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村落的文化自觉与文化传承
——以金华市琐园村为例
2018-02-06程川
程 川
(中共永康市委党校,浙江 永康 321300)
一、研究缘起
城市化进程中,大量农村青年离开故乡,一些根植于乡村社会的传统文化正逐渐被人们遗忘,许多人因此遗失了“精神家园”。近年来随着行政村撤并,村民在被动的离村进城过程中更是淡化了对村落共同体的归属感及精神家园的记忆,乡村文化也因失去公共空间等传承载体而日渐荒漠化。乡村社会的发展不单是经济的发展,也是整体文化与文明的发展。文化发展的边缘化必然加速乡村文化的虚化,进而引起一个隐性的、事关乡村社会生存命脉的大问题。在此情境下,保持文化自觉,传承传统文化成为势在必行之举。
“文化传承”的概念最早由赵世林先生界定,他指出文化传承是指文化在民族共同体内的社会成员中作接力棒似的纵向交接过程,是文化具有民族性的基本机制,也是文化维系民族共同体的内在动因。近年来,乡村文化的传承成为重要学术议题,学者们也从不同角度提出相关观点。有学者着眼乡村教育,如鲁可荣认为撤并乡小会加速乡村文化的断裂,只有村落精英的文化自觉,谋求“文字留村”,才能传承发展乡村文化。也有人强调保留乡村民俗,如杨福泉指出活着的民俗活动是民间文化传承的根本,保护和传承好各个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首先要保证有这些文化艺术赖以生长发育发展的土壤和环境。于影丽在B村的考察通过对秦腔、剪纸、春联、社火、庙会和村庙信仰等具体文化现象的“深描”得出结论,当前社会转型期乡村文化日益衰败,部分乡村文化现象开始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乡村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面临断层。此外,还有些学者关注到国家、社会、村民等不同角色的协同作用。如高丙中发现民间社会复兴自己的仪式,总要强调自己的民间特色和身份,但同时又要利用国家符号。越是能够巧妙地利用国家符号,其仪式就越容易获得发展。再如周卓晗和毕明岩分别指出政府和居民在乡村文化传承中承担的指引作用和主体力量。
关于传统村落的文化传承,现有研究大多集中于文化传承的路径分析,鲜有关注当下中国传统村落多元主体的文化自觉。本文在浙中琐园古村的调研基础上,反思政府、社会和村民的文化认同和文化创新,从文化自觉的视角探究多元主体在传统文化传承上所做的努力和存在的问题,为传统村落长期保持文化自信、更好实现文化传承提供理论指导和经验借鉴。
二、琐园村文化活动概况
地处浙江金华,琐园村最大的名片是规模庞大的明清古建筑群。1996年,原金华县人民政府将琐园古建筑列入“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1年该村古建又取得浙江“省级乡土建筑保护单位”称号。随着文化礼堂建设的开展和市级旅游项目的开发,村内建筑被重新整修,并树立“琐园国际研学村”文化坐标。几年来,琐园以传统的宗祠和厅堂为载体,承办了多项文化活动。
2015年7月,“海外学子走进金华古村落”项目启动,市外事办组织42人的留学生队伍来到琐园,深入农户家庭参与村庄生活,感受乡村文化,实现文化传承。留学生参加踩水车、磨豆腐、打年糕、编草鞋等特色民俗文化活动,学习村落历史文化和传统技艺,并用母语制作古村地图、宣传册等介质回国宣传。
同年“十一”,区相关部门携镇人民政府主办“琐园——非洲风情节”活动。期间上演“非洲歌舞秀”“非洲美食宴”“中非篮球赛”“中国民俗体验”等活动。非洲多国80余名游学生为村民和游客表演非洲风格的舞蹈演出并烹制非洲饮食。琐园村民进行了编草鞋、打年糕、磨豆腐、唱道情、迎龙灯等中国传统民俗展示。
为配合上述活动,一年内村庄传统节庆民俗活动“少年同乐堂”共组织了8次。此外,诸如女子静修国学班、百姓戏迷大赛、村庄腰鼓队表演、创意骑游大会、村庄旗袍秀、诗儿歌朗诵会等文化活动也在宗祠内外开展。
三、多重偏向:传统村落文化传承问题呈现
2015年,琐园村的保护开发处于起步阶段。各项活动的开展既带来正面效益,也面临新的难题。譬如村民失去主体性,文化活动的公共性和共享性缺失。文化活动名目纷繁,既有道情书场、少年同乐堂这些传统的节目,也有非洲文化节、女子旗袍秀这些异域文化或城市思维主导的“下放”节目,缺乏系统规划。究其问题如下。
(一)文化传承的主体偏向
