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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稳定的互联网作用机制

2018-02-06支振锋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支振锋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20)

美国总统特朗普又创造了一项美国历史记录,第一个任期刚刚一年,就已经开始布局下一次大选。一个值得关注的大动作,就是于2018年2月27日,宣布了对竞选经理的任命。这位竞选经理就是在2016年大选中为特朗普胜选立下汗马功劳的数码总监、数字营销战略家布拉德·帕斯卡尔。特朗普对布拉德的信心并不是无端的。复盘美国2016年大选,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在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候选总统像特朗普那样被举国主流媒体敌视,而同时历史上这样被主流媒体敌视的人也从来没有成功当选过。但是特朗普成功了,并且是作为一位政治“小白”成功击败呼声极高的老牌政客希拉里而登上总统宝座,堪称极为罕见的逆袭。我们用“后见之明”来分析,就会发现,他的团队里充斥着数字营销战略家、新媒体网络传播者。这使得他比希拉里更能对选民做精细划分、有效投放竞选广告、精准动员选民投票,从而占据制胜枢机。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也是互联网影响现代社会和政治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而正在愈演愈烈的社交媒体FaceBook 5000万人(主要是美国选民)数据泄露丑闻,也恰恰是这种影响的一个反面例证。

一、互联网影响社会稳定的四种主要形态

第一种是社会动员。所谓“中东之春”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大悲剧,埃及总统塞西认为,“叙利亚、伊拉克、利比亚和也门等国发生的事件造成巨大损失。一些国际评估结果显示,基础设施损失达到9000亿美元,这些事件还造成超过140万人死亡,1500多万人沦为难民。”在这个悲剧的启幕中,社交媒体就起到了不小的作用。突尼斯无业青年摆摊被执法人员粗暴对待,愤而自焚,引发了广泛的社会抗议事件,但起初并没有导致社会失控。加剧社会失控的一个关键因素是当时社交媒体上对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家族贪腐情况的曝光。无业小贩的惨死、经济不振的压抑以及贪污腐败所引致的公愤,各种因素交织叠加,而社交媒体则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整个突尼斯变成了爆炸的火药桶,政权崩塌、总统逃亡、国家动荡。突尼斯崩溃引发连锁效应,引发整个中东阿拉伯世界的动荡,开启了阿拉伯人民的漫漫寒冬。

社交媒体引发社会运动的另一个典型例子是伊朗。社会运动最难的是动员和组织,革命战争年代,地下党冒着生命危险,要数月甚至几年,才能把工人、学生组织到街头。但是在互联网时代,社会运动变得相当简单,脸书、推特等西方社交媒体成为许多国家社会运动最重要的组织工具。2013年伊朗社会运动,恰逢脸书系统调整,可能要暂停服务。这可能直接使得社会运动无法如期举行,甚至导致失败,组织者可以说是心急如焚,最后还是想办法在美国疏通关系。后来脸书改变了系统维护的时间,伊朗的社会运动得以如期进行。实际上,不仅仅是在中东,在全世界都是一样。在我国,无论是台湾所谓的“太阳花学运”,还是香港“占中”非法活动,互联网新媒体在其中都起到重要作用。

