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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06莫为
莫为
一
无需屈指,再去遵义,相隔整好二十年。
去岁末,重庆坐大巴。凤姐在遵义茅草坪车站候我。凤姐是我同学,比我大三岁。
那天的遵义突然下雪,簌簌地飘着,像是在欢迎我。
凤姐穿着苹果绿的及膝羽绒服,哈着手站在车站入口,向着我的来路张望。一帽子的雪花。
拥抱,凤姐眼眶湿润:你终于来了。
凤姐复读初九零级时,和我同桌,在小龙乡小学。上学期没完便去了遵义,落脚在一个叫做松花镇丁子乡的远房二姨家里,在该乡初中学校继续复读。临走,凤姐看着我的眼睛,说薇,若我在那边考起了,你就过来!
之前凤姐轻悄悄给我透露:遵义那边,比我们这边好考得多!
八月初的某天,我果真收到了凤姐让我与父母商量,准备去遵义的来信。当时,我在地坝里砍红苕藤,轻一刀,重一刀。
凤姐以遵义县中考第二的分数被贵阳某中专学校录取,这样的结果,除了惊喜我还是惊喜。因为凤姐给我第一封信里便扎扎实实地说了,在她的班上,依她所掌握的科目知识,几乎可以做她同学的老师。
凤姐说:妹,来吧,你会比我考得更好!
我当时以16分之差落榜于我心想梦想的武圣师范校,整个人沦陷于梦想破灭的沮丧悲伤里。
初中三年,我以为自己是那么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寒来暑往,自家到学校间奔跑,跑大了脚板,跑落了鞋子。小学二年级我便心存长大了当老师的梦想—像我们的班主任方芳老师,留着学生头,戴着粉红的窄边眼镜,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弹风琴,领着我们翩翩起舞的时候,我们像一朵朵雏菊缀在她的裙边。我痛恨砍红苕藤痛恨在烈日下割谷子掰苞谷。我不喜欢邻居李嫂嫂。她一嫁过来就开始生娃儿,一个接一个,然后背上一个手里一个,提半篮子鸡蛋,去赶沙渔场黑耳场,换三两斤猪肉回来。
灶前,我对母亲说:妈,我要去遵义读书。
母亲支起身子在翻铲小山一样的一锅猪食,说去问哈你老汉儿。
我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我对她说过诸如死都不愿死在农村的话。她也有支持和鼓励,说攒劲读书嘛,读出头就好了!
我没有也没敢去问我老汉儿。那时候的父亲人到中年,固然手上口上动辄动粗的脾性有所收敛,但我还是怕他。父亲扛着锄头阴着脸从坡上跛着回来,二姐就招呼我们快点快点,阎王回来了!
母亲心里也清楚,我问她实际上就是让她去帮我问我老汉儿。就像知道问她还没开口就知道答案一样,我知道我老汉儿给我的一定不会是我想要的答案。因为他老人家一直坚持这样奇怪的家训:妹崽家读再多的书也是幫别个屋头读的!以至我的大姐读到小学二年级便辍学,二姐连蒙都没发。她们的童年的花季都被安排在放牛,割草,挖田挣工分的情节里。所幸后来我的俩姐夫都是资格的高中毕业生,在他们的影响下,如今大姐二姐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捣腾着自己的小买卖,每一笔收入支出,都扒拉得一清二楚。二姐甚至可以把“皇马卫浴”一字一句念成“皇马卫谷”。
二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内心焦灼度日如年。母亲仍然早出晚归,屋里忙一歇,坡上忙一天。我从她神色的凝重和将鸭群敌人一样驱赶出院坝的态势里确定了父亲对我去遵义的态度。
母亲也是怕父亲。(谁不怕“阎王”呢?)
