果能很快解决,就可以省掉朋友们的奔走。现在看来,朋友们的奔走还省不了。”[注]《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82页。
基于以上考虑,周恩来于1月4日向班达拉奈克夫人提出的中国关于“科伦坡建议”的“两点解释”,写入了他给班达拉奈克夫人的备忘录。该备忘录中声明,中国将有条件地接受该建议作为中印谈判的初步基础,但前提是印度须就中国提出的“两点解释”达成谅解:第一,中国将在中印边界全线主动后撤20公里,印度亦应在全线保持军事驻地不动,而非仅仅在西段;第二,在中国军队撤退后形成的隔离地带,在印度军队和民政人员不再进入这些地方的情况下,中国不在这些地方设立民政检查站。班达拉奈克夫人当即表示中国的备忘录是“公正”和“准确的”[注]《周恩来传》(四),第1512页。,并答应将向印度如实反映中国的立场。
然而,班达拉奈克夫人与阿联代表萨布里、加纳代表阿塔在新德里会见尼赫鲁后,却又另外发表了一份对“科伦坡建议”的“澄清”。与此同时,她于1月14日致信周恩来,一改此前的肯定口吻,反而要求中国不要保留“两点解释”。短短数天之内,班达拉奈克夫人的立场出现如此骤变,其实事出有因:早在六国会议代表抵达印度前,印度便已放出风声,声称将谋求对“科伦坡建议”作出“澄清”,并且只有在“澄清”令人满意的情况下,印度才会考虑接受该建议。[注]《印新处报道:印权威人士谈印对六国建议的态度》,《参考消息》1963年1月12日。在1月13日六国会议代表与印度会谈后发布的联合公报中,亦明确提到“三个来访的代表团团长应印度政府的要求,详尽地澄清了科伦坡会议的建议”[注]《印度同锡兰、阿联、加纳发表联合公报》,《参考消息》1963年1月14日。。显然,来自印度的压力,令六国会议代表最终改变了对中国“两点解释”的看法。
在印度看来,中国极力保留的“两点解释”实际上是对“科伦坡建议”的否定。印度认为:“中国总理在班达拉奈克夫人离开北京以前交给她的书面备忘录实际上拒绝了目前形式的科伦坡建议……北京的最近的备忘录继续坚持要求,印度军队不仅决不能向中国在拉达克撤出的地区推进,而且在两国直接谈判解决它们在有争执的地区的地位以前必须呆在他们目前在东北边境特区所在的地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新的补充建议比它原来的、印度已一再拒绝的三点建议更糟糕得多。”[注]《印报报道:尼赫鲁将向议会提出六国建议》,《参考消息》1963年1月15日。
耐人寻味的是,对“科伦坡建议”的“澄清”与中国的“两点解释”可谓截然不同,针锋相对的意味甚浓。“澄清”提出:在中印边界西段,“中国军事撤退所形成的二十公里非军事区,将由双方民政点进行管理。这是科伦坡会议建议的一个实质部分。有待于印中两国政府达成协议的,是关于驻地的位置、数目和它们的组成问题”[注]《锡兰、阿联和加纳代表团应印政府要求提出关于科伦坡建议的澄清》,《人民日报》1963年1月23日。。细心比较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份“澄清”与印度对“科伦坡建议”提出的“解释”近乎完全一致[注]《〈印度时报〉报道:印度对六国建议提出附加条件》,《参考消息》1963年1月23日。。据班达拉奈克夫人事后向周恩来透露,这份“澄清”其实“是由印度政府准备好的,用的是印度政府的语言”[注]转引自〔澳〕内维尔·马克斯韦尔:《印度对华战争》,第486页。。难怪此前一直对“科伦坡建议”疑虑重重的尼赫鲁,在“澄清”公布后,随即一反常态,公开宣称“接受科伦坡会议关于中印边境冲突的建议并没有什么害处”,还坦承“会议关于边界东段和西段的建议大体上是同印度的立场一致的”[注]《尼赫鲁向国大党和反对党议员解释六国建议》,《参考消息》1963年1月21日。。
如果说“科伦坡建议”只是偏袒印度的话,那么这份“澄清”则无疑变本加厉,成为由印度一手操纵的产物。班达拉奈克夫人一方面承认由印度起草的“澄清”是“科伦坡建议”实质性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却劝告中国放弃“两点解释”,这种做法令原本就有失偏颇的“科伦坡建议”彻底失去公平性。难怪印度此时立场更趋强硬,声称“除非中国政府全部接受科伦坡会议建议及关于这些建议的澄清”,否则绝不与中国展开谈判[注]《尼赫鲁在人民院说科伦坡建议满足了印度主要要求》,《人民日报》1963年1月24日。。