中华民族通过创造自己的文化而形成自身,其生命意蕴的全部信息积淀于民族的文化传统和文化精神里。作为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农业大国,文明古国,乡土文化是中华文化的内核,是村民们在乡村自然生活过程中所创造、延续下来的一整套事物和现象的总和。村民是乡土文化诞生、发展、延续的主人。在乡村文化传承进程中,村民是行为的实施方,是传承主体。然而目前,村庄集体活动中村民难以获得主动权。村落文化传承相关活动和项目,更多由部门统筹规划,乡镇政府组织实施,村民在各项活动中始终缺乏参与。调研发现,琐园村自2015年以来承办诸如文化下乡、社会实践、国际交流等多样文化项目,村民却找不到在村落文化生活中的主体性。
随着社会各界的参与,村民在本土文化传承上应当坚守并承担的责任渐被遗忘。正如留学生活动中,来村做客的成为主角,村民们当起配角,传统民俗活动失去了村民延续集体记忆的必要性与合法性,变成给外人欣赏的道具。
(二)文化传承的实质缺失
民族文化的深层次结构构成文化的核心,这个核心联系着民族的深层次心态结构和认同意识。在如何做好文化传承与创新工作的问题上,也有人指出文化传承实质上需要将民族文化升华成民族的信仰和精神家园,渗透成民族的价值追求和思维方式,以及形成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良好的村落文化传承效应,应以本土文化为传承目标,深入挖掘本土文化的内涵,延续村民集体记忆。琐园村的各项文化活动,在演绎上更像是场“庙会”。同时,各项活动的异质性也不足,缺乏对本村文化的深入挖掘和设计。
一年以来,村集体围绕打造旅游村落开展的相关工程建设也对村庄集体记忆造成破坏,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村民正常生产生活。随着旅游村落的打造,村委雇佣工程队将生活主干道青琐街掀翻,做成了合乎3A景区项目指标的白墙黑瓦景观街区,进而破坏了沿街村民原有的集体生活记忆,也引发了诸多街坊矛盾。
诸如琐园村这样拥有富足产业基础的城郊村,发展旅游的必要性值得探究。目前传统古村的多数村民在价值追求和思维方式上不统一,没有形成对传统文化统一的信仰和强烈的村落共同体意识,迷失在传统和现代的八卦阵中不知所为。因此,即使开展丰富的文化活动,村落文化的传承仍然背离实质。
(三)文化传承的方向偏移
文化传承不是文化传播,其最核心的问题在于文化的民族性,亦指文化在一个人类共同体的社会成员中作接力棒似的纵向交接过程。“记住乡愁”,更要留住乡村。记住乡愁需要对传统文化保持充分的文化自觉,然而它需要的是代与代之间、族与族之间实现充分的文化交融,上辈播下文化种子,留给后代收获,从而实现文化的承继。
目前村庄文化传承的方向偏离正轨,更多的是只“传”不“承”。各项文化元素的呈现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缺乏对本土文化的挖掘。尤其是随着“研学村”品牌的打造,村委分别以几十万的投资打造非洲文化馆、东南亚馆和欧洲馆等异类空间。
非洲馆原为村庄住户闲置房屋。村里为周边高校打造了留学生第二课堂,为之提供创业平台,也为微电影和婚纱摄影提供取景。目前馆内呈有非洲鼓、民族彩釉、非洲雕塑和非洲油画、沙画、树皮画等作品。在村里老路的山墙边,涂有汤姆与杰瑞、绿野仙踪、甲壳虫汽车、比萨斜塔和薰衣草田园等油画作品。
多元文化在村庄汇聚,能否产生积极的影响值得商榷。有人曾言,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凝聚了民族世世代代的创造和智慧,是民族赖以生存的精神力量,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念的文化基础,也是构建社会主义新道德的思想渊源。文化传承就是要以中国本土文化为主导。目前一些传统村落举办纷繁复杂的文化活动,但脱去游客人气、媒体造势等外衣,鲜有实质内容。一些地方的基层政府注重“面子工程”,既忽略农民的实际需求,也忽略了古村生存的实际需要。只有重视文化教育和代际传承,文化才能扎根。传统村落文化传承或许需要留住更多乡土传统而非加速文化流通。
四、文化自觉:文化传承的题中之义
一般认为,“文化自觉”是费孝通先生于1997年在北大举办的第二届社会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提出的。费老的“文化自觉”观念强调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加强文化转型中的自主能力,取得适应时代环境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文化传承实质上是一种文化的再生产,是民族群体的自我完善,是社会中权利和义务的传递,是民族意识的深层次积累,是纵向的“文化基因”复制。文化在纵向上的传继是文化传承的核心。一代人从上一代人那里承接到社会文化遗产,通过传承该社会所属的群体文化并将其不断继承下来形成其文化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和创造新的文化,然后再把它们传递给下一代人。没有文化的自觉也就无法实现有目的有意识的文化传承。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让城市和乡村相互融合,多元文化相互碰撞,这一方面冲击了传统文化,但同时也为传统文化的传承带来了契机。乡村文化传承需要不同主体对传统文化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觉,并在相关文化保护工作上达成共识。