仰望黑云断续的天空,想起渺茫前路,我的眼泪啪嗒而下。
几天后的一个夜半,我听见隔壁房间的父亲在吼:去去去!你妈卖比!就晓得让她去,春娃儿同意了,那王家的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又没成事实有啥子不好办?!母亲据理力争。
父亲说的王家,即我们的村支书家。村支书是我们村最资深的兽医、村里老少都叫他王先生、同学王富的父亲。
王先生每逢到我们院子来看猪医牛,完了总不忘顺道来我家。肩头上挂个褐色的药匣子,拿根竹制打狗棒,在对面田埂上就冲着我家喊:老莫在屋头没得哟?出来裹杆叶子烟咯!
我父亲就会应声而出。如若我在,父亲就吩咐我快去给王先生吆狗抽板凳!王先生便会笑眯眯地夸我:狗东西幺妹儿越长越乖了哒!
得知我和王富一样的中考落榜,王先生几乎在第一时间来到我家,对父亲开门见山:老莫,咱两家田挨土连,知根知底,富娃儿和幺妹儿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干脆打亲家算了!
身为兽医而且手艺相当的村支书,其家底和身份对于父亲,心里有数。富娃儿白净斯文,人前人后有礼有节,看着也顺眉顺眼。哈哈!要得嘛!我父亲很乐意。
遗传了母亲的高海拔,九零年的我,已身高一米七一。
我学着电影里被逼婚的角色,用“我不!死都不!”的绝决将父亲堵住。
我母亲轻轻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富娃?我一下子恸哭失声:我是你亲生的吗?我都没长大啊!我是家里多余的吗?母亲吓坏了,赶紧说好好,不说这事不说这事了!
次日,王先生提着红糖白酒满面春风噔噔噔又来了。
我说叔,我要读书。
你说啥呀?幺妹!王先生明显意外。
我说我还要读书,我还没长大!
父亲立马尴尬。王先生的笑意僵成一团:哦,呵呵,要得要得,长大了再说长大了再说!
高矮要留下糖酒。王先生带着生意不成仁义在的口气走了。
三
那个8月29日,我终于背上母亲用罩过秧田的塑料薄膜潦草包裹的铺盖卷,由堂兄护送,踏上了中考移民的路途。
离开的那天,天阴沉沉小雨霏霏。本来要穿那双八成新的运动鞋,怕泥泞,便穿了母亲的旧解放鞋。二姐在乡上给我买了两件长袖,穿了一件在外面,后来经过辗转折腾,在重庆至遵义的火车上,扣子已掉去两颗,好在里面穿了个大背心,不至于袒胸露乳。
沙渔为起点站,再合川。擦黑时分,到了传说中的重庆。
那里应该是现在的火车北站?记不得了。候车室里,一地的人一地的包裹,躺着睡着说着吵着咳着吐着,我找不着北。endprint
堂兄好不容易找了爿空地,招呼我过去,说你先坐这里,我去买车票。
放下铺盖卷,我勉强坐下,搂紧怀里的帆布书包。里面,有母亲嵌书页里的三百元钱。第一次出门,出那么远,走的前夜,母亲和我都没睡着。