在收到班达拉奈克夫人的劝告信时,中国尚未得悉“澄清”的详细内容,故周恩来提出,中国政府可以在原则上接受“科伦坡建议”,但为公平起见,必须保留“两点解释”,以“有助于使科伦坡会议的建议贯彻对中印双方对等的原则和对中印边界各段一致的原则”。但是鉴于“印度政府对于科伦坡会议的建议也可能有它的解释”,“中国政府希望中印双方不同的解释不致阻碍中印官员迅速会谈”。[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10集,世界知识出版社,1963年,第21—22页。如此一来,中国实际上再度作出了让步,只保留“两点解释”,但不将“两点解释”作为中印谈判的先决条件。
不过,当“澄清”公布后,中国很快留意到其内容竟然与印度的主张近乎完全一致,于是意识到,“科伦坡建议”实际上已为印度所骑劫:“科伦坡会议与会国家原来是要把他们的建议作为促进中印直接谈判的桥梁,但是,印度政府却力图把这些建议变成堵塞谈判道路的障碍,这不能不使人感到很大的遗憾”,“中国政府仍然坚持,中印双方对于科伦坡会议建议的不同解释,不应该成为双方官员举行会谈的障碍,而应该在会谈中得到解决。”此时,中国已然认识到,有失偏颇的“科伦坡建议”不但无法促成对等的直接谈判,甚至还将成为印度迫使中国一再作出让步的筹码。因此,中国原本积极配合的态度出现逆转,明确表示绝无再让步的空间:“中国政府真诚地希望,中印直接谈判能够早日开始。但是,如果以为可以利用中国政府的这个真诚愿望,向中国政府进行勒索,那肯定是办不到的。中国政府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注]《欢迎科伦坡会议推动中印直接谈判的努力》,《人民日报》1963年1月28日。
至此,中国对局势有了截然不同的判断——在不公平的“科伦坡建议”的框架下展开的谈判根本无法解决中印边界纠纷;与其这样,倒不如搁置谈判,静观其变。1963年2月4日,周恩来在会见锡兰驻华大使佩雷拉时说:“如果印度坚持先决条件以至双方谈不起来,也不要紧。我们还是要按既定计划主动后撤,因此,我们实际上将同对方脱离接触。只要印度不进行挑衅,不进入我们空出的、在停火安排中有争执的那四个地方……那就打不起来。”[注]《周恩来传》(四),第1514页。2月10日,周恩来在会见西哈努克时称,在印度缺乏诚意的情况下,即便举行中印谈判亦无法解决边界冲突的症结,“如果印度不打算重新挑衅,局势可以不紧张,停火会稳定一个时期,双方也可以脱离接触一个时期。如印度要紧张,即使谈判也可以紧张,因为它可以随便抓住一个问题使局势紧张起来”[注]《周恩来传》(四),第1516页。。2月21日,周恩来致函班达拉奈克夫人,重申:“如果一方缺乏诚意,即使它接受科伦坡建议,也不能保证停火的稳定……中国政府希望中印官员会晤能够迅速举行,如果一时不能举行,中国政府也愿意耐心等待。”[注]《周恩来传》(四),第1515页。3月4日,在周恩来致尼赫鲁的信中,中国已经不再强调举行谈判的迫切性了。信中说:“如果印度政府由于对内对外政策上的需要,还不准备举行这种会晤的话,那么,中国政府也愿意耐心等待。”[注]《周恩来传》(四),第1522页。3月17日,外交部长陈毅指出,六国会议代表在新德里作出的“澄清”不能作为“科伦坡建议”的一部分[注]《陈毅副总理兼外长在接见瑞典广播公司记者时就中印边界问题发表的电视谈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10集,第54页。。