(一)文化自觉与村落良性发展
1.“中国梦”背景下的时代强音。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并深刻阐述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其基本内涵是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其重要条件就是要走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因此,“民族性”是其最重要的特质。在此背景下,整个社会的文化自觉被调动起来,相较于前些年对西方文化的追崇,近几年国人逐渐被激发出对传统文化的觉醒。与此同时,上级政府的积极调动也展现了强大的政策力量。2013年浙江省政府工作报告将建设1000个农村文化礼堂列入了年度省政府十件实事之一,在各级政府的组织下,近年全省各地都在大力开展农村文化礼堂建设,打造集教育、娱乐、礼仪于一体的农村公共空间。新形势下,它是实现精神富有、打造精神家园的有效载体,使农村分散的文化资源得以整合,给传统文化的传承、乡风文明的塑造和农民素养的培育提供了有利的平台。
在此基础上,琐园村将严氏宗祠打造成文化礼堂,陈列艺术馆、文化馆、名人馆、图书站等不同文化场所,供村民和游人观摩学习。平时礼堂处于开放状态,供村民来此喝茶看报和休息娱乐。举办文艺活动时,文化礼堂则充当起承办场所。
总体而言,在期待民族复兴、弘扬民族意识的时代音符下,得益于所在地区优良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各级政府积极的引导指路,琐园村走在时代前沿,在最基层进行着“中国梦”的实践和追求。
2.村落文化精英的身体力行。最早在上世纪90年代前,学者们多用“乡绅”概念称呼农村中有文化有知识的头面人物。1990年由周锡瑞和玛丽·兰金广泛使用精英概念代替乡绅、士绅概念之后,“村落精英”作为基础概念得到沿袭。一般来说,村落精英指在村庄中拥有比较优势、一定地位和支配能力,对村庄的变化和发展具有较大影响的人物。根据贺雪峰等人的说法,当代村落精英可划分为传统型精英和现代型精英两类。项辉等人认为村落精英包括政治精英、经济精英、社会精英。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传统型精英与社会精英都包含了一类具有较高文化素质,对村庄文化事业做出贡献的群体,笔者称之为“村落文化精英”。
琐园村自古重视教育,文化教育水平突出,村里的文化精英具备较高素养。民国时期,其村内就拥有独立的完全小学,称金华县立琐园完全小学。文革时期环境动荡,教育却一直未曾出现断层,当时村民一度在废弃的祠堂内完成教学,培养出来的代代村落文化精英本着对村庄的热爱、对传统的认同为村庄的文化传承做了不朽的贡献。近几年,村委退休教师麻志娟和知识青年严勇兵主动参与并承担起传统古村落项目申报等各项工作。
目前来看,基层文化干部,村委会成员,以及乡贤、能人等其他村落精英,都在为村庄的文化传承做出卓越的贡献,也正是他们的不懈努力给村庄带来了经济、社会、文化等多重效益。
(二)文化自觉与文化传承瓶颈
传统文化的传承是需要多元主体协同合作才能得以良好实现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任何一方出现问题都会给村落文化的传承带来阻碍。现代化的推进必然伴随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多元文化组合拳给人们带来了诸如文化传承主体导向、内容甄别、路径选择上的困难。在此情形下,传统古村尤其需要坚守自身的文化自觉。实际上,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思想其根源恰恰可以追溯到近代中西文化的冲突。费老认为“文化自觉”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方能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不倒,才能实现“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因此,为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不被蚕食,各级主体应清楚明白地识别、辨明“黑猫”“白猫”与“土猫”,保持价值统一,把握传统文化根脉。回到琐园村案例,一些问题的产生与部分主体文化自觉的缺失密切相关。