我突然看见有人在躺着的人堆间自由游走,俯身在他们的包里兜里肆意摸索,被摸醒了的,瞪一眼轻轻松走开的那人,蜷蜷身子,或者继续睡下,或者打个呵欠,晃晃脑袋坐直了,用一雙似醒非醒的眼睛看眼前的世界。邻近我的一个中年女人被摸醒了,拉住那手,轻声央求:把车票钱,把车票钱给我就行!我要站起看个究竟,堂哥一把将我拽下,压低声音呵斥:你要做啥子?!他们身上有刀!我再不敢东西张望,倚堂兄身上,我听见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剧烈心跳。
天亮,堂哥将我塞进开往遵义的火车,叮嘱再三后便打道回府了。挥手的一霎,我突然脆弱。第一次尝到分别的滋味。
只是这样的情绪很快被火车的隆隆,幽暗冗长的隧道,擦身而过的山,莽莽树林所覆没。一切都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甚至庆幸,要不是这次的遵义求学,也许一辈子都坐不上火车。
听说到娄山关的旅客请准备下车,我赶紧拽行李架上的铺盖卷。有人立马过来抢座位,车厢过道里,他们一直在不松不紧地站着。我说不忙嘛,等我下了。有人问你在哪里下?我说遵义。闯你妈大头鬼哟!抢座位的人丧气着走开。
我才知道娄山关不等于遵义。
我再坐下,窘极了,整车厢的人都看到了我的无知。
茫然窗外,遵义,还有好远呢?殊不知我腿上的书包正在被一只手试着拉开。
“干什么啊手拿开!”我尖叫,忘记了堂兄的“他们有刀”。
我的尖叫拯救了我—一个袖戴“治安执勤”的大叔循声过来,拍拍那人的肩膀,朝他做了个走开的手势,保护伞一样撑在了我的身边。我惊悸着,仰视他,他朝我笑笑,点头。那温暖,那力量,我终身不忘。
傍晚,遵义到了,执勤的大叔帮我搂濒临崩溃的铺盖卷(我烧火煮饭,喂猪喂牛的母亲,她怎么会打背包呢还要牢固?)至出站口,说小心点!然后转身。
四
今夜,我要投宿到凤姐在丁字口做仓管的表叔处。因为遵义去松花的班车只有两班,我已错过。明天,凤姐在松花镇丁子乡中学接我,也是我要入学的地方。
伫立火车站出站口,我茫然了。何去何从?
有人过来问我:到哪里?我说丁字口。便走了。又有人来问,我又说到丁字口。又走了。如此三番,然后一个说来吧,我的车到丁字口。天色暗下来,我已开始发慌,有车去丁字口,多好!而我那刻的样子,岂止蓬头垢面!
正要跟随着去坐丁字口的车,三个又好像是五个裸着上身,长发及肩的年轻男子从旁边过来,其中一个胳臂和胸口文着刺青的问我,你到哪里?我说丁字口。他说你坐得起他的车吗(后来我知道,他说的车叫TAXI)?不由我回答,说快点跟我来!和其他几位分道,喊了声“在某某地方等我”扭头就走。
我(居然)没有丝毫的犹疑!搂着铺盖卷颠颠地小跑在他后面。一段路程后,他说看见没?这才是你要坐的车,公-交-车。我看见公交车千里长庭地摆开在那里。
拽我挤上一辆正在起步的公交车,我被女售票员一把推了下来,跟着车门“嘭”地关上。我破落的样子,定是让她不舒服极了。正愕然,年轻男子一步跨下车来,朝驶去的公交车使劲啐一口,我听见他对那女售票员动了粗。
说只有坐这趟了,只不过要等些时间。我随他上了紧接着的一辆空车。他掏出钱包,递给售票员两元钱,指着我说,她去丁字口,到了红花岗,请你告诉她去丁字口的车。售票员说好。他说完便径直下了车,走几步又回来站车门边,说我没时间带你了,你坐这趟车到红花岗,再转丁字口的车就行了,明白没?我赶紧点头哦哦明白了明白了!事实上我没明白,从小到大,我进出过的门也就家门和校门,我连公交车也是第一次看见。