上述迹象表明,中国不但无意接受经过“澄清”的“科伦坡建议”,甚至也无意在现阶段举行中印谈判,六国会议的成果即将化为泡影。有鉴于此,班达拉奈克夫人和加纳总统恩克鲁玛于1963年3月7日和4月1日先后致函周恩来,劝说中国再次作出让步,不保留“两点解释”以促成中印谈判。对此,周恩来于4月7日接见加纳驻华大使默塞尔时反问道:“如果中国政府不提两点解释,印度是否真的会解决边界问题?”“如果中国政府现在不提两点解释而留待谈判时解决,这样中印直接谈判是否就能举行?”“是不是谈判开始之后中印关系就会改善,如果谈不起来,中印关系就会更加恶化?”周恩来继而指出:“这三种设想都是不切实际的”。[注]《周恩来传》(四),第1523页。4月20日,周恩来致函班达拉奈克夫人,强调目前已无必要急于举行中印谈判。信中说:“如果印度政府继续坚持它的僵硬无理的立场,那么我们没有旁的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只要印度方面不再进行挑衅……中印谈判一时不能举行,局势也不会恶化到危险的程度。”[注]《周恩来传》(四),第1524页。
4月21日,阿联代表萨布里开始访问中国。其间,他终于坦率地向周恩来透露了六国会议代表之所以采纳印度的看法作为“澄清”的原因:“印度在这次冲突中无论在政治、军事上都打了败仗,而中国则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取得了胜利。因此,我们觉得印度应该比中国得到更多的帮助。”由此可见,在六国会议的决策过程中,始终存在一种“弱势即公理”的思维惯性:由于印度在实力上处于劣势,又在军事冲突中节节败退,令六国会议倾向于照顾印度的诉求,而不是以中印边界纠纷的事实作为判断的依据。换言之,基于对大国的成见,六国会议一再无视是非曲直,对中印两国实行区别化的对待——同样是对“科伦坡建议”的保留看法,中国的“两点解释”被排斥在外,而印度的“澄清”却被接纳为“科伦坡建议”实质性的一部分。
此时,周恩来亦向萨布里透露了中国的真实看法:“我们对科伦坡会议是支持的,但是科伦坡建议是不公正的。当时的情况是,科伦坡会议的参加者只注意如何使建议被印度接受,至于中国是否接受的问题就不去考虑了。”“六国本来准备呼吁停火,后来看到停火可以实现,所以转而考虑如何满足印度的一部分要求的问题。”也就是说,中国认可六国会议的调解机制,但不认可会议所作出的“科伦坡建议”。周恩来在给萨布里的备忘录中进一步解释称,如果印度坚持以中国全盘接受“科伦坡建议”及“澄清”作为中印谈判的先决条件,“这就表明印度政府不准备为谈判留有余地。在这种情况下,进一步的调解努力将是徒劳的……即使谈判能够举行,谈判的前途也只能是破裂;这样,反而会使目前和缓下来的局势重新紧张起来。与其造成这样的不良后果,中国政府宁愿耐心地等待。”萨布里最终接受了中国的看法,表示:“科伦坡建议只是建议,总不能作为裁决。如果我在同印度的会谈中发现谈判可能导致破裂,我也同意还不如不谈。”[注]参见《周恩来传》(四),第1525—1527页。
在尼赫鲁看来,就当时而言,阿联是全世界唯一全力支持印度立场的国家[注]《尼赫鲁说:亚非国家中没有一个像阿联那样支持印度》,《参考消息》1963年1月23日。。经过中国的说服后,阿联的立场随即出现明显变化。4月27日,萨布里在被印度媒体问及“直接谈判是否要在科伦坡建议的基础上进行”时,表示:“谈判应该在什么基础上举行,应该由两国政府去决定”[注]《萨布里同尼赫鲁会谈》,《参考消息》1963年4月28日。。可见,连最为亲印的阿联都开始意识到“科伦坡建议”不可能成为中印谈判的基础后,这份建议的最终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1963年10月9日,中国公开表明拒绝全部接受“科伦坡建议”的条款,同时抨击所谓的“澄清”并非六国会议的立场,而是印度擅自篡改的产物。中国指出:“即使建议只是部分地被接受,这也是走向弥合中印分歧的一步;中印双方在走向会议桌子以前,并不需要同意科伦坡会议的全部建议”,“有权威性的材料证明:所谓新德里澄清是印度政府自己起草的,是印度政府用它的语言作为新德里讨论的总结而写出来的……根本不是锡兰总理和她的同事们的评论,而是印度政府自己的论断”,“硬把自己的解释装扮为对科伦坡建议的澄清,并且企图在无保留地接受科伦坡建议的名义下,把它强加在中国的身上。这不仅是毫无道理的,而且也是极不老实的。”[注]《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文件集》第10集,第123—124页。
四、余 论