第二种形态是政治操纵。最典型的表现就是2016年美国大选。在国际军事政治行动中,以前有一种说法叫“斩首行动”,就是对于地方军政首脑或恐怖集团头脑通过外科手术式军事打击,进行定点清除。现在有了互联网,在国际政治中就会产生“换首行动”的可能。这就改变了以前精确打击敌国目标、关键人物需要卫星、飞机、间谍、情报等一整套复杂系统的局面,而仅仅通过互联网进行舆论操纵,悄悄地就把己方不喜欢的对方首脑给“换掉”。无论美国对俄罗斯通过互联网干预美国大选的指控是否真实(俄罗斯一直否认这种指控),都说明现在通过互联网手段,是有可能用代价低廉而且精巧隐秘的手段来对他国舆论进行政治性操控的。正如在美国一些人的想象中,俄罗斯人不喜欢希拉里,就通过社交媒体操纵美国舆论,把她换掉,换成特朗普。这未必属实,但并不夸张。2017年11月1日,三大互联网媒体巨头谷歌、脸书和推特向美国国会作证,承认他们被俄罗斯利用了,恶意操纵美国大选。据他们披露的数据表明,在2016年11月8日美国选举前,有44%的脸书用户看过俄罗斯付费政治广告,谷歌和推特也发现,有俄罗斯相关账号在他们的广告系统中投放影响大选的广告。脸书提供的书面证词表明,俄罗斯相关账号在2017年前的两年,在脸书上发表了8万多篇试图影响美国政治的日志,大约有1.26亿美国人看了这些内容。脸书还披露,在截至大选日前三个月内,有37000个与俄罗斯有关联的账号自动产生了140万条与选举相关的推文,大概有2亿8800万人看过这些推文(俄罗斯当然不承认这些指责)。另外,还有专门的网络监控平台认为,特朗普当选的重要支撑就是他的支持者构建了一个包括2.3万个网页和130万个超链结的假新闻网络,去影响美国大选。虽然目前这所有一切都尚未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和算法的背景下,利用互联网是有可能进行政治操纵,有可能进行“换首行动”的。

第三种方式是网络监控。典型的是2013年曝光的斯诺登事件。可以说,互联网为网络科技大国进行全球监控和情报窃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工具。特别是,由于美国等西方国家在海底光纤系统、国际互联网骨干架构、域名管理与IP地址分布等互联网国际基础设施,芯片、存储、显示等计算机硬件,操作系统、关键软件应用等,以及国际互联网传输协议等规则制度等各个方面都占据着不对称压倒性技术、规则和话语权上的优势,它们对全球进行的网络监控在斯诺登事件之后并未有任何实质性的收敛。

第四种方式是网络舆情。在2017年,我们看到雷洋案、刺死辱母者案、红黄蓝事件、中小学教育减负等问题引爆舆论,本来都是普普通通的刑事个案或者社会讨论话题,最后在互联网的放大下,也由于某些部门舆情应对的不当,导致酿成影响性的政法案件或者社会事件。而在这些“舆情事件”中,通过追溯舆情产生与演变的轨迹,可以清晰地发现,传统媒体影响力早已式微,互联网门户网站正在成为明日黄花,社交媒体、新媒体已经成为互联网新闻信息领域的绝对王者。

二、互联网信息治理的三种认知

截止到2017年年中,我国已经有7.51亿网民,今年超过8亿已经是大概率事件。老百姓上了网,民意也就上了网,互联网早已成为人们获取资讯、信息交流、交往交易、表达意见的重要渠道。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网络空间治理,领导干部走好群众路线,都是新时代的新要求。尤其是在互联网新闻信息成为社会信息传播主渠道,社交媒体、新媒体对社会稳定影响愈益增大的情况下,如何科学、正确、客观地认识互联网新闻信息,就显得至关重要。

第一是社会认知。社会认知就是从人民群众的角度,从我们每一个老百姓、普通公民的角度来认识互联网新闻信息。一方面,实事求是地讲,人民群众是互联网信息的受益者。正是有了互联网,人们的交往交流、意见表达才更加便利,政府的政务公开、政务服务才更加便利,商业模式创新、经济增长才有了更多增长点。每个人都有希望表达、渴望被倾听的愿望,互联网就提供这种渠道。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认识到,作为公民,也希望网络空间晴朗,避免网络水军、网络暴力、网络欺凌、网络诈骗等网络违法犯罪活动。既要充分利用互联网的便利,又要保障每一位公民合法的隐私、声誉以及人身与财产权利,这是全社会共同的呼声。

第二是政治认知。作为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历史上又一次重要的产业革命,信息革命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化。正如习近平主席在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开幕式演讲中所指出的,互联网创造人类生活新空间,也带来社会治理新领域。所以,一方面,国家已经从政治高度上认识到,没有信息化,就没有现代化。互联网已经成为在国家竞争中致胜的关键环节,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网络空间国际合作等都已经在不同层面上成为国家发展战略。在当今世界,如果哪个国家自外于互联网世界,如果在这个领域上我们跟不上,我们整个国家发展、国际竞争力就会出问题。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讲,也必须认识到,互联网科技所带来的西方科技优势、产业垄断、网络监控以及网络政治谣言、舆论操纵,也给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带来了极大的挑战,正所谓没有信息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因此,在国家安全、科技进步、产业发展之间保持平衡,至关重要。