年轻男子走了,至今留给我一个裸着上身,长发及肩的匆匆而去的背影。
五
找到凤姐的表叔,表叔已经洗漱规矩准备休息。见了我去,忙说哎呀妹崽呵,你在干啥呵这阵才拢哦,饿死了饿死了,快点洗哈我给你热饭!表叔和我和凤姐都是同乡,和我父母也熟识。
第二天下午,在表叔的陪送下(表叔已经用尼龙绳把我的铺盖卷重新打紧成一个干瘪馒头),经过三小时的车程,两小时多的步行,我和焦急等待的凤姐相见。
跟着就是去二姨家里。抬脚一走,又是两个小时。我的脚后跟已经起了血泡,只好把鞋子脱下来提着走。
二姨的家坐落在山脚下,半山腰和山顶有稀落的人烟。
凤姐说过这里的人很穷。二姨家也是,却远远超乎了我对穷的揣测。房屋三间,低矮,每次进出,我都要埋头,早上起来,被面湿漉漉的。木制的墙壁,墙壁中间挖个小洞,刚好容一个电灯泡,一个灯泡照两间屋,多省电!我觉得他们真聪明。
所有的牲畜等于是最值钱的家当就那头老瘦的黄牛。没有厕所,要方便,就去侧边的牛圈里。每次不得已进去,我总胆颤心惊,掩了松垮垮的小木门,刚要蹲下,那黄牛突然“哞……”再一个长尾巴“呼”地甩过来。有几次大便,我只好跑到山脚脚的一旮旯去。
和这里的土地一样,二姨一家都瘦得很。尤其二姨和小四,皮包骨头,像非洲的饥民。初见二姨爹的那晚,二姨爹坐门槛上,汩汩地抽着烟筒。二姨爹姓赵,四十来岁,说话不温不火,说莫喊二姨爹,喊二哥就是。我虽觉着不妥,也不便问为什么,但后来还是二哥二姐的叫着了。
二姐有四个孩子,只有老大是女儿,叫秀秀,皮肤黝黑,眼睛很大眼白很多,所以显得空茫,比我小两岁,当时上小学五年级。其余仨男孩子一个比一个大一点高一点,都没上学,随大人山上做活路。后来,他们一直喜欢着我。
到二姐家的第三天,凤姐要去她的学校了,丁子乡是她的必经之路。她跟二哥二姐说,我顺便把莫薇带去报名。endprint
寄人篱下,你要想办法讨人家喜欢,在二姨家里,你要勤快,要见眼生事,不要吝惜力气,力气用了,还要来的……—去丁子的路上,凤姐不停地叮咛,像我的母亲。而这番话,足以让我受益一生。也一直在引用给我身边年轻的朋友,同事,和我的女儿。因此我11岁的女儿,虽学习一般般,其乖巧懂事在众亲朋好友的眼中还真不一般般。
而我的凤姐,一个身高一米五四,相貌平平的小女子,在至今所有我经历的女性中,我仍固执地认为:唯她是最早慧的,睿智的,能力的。起码在她17岁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借助跳板,跳出农门。那跳板,不就正是我要就读的丁子中学么?
六
丁子中学,砖混结构,一楼一底,十个教室,宽敞,因为好多窗户没玻璃,所以异常明亮。蹲山林中一个坑坑洼洼的大草坪里,周遭没有人家,像只孤零零的蜗牛。
初一到初三各一个班,我所在的班上有29个学生。班主任姓周,教语文,也是校长。因为我的字写得好作文写得好,周校长非常喜欢我,知道了我的母亲也姓周,更加关爱。开学后一个月,悄悄问我:你的户口迁移办好没有?