在公开否定“科伦坡建议”及其“澄清”之后,为了安抚六国的失望情绪,中国一再强调六国会议仍有着积极作用,应当保留这一机制,但同时也明确指出六国会议继续存在的前提条件,是其必须保证不再逾越调解的界限。1963年12月19日,周恩来与纳赛尔会谈时,还透露了中国对于日后六国会议运作的具体构想:“(1)如果印度只少数武装侵入我方控制区,而且进来之后又走了的话,则我向对方提出警告,并记上账,每一季度将情况综合通知科伦坡会议国家。(2)如印度侵入我方地区后不走,我将向它提出警告,要求撤出,并立即将情况通知科伦坡会议国家,设法将印度劝回去。印度如撤军,事情就过去了。(3)如印度拒绝撤走,那时我们才实行自卫权利。”“过去只有双方的照会来往,别国不过问,也不大引起人注意,结果打了起来。现在有了以上三个办法,科伦坡国家便可以起到重要的调解作用。”[注]《周恩来传》(四),第1535页。不难看出,与一年前相比,六国会议的调解机制此时已经被大为虚化——在中印两国发生争执之时,其仅有事后被告知的权利,而不能再主动介入。1964年2月29日,周恩来对班达拉奈克夫人重申了这一构想,并称已经得到六国会议各国的广泛认可。他说:“这种情况和62年大冲突时完全不一样。那时没有调解国,全世界对此也不注意,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六国不仅在过去对和缓中印紧张局势起过作用,而且今后还将起更大的作用。阿联、加纳和缅甸都很欣赏这一办法,其他国家,包括埃塞俄比亚、突尼斯,经我解释后,也都欣赏这个办法。”[注]《周恩来外交活动大事记(1949—1975)》,第398页。
这种调解机制虽然化解了“科伦坡建议”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但对中国而言,在某种程度上亦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据时任外交部副部长的耿飚回忆,在发动自卫反击前夕,周恩来考虑到国际观瞻,决定事先须向印度递交照会,但如此一来,不免存在暴露意图的风险。“从外交方面来看,必须使印度外交部在我军开始反击前得到这份照会;从军事方面来看,却不能让印军过早地知道我军的意图。”因此,中国选择在深夜向印度代办递交照会,方才既避免不宣而战,又兼顾到军事保密。[注]《耿飚回忆录》(下),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第157—158页。若再增加通知六国会议这一系列环节,无疑将严重影响中国行使自卫权利的自主性。
纵观中国针对六国会议的外交因应,明显存在一个从主动策划到被动应变的过程:中国积极推动六国会议的召开,初衷在于利用外界协助调解,却不曾料到六国会议的进程逐渐失控,最终走向中国主张的对立面。中国对这份性质超出调解的“科伦坡建议”可谓毫无准备。正如周恩来所说:“科伦坡会议作出现在这样的具体建议,是中国政府始料所不及的。尽管会议的愿望是好的,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实际上使科伦坡会议的工作超出了调解的范围,使与会国的调解活动增加了困难。”[注]《周恩来传》(四),第1515页。
六国会议基于对大国的成见,作出有失偏颇的“科伦坡建议”,使中国认识到,将中印边界纠纷托付不昧实情的第三方独立进行所谓的调解,其实存在重大风险。1963年2月10日,周恩来在会见西哈努克时明确指出:“如果科伦坡会议再次开会,我们有一必不可免的要求,即中印双方必须派出最负责的代表列席会议,说明双方的立场和意见。”[注]《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第532页。由此可见,尽管中国在表态上一再对六国会议和“科伦坡建议”进行区别,往往赞扬前者而指责后者,但对于六国会议这一具体运作机制同样是不满的。