1.“项目制”的弊端:部门过分干预。目前,随着“项目制”在村庄的广泛实施,一些弊端已经暴露出来。渠敬东认为,项目制对基层社会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它所输入的村庄共同体的项目终端上,同时也改变了基层纵向治理结构,在财政上切断了乡镇政府与村庄之间的责任关系,使得广大地区的村级公共事务无法得到有效保护和协调,最终形成以职能部门为基础的项目垄断集团。对于项目下乡可能带来的弊端,李祖佩认为一些村庄精英分子掌握村庄政治运作和公共利益分配,村庄权力格局失衡,普通村民在村庄公共生活中的话语空间缩小,村民自治流于形式。
调查发现,琐园村的上述困境与政府部门的过分干预不无联系。琐园作为区相关部门重点打造的一项旅游项目,在村庄环境的整治、村庄景观的设计、公共空间的打造上均刻有浓厚的部门痕迹。村落文化的传承需要各级主体对本土文化的挖掘和承继,而在项目下乡的背景下,目前琐园村各方面文化工作出发点不完全有利于村落文化传承。费老将“各美其美”用在四句箴言之首,意在强调本土文化自觉的重要意义。目前相关部门着力打造的“国际”品牌,在文化传承的方向上或许存在偏差。
2.缺乏文化自觉——村庄的常态困境。调研中,发现村支书多次提问道,“我现在手上有钱,村里有业态,但是谁来给我规划设计?”长久以来,村委在村庄文化创意的设计上始终缺乏清晰的思路,始终摆脱不了各项有关文化传承工作中的被动局面。
成立旅游开发公司之后,村委更是一度将操作权交与来自部门的退休领导,并令麻志娟交出近年来的所有图文资料。在其辛苦完成传统村落项目申报工作后,村委既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流程也不明白工作之艰辛,甚至不辞谢意。同时,村委以3万资金价格过高为由拒绝省城高校课题组的规划设计而转交于两位乡贤内部设计。
如此琐园村形成了一个村委对本土文化不够重视、少数精英乡贤独木难支的尴尬境地。村民与村委的矛盾更加严重,多数村民本来就对大刀阔斧的村庄建设心存不满,在一年以来的实践中又并未得到明显收益,再者由于书记在政策处理工作中对部分村民动手相向,因此大多数村民与村委之间的隔阂愈发严重,村民的自觉参与变得难上加难。
琐园模式最大的弊端是村落发展中内外力量的不平衡。过分依托上级及外来力量,从村庄的被动处境表明当前的各级主体在村落文化传承心态上的不自信。村民是精明的,单纯地靠自己的资源确实难以吸引到大量的游客,仿佛只有借助外国人进古村等戏剧场面才能吸引到更多来宾。然而这种不自信的心态也导致了村民在和外界的交往中“吃亏”、政府在举办类似活动时“吃力”,这更进一步造成了村民们的价值紊乱,更有可能造成传统文化被现代化消解侵蚀的结局。
五、思考与小结
文化现代化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核心组成部分。当前全球化和城市化的双重背景使得中国文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承受外源性和内源性的双向作用压力。被动的“文化迷失”只有依靠深层次主动的文化转型来解决。文化传承需要文化创新,而创新的实质是基于“文化自觉”的中华文化软实力的系统提升。2013年12月,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曾指出,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实际上,“留住”比“记住”更重要,对传统文化诗意的回望不如实际的传承。
在乡村振兴战略大背景下,各级主体必须要保持充分的文化自觉,清醒地认识到传承和发展悠久丰富的乡村文化是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以及加强文化软实力建设的前提。在农村文化传承工作的实际操作过程中,一定要坚持以农民为本,各级活动围绕农民展开,让农村居民成为文化传承的主体,政府在其中做好指引、做好保障,使农村文化传承形成最佳发力态势。同时,需要强化各地村委的文化自觉,充分尊重村落文化精英,少动心思于村落开发和经济利益,扎实做好文化挖掘和传承工作。最后,各级政府、企业、媒体、公众需要广泛维系文化自觉意识,在“美美与共”的基础上甄别文化传承与文化传播,加强村落保护力度,重视传统文化教育和代际传承,避免因过度开发而导致的文化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