没有遵义的户口,等于是我没有在遵义参考的资格—对于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她懂不起。
我说家里正在办呢。而我所谓的家里无非我的母亲,她知道怎么办办什么吗?也许她认为她说通了父亲为我凑足了盘缠,我来了遵义,一年之后,便金榜题名了。
户口没落实,也是两个月后我离开遵义的原因之一。当时与家里的联系,无非书信。而我每写一封信回家,基本得不到回复。(母亲不识字。)
这就要说起我的哥哥。开学的第二天,我便写信告知了哥哥这里大概的情况,哥哥信没拢,100元汇款单先到了。那时候,哥哥已荣升为他们砖厂的组长。
我开始了在丁子中学的读书。住二姐家里,天蒙蒙亮,听着二哥二姐起床,便赶紧穿衣。虽然二姐总叫我莫起来,你睡你的!想起凤姐的“寄人篱下要勤快,要讨人家喜欢”,我努力着,坚持着。
所以每天早上,我要做的事是,背一个大背篓,拿了镰刀,去林子深处,割山一样的一背篓青草回来,以保证那头老黄牛当天的口粮。
完成这样的劳动,最少要花近两个小时。六点过出门,八点左右回来,囫囵着吃完饭,再徒步两小时去学校。学校十点半开始上课,没有午休不吃午饭(因此落下了胃病),连着上六节课放下午学。
松树林里,松果遍地,鲜有青草。我就沿着有水的地方,去找,去割。有一个早晨,因为两条墨黑的水蛇,我迷路了,越走越陌生越害怕,就朝着前后左右,喊二姐啊二姐!比天还大还空的松树林里,只有那些扑腾的鸟儿,飘零的松针,听见了我濒死的求助。
我到底还是沿着来路回去了,已是晌午时分,二姐们都不在家。卸下背篓,瘫牛圈旁,摩挲着两肩上的沟壑,我流下了来遵义的第一滴泪。
下午回来,我的主要劳动是挑一缸水,纯粹的山泉水,从对面的山腰上。原本是二姐的活,我抢过来的。二姐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担心风一吹就会连人带桶把她吹走。
七
二姐家的饭菜,搁现在城里人的餐桌,绿得发亮。
一半大米加一半蜕去皮的玉米粒,大米和玉米都是二姐自家种的,一颗肥料一滴农药都没沾—主要是他们家没钱的原因。
这里的土地和二姐家人一样,瘦弱,先有交待。烟叶是这里人用作经济流通的主要农产品,我以为这和土地的贫瘠有关,据说种烟叶不费肥料。二哥种的烟叶,仅够他个人享用。
所以虽然二哥二姐不分黑夜白天地耕种了零散而大面积的地,一年下来,亩产量之低,总产量之少,依然不能与来年结上扣,我班上的许多同学家里也是。
那天有外面的人进山里收旱烟,我对二姐说,把种包谷的土都种烟,卖了钱来买米,说不定还划得来些。二姐说晓得哦。
干饭从甑子里舀出来,白生生热腾腾香喷喷,像现在超市里的珍珠米,没一颗碎的。二姐用碾子小心谨慎而幸福地碾出来,一颗谷粒被粉碎,她都会心疼。
第一顿我吃了两碗,就是到二姐家的第一晚,饿极了,猛吃,第二碗过半,就咽不下了。玉米粒,终究是粗涩的。
二姐家的饭碗,其容量,应该相当于我现在家里的五倍。就是说,那晚我吃了七碗饭。
一家人都吃这样的碗。甑子端出来的時候,老二老三老四已将自己的碗一溜排开,大脑袋挂桌沿上,此起彼伏地踮着脚。
下饭的多是野菜,包括南瓜尖,都是孩子们在山上摘回来。不放油,水煮好了,捞起来,蘸海椒做的酱吃。所谓清汤寡水。偶有客人来,二姐就把装过蒸馏水的香油瓶从柜顶上拿下来,锅烧辣了,一滴一滴倒在锅铲上,再倒进锅里。
七八岁的赵老四,每顿饭都不止吃一碗。
八
一个月后,我住校了。
周六早上回二姐家,擦黑返校,买些面条,星期天也是。和二姐粘着,帮她做事,二姐累得可怜,二哥回家就叼烟筒,什么都不做。
我遵义的户口,还需要二哥去落实。
吃面条对于赵家的孩子们,算是牙祭。我身上有钱,偶尔也买点饼干,在丁子乡仅有的那个小副食店。
凤姐追问怎么住校了?是不是确实受不了?走那么远路,吃那么孬,做那么多活路。我说不是不是,却支吾着没能给凤姐说明白。
一天吃两顿,事实上我也大抵习惯。
只是吃不饱:玉米粒占的比份越来越多,饭扒嘴里,轮回个半天,就不往下咽!逼自己哽下去,马上又涌出来和着眼泪。这样的时候,二姐就站起来给我拍背,什么都不说,她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没办法,就饭里泡开水,粥一样吞下去。每顿饭,我都最先放碗,也最多吃大半碗。当时最大的奢望:有一天回到家里,妈,给我煮两斤米的纯干饭!