正如前文所述,中国早就多少估计到亚非国家对于大国的畏惧心态,遂有后撤至实际控制线后20公里的决策,以让步来换取国际社会的同情。正如周恩来所言:“我们付了血的代价是为了争取人心。”然而,周恩来同时指出,中国军队的撤退其实又是中国处于强势的一种表现。他说:“表面上似乎我们是示弱的,实际上不是,而表现我们更强。只有强者才可以这样做,弱者不能这样做。你打败了怎么能退呢?你退人家就跟进来了嘛。”[注]《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475页。结果,当时中国所作出的一系列让步,反而更加坐实了中国的强势形象。在印度看来,中国的宽大“实际上是对印度军队的一种侮辱。中国人交还的大量武器只能表明印度遭受了多么惨痛的失败”[注]孟庆龙:《印度对中印边界问题态度的变化》,《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由此一来,中国无论选择是进是退,都始终无法摆脱作为强者的形象,而在对大国政治存在严重怀疑的不结盟阵营的国际关系逻辑中[注]1961年9月,不结盟国家首脑会议第一次会议前夕,时任会议主席的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声称:“当前大国力图在没有小国和不结盟国家参与下在联合国之外独自解决威胁世界和平的重大问题,这是徒劳的”。随后在大会发言中表示,由大国主导全球事务是一种“幻想”,小国应该扮演重要角色:“我们抱这种幻想也许是错了。有人认为,小国、特别是不结盟国家没有资格作出更大努力来解决国际问题,而认为这只是大国的事情,这种看法也许同样是错误的。”杨元恪编著:《铁托传奇》,当代世界出版社,2013年,第156—157页。,这也注定中国不可能得到公正的对待。
事实上,就当时的情势而言,中国与印度之间绝非仅有国力强弱、幅员大小、人口多寡的直观差别,两国在政治体制、社会制度以及意识形态等方面也有着重大差异。因此,六国会议代表以“锄强扶弱”为由区别对待中印两国的背后,恐怕并非单一因素在起作用。正如前文所述,中国在酝酿自卫反击之时,就考虑过印度身为不结盟运动的领头羊,对亚非国家有着比中国更强的感召力,因而迟迟未敢下定决心。值得注意的是,六国会议各国皆是不结盟运动的成员,其中又无一是社会主义国家,它们之所以选择倾向照顾印度,理应也是政治上亲疏有别的体现。故从表面上看,对大国的成见是“科伦坡建议”及其“澄清”出台的直接原因,但六国会议幕后是否有着更复杂的动机,仍然有待相关国家档案文献的进一步发现。
尽管中国主动作出一系列让步的原意是打破帝国主义的孤立,消除亚非国家的疑惧,从而争取外交上的主动;但无论是在公开层面的停火撤军,抑或是在私下进行的沟通联络,都无法实现希望六国会议“不作决议”、促使印度展开直接谈判的既定目标,反而为六国会议一再要求中国作出让步提供了口实。从这种进退失据的因应中,不难得出两个至关重要的启示。第一,引入第三方介入双边领土纠纷,此举其实存在巨大风险。因为调解与仲裁之间的界限在实践上往往极为模糊,稍有不慎,即有可能陷入领土纠纷国际化的困境,“科伦坡建议”原本仅仅只是一个呼吁,后来却被印度视作寻求国际仲裁的依据。[注]印度以中国拒绝接受“科伦坡建议”及其“澄清”为借口,进而提出将中印边界纠纷提交海牙国际法庭或者其他国际人士进行仲裁。参见《印度政府外交部一九六三年九月六日的照会》,《人民日报》1963年10月13日。第二,应充分认识到国际关系的复杂性。六国会议各国虽然有反帝国主义的倾向,在这一意义上是中国的朋友[注]毛泽东在1962年9月23日接见苏加诺时,曾经表示:“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我们的朋友很多。目前在世界上反帝的是大多数,特别是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参见黎家松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大事记》第2卷,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第243页。这一表态无疑说明,在当时的毛泽东看来,区别敌友的标准在于是否“反帝”。,但与此同时,他们亦同样存在对大国根深蒂固的成见,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以公正客观的态度看待中印之间的纠纷,让他们进行调解,事实上无助于纠纷的最终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