和割牛草、担水一样,吃饭的情节,我寄出的信里,只字不提。我要把自己留在遵义。
哥哥也强烈地担心着,他知道我在家里懒惯了,说不习惯就回去,在小龙小学复读!endprint
凤姐一个星期两封信,准准时时,尽是鼓励,说她的学校多好多美,让我明年也报,也爱怜。我知道她怕我不能坚持,她也徒劳了。每次凤姐和哥哥信来,立马泪奔,再拆开,一边抹一边读,完了又迅即收拾好颜面,不让人看出来,包括二姐,直到我收起铺盖滚回老家去。
在遵义的两个月,凤姐来看过我三次。至今不知道贵阳到遵义到松花的车票,但我知道那三次往返的车票钱,都是凤姐省吃俭用下来的。每次相见和离别,都要拥着她哭一场,我原是如此的脆弱!
凤姐最后总说:妹,相信日子总是越过越好,不会越过越坏。十八岁的凤姐说这话的样子,像个大人。
我也一直在坚信着日子总是越过越好,不会越过越坏,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如今,凤姐于我,仍似墙,似港湾,似大人。我们还是“凤姐”,“薇”地彼此称呼着。
凤姐是家里老大,家境不比我好。同学时,经常去我家,我妈就笑说,你看人家小凤,像主人,你像客人。
而我离开赵家吃住学校的真正原因,只有我知道,被我喊做二哥的人知道。
九
住二姐家时,二哥二姐睡左厢房,我和孩子们睡右厢房。我和老大和老四睡上铺—一排横搁在对面两堵墙上的木板,爬四步楼梯上去,闪摇摇的,第一晚不敢睡,凤姐说不得垮,牢固得很,是柏树,我和他们一直这样睡。老二老三,自然成了睡我下铺的兄弟。
住校前的第四天,夜半,我被惊醒:有手在我的被窝里摸索!猛坐起,愕然。
这么大姑娘了,还要打铺盖,快点盖好!二哥的手剑一样缩回再伸上来掖被子,轻声说完便走开。哦吓死我了我心想。
第二晚,二哥又来帮我掖被子。
第三晚,我只脱了鞋,抱紧自己倚墙上睡到天亮。去到学校跟周校长说,我想住校。
给二姐的理由是我个子大把老四和秀秀都挤到了,所以要住到学校去。二姐说这倒没什么,关键太苦你了,看你起码瘦了五六斤,在学校各人吃三顿,吃饱点。
二姐实际舍不得我离开。二姐和我说的话比二哥和孩子们都多,说起家乡的时候,二姐明显怅然,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十
学校,我和一个尹姓代课女老师同住一间屋,也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我们的床安放在教室的对角,似遥望着。
尹老师是松花镇上的居民,是我来丁子见的最好看的姑娘,小巧白皙,长发如瀑;教初二的英语,备课时常常问我时态句型什么的;初中毕业,来这里已经两年。凤姐说她们家和周校长是亲戚。
最先我努力地靠近甚至讨好她,比如煮了面请她吃,把凤姐从贵阳带回来的小梳子小镜子送她。她的一日三餐并不比我好,总是吃家里带来的海椒酱。
除了她,住校的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男的姓罗,我们班的数学老师;一个和我同时来丁子的男师范毕业生,眼镜,中等个,也是很单薄的样子;再一个来自重庆铜梁叫做帅忠良的男生。
我是那么的怕孤独怕冷那时候。尤其夜里,寒风呜咽(深山中的丁子,秋夜已经冰凉),松涛阵阵。大雨来了,哔啵啵敲窗上,我觉得有狼要破门、二哥的手、墨黑的水蛇。我几次想抱着铺盖和尹老师睡一块儿,可我知道尹老师不会愿意。
尹老师曾一边吃海椒酱一边昂扬着说:就你们四川人,老少都跑我们贵州来找饭吃!完了追一句讨厌。
二姐是尹老师说的老的,我和凤姐是少的。
至此,我要一声长叹:当年二姐的郁郁寡欢,幽幽戚戚,无不和来了贵州找饭吃有关!那片晦暗的历史背景,相信比我年长的四川人都知道,更清楚。
从此,我再不和她说话,包括她问我的英语,本来之前话也少。
每周末,在邻镇教书的男朋友来接她,她也总是甜蜜而骄傲,小鸟般从我眼前掠过。她比我大两岁。
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比班上名列第二的高出一百五十分。这是千真万确也是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周校长说我比小凤还优异。由此我彷佛稳操了考取凤姐学校的胜券。而那些时间,我哪里读过书?吃的分明是在龙庭小学积存的老本
和其他家住丁子乡的老师一样,周校长每天早上打家里来,总要担一挑粪水放自家田园边,或者淋了来,或者回去淋。
每个科任老师都喜欢我。毋庸置疑,在那群黑溜溜的山娃子中,我有点鹤立鸡群。
我的同学穿得都不好,补丁,有的还赤脚,刷把裤儿,脸色大面积苍黄或黝黑。身上都有股味儿,凤姐说是山味儿,浓重得很。想想应该是不勤洗澡的原因。
说起勤洗澡,犹疑着,还是要交代这样的一件事—
住校后的第三天好像是,觉得身上好痒痒!
我生虱子了!连洗过的内衣上也有!天哪!我的家固然清贫,但是,我从没生过虱子,跳蚤也没有!我的母亲从来都教育我们“人穷,水不穷”,尽管当年我的伙伴们,好多头上都煮着“白米饭”。
我惊慌恐惧,欲哭无泪。
教室楼下的厨房里不是有锅吗?大铝锅,周校长买给我们集体蒸饭用的。于是除了身上穿的,我将所有的衣服裤子袜子连同被褥一股脑扔进铝锅,点燃煤块,熊熊地烧啊煮啊!
结果是除了一条牛仔裤没变形,其余一概面目可憎:卷的卷,皱的皱,严重缩水!惨不忍睹,我沮丧得要死。
好在一封信出去,哥哥寄来御寒的衣物跟着就到了。
過几天在同学家里住了一夜,又引虱上身。当然,这次长智了,只烫了内衣。
之前一直没见二姐家的孩子们洗澡,我也是。后来在学校的厕所里,烧一大锅水,隔几天洗一次。
十一
这又要回过头去说。
住校后的第十天,堂兄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怪味胡豆,夹心饼干。依彼年月的通讯,这样的突然很正常。
二爷二娘急懵了,二爷挖土把自己脚背挖一锄,有人听喳闹客说莫幺妹被卖了,卖到深山老林里,整天吃野菜和糠。堂兄说,所以二爷喊我来把你弄回去。我说读书呐!又不是猪吃糠!我不在信里告诉他们我好好的吗?endprint
堂兄嘴里的喳闹客,即是从遵义送我到二姐家的表叔,估计他是见了二姐家的样子,回去对乡里人说了,然后以讹传讹,最后传给了我的父母。(感谢喳闹客表叔!我坚硬的父亲,原来柔软,他的爱我,原本充满。)
在二姐家住了一夜,堂兄便走了。临走反复问我:回不?我轻声说不。说不的时候,我又脆弱了。像头次入园的幼儿,大人送,哭一场,大人来接,又哭一场。
其时,我有动摇。是啊,只要我愿意,两天不到,我就可以远离饥寒,孤独,恐慌乃至无助。离开我不喜欢的人:二哥,尹老师,帅忠良,眼镜师范生。
这也为我不久的回家打下了伏笔。我的父母还是殷殷希望我回去,堂哥回去讲只是吃住孬,其余安好,他们还是不放心。
而我一直觉得帅忠良对不住“帅、忠、良”!
课上课下踏双拖鞋,慢吞吞地走路,咵哒咵哒;胸从来没挺起过,真个人焉耷耷的;也不爱干净,一件蓝色中山服兴许是他父亲的,袖子完全把指甲盖住,穿两周都不换。
住校的六口人,在一个屋子里用我煮衣服那铝锅蒸饭,有的用钵,有的用碗,铁锅炒菜,排队。通常是我在最末,轮流烧火,每人一天,都在下学后。
完了各人把各人的家什,米啊油盐酱醋的都拿回寝室,宝贝似的。我的都搁在厨房,懒得拿来拿去,眼镜也是。
后来我严重鄙视帅忠良:他怎么就那么地蠢啊?初三的学生,连水和油的比重谁大谁小都不知道—把我的香油偷吃了然后灌水在里面!水油不融。玻璃瓶里,油浮上面,水沉下面,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一次我没吱声,我肯定是他,他的油瓶早见底了。同是沧海泅渡人,我又何必呢。
第二次,第三次。我把玻璃油瓶扔向他:全部给你算了!瓶也拿去吃啊!
十二
眼镜师范生,按说我不应该这样子叫他,而是叫他方老师。按说,也许,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频频地给我写信,也是在住校后。我和他说话,也就是在厨房里学生与老师之间的礼貌与客套!
他把信从门缝悄悄塞进来,字和内容都不生动,就是说简直不能打动人—玩笑了!即便生动无比,那时那地,我也不会被打动的。是的,不会。我也不是无情,没有爱。
我有情,有爱,我的情和爱,都在我的家乡,根蒂那么深刻。我的家乡说不上水肥土美牛羊壮,可它辽远,旷达,阳光!哪像这里,睁眼是山,闭眼是山,起点是山,终点是山,又冷又硬......
他的最后一封信,只有三两句:你以为像你这样的,户口迁过来了,也参加中考了,考分也够高了,然后你就可以被顺利录取尽享荣华富贵了?错,只要有人去检举,你的成绩就等于零。包括你贵阳某校的同学,一样,只要一封信,她就哪里来哪里回。
我决定回去了。
一个地方,有人接纳你,就是这个地方在接纳你。有人不容留你,就是这个地方不容留你。
遵义,留不住我了。
肚子接连着痛,十来天了。剧痛。回家来确定是胃炎。当时都不知道去看医生啊?丁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医生,一爿药店都没见过。那里的人不生病?(我离开丁子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秀秀死了,十六岁零一天。凤姐告诉我,因病而死。和这里的医疗条件当然有关。算了,不说这个,觉得二姐太可怜,四个孩子中,秀秀是她唯一的棉袄。)
我都没给二姐说,第三天起身。回家里,给凤姐说我肚子疼,回来医好了再去。我知道我的此举会让凤姐多么的失望和伤心!她和我的情分早超出了“同学”的层面。凤姐意外之余,也还开心,说等过年回来我们一起转去,反正在丁子的读书不过是走程序。
......还真是有再回去的打算的,我的铺盖都没拿走。我给周校长承诺,我要转来。
眼镜怎么就知道了我要走呢?尹老师告诉他的?
我走的那天是个星期六,学校里好像只有他和我两个人。
一身白衣白裤(那年兴那样穿),坐楼梯间,怀抱吉他,忧郁着看我收拾衣物,一直弹唱《站台》,一直弹—
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
永远在等待
当我经过他时,他干脆把腿支起,抬眼望我,轻声说你还转来吗?居然泪下了。
怎么不泪下呢?怎么不孤独得淚下呢?眼镜,最起码他是从县城的师范校出来!面对这突然而大面积的闭塞,冷清,薄凉,他也就十八九岁二十出头吧?怎么不给我写信呢?惺惺惜惺惺也罢,少年情怀也罢。
他的方式,却是如此幼稚得伤心。
十三
回到家里,母亲自是欢喜得无语凝噎,她已经后悔让我去了遵义。饭桌上,父亲给我夹菜,语气从没有过的温软:回来了就不要去了!天远地远,不读书不考学照样活人。
事实上丁子至遵义客车启动的那刻,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