第三种是行政认知。在国家做出战略决策之后,现代国家的治理机制,首先要求通过立法的方式进行推进,将国家重大政治战略的要求落实为具体的法律规则,其次就是行政监管团队、行政监管部门或主管部门的行政执法。因为,无论多么高明的战略决策,如何科学完备的重大立法,都需要一个廉洁高效的行政团队在实践层面进行细致的贯彻落实。于是,监管部门的行政团队建设,就至关重要。人们过去总是认为政府是一个整体或者执政党是一个整体,其实不是,它区分政治层和行政层,行政层的思考和政治层的思考又不一样。行政团队重视的是科层制,重视上传下达,重视执行,同时又强调“四平八稳”,希望不要出事、不要出问题。这就导致这么一种可能,一方面,行政部门可能会将很多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务认定为“份外之事”,然后不闻不问,即便这些事情对国家和社会都非常重要;另一方面,对于某些与行政部门利益比较密切的事情,哪怕未必是“份内之事”,它也会尽可能把它全管起来,避免“出事”。这就导致,该管的未必会得到好的管理,而不一定该管的却可能会被管得太死。行政监管部门的这种选择性执行,名义上是“讲政治”,实际上不过是“讲行政”。某种程度上,很大的问题是我们并不是真的“讲政治”,而是重视行政、重视领导意志,甚至出现将个别领导意志置于法律法规和国家社会利益之上的风险,助长违法乱纪行为。

三、社会稳定的作用机制

中国已经是互联网大国,互联网对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等方方面面发生重大影响已经是客观的事实,但优势与弊端共存、机遇与挑战同在。在分析了互联网影响社会的几种主要形态,以及认识互联网新闻信息的几种认知心态之后,我们就理解了互联网影响社会稳定的作用机制,并找到利用互联网妨碍社会稳定问题的解决之道。

也就是说,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互联网的确和社会稳定之间有非常明显的相关性,需要探索解决利用互联网影响社会稳定的问题。这里有三点值得特别关注。

第一,解决社会稳定问题的前提,是需要思考今天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21世纪的今天,中国社会的面貌及内在特点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当代中国社会有几个值得关注的特点:一是我们现在的社会是一个世俗社会、开放社会,是一个人人向往自由的社会,所以禁忌社会在现代是破产的。我们可以看看,停留在中世纪神权制的国家,几乎没有发达和繁荣富强的。在西方国家讲神死了、上帝死了,在今天,禁忌社会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再建一个禁忌社会了。就像一句歌词,“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我们今天可能会有崇高,可能会有伟大,可能会被感动,但是没有什么永垂不朽,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努力,所取得的一个伟大成就,就是打破了夫权、父权、神权、族权的束缚,打破了一个充满迷信和禁忌的封闭社会,打破了一个充满压迫和恐惧的社会,建设了一个崇尚科学、开放透明的社会,一个开放的、自由的新社会。自由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内容。二是十九大报告中强调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强调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因此我们想建设的,是一个幸福社会、成功社会,一个诚实社会、信用社会。近年来,中国特别注重社会信用体系建设、诚信建设,并从国家立法、财经制度、司法制度等各方面做出了安排,努力构建一个“一处失信,处处受限”的诚信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满口谎言、背弃良知的两面人是没有出路的。

但在现实中,我们的社会客观上也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一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社会中还存在着一些排斥性因素。比如在某些单位里,往往都是领导说了算,长官意志严重,不重视单位内部的民主参与;在社区治理中,公民也同样民主参与不足。二是在基层治理和基层组织上也存在某些缺陷。我曾经作过一个研究,调查中产阶层的社会归属感。结果发现,我们现在有小区,但是没社区,大家和自己居住的小区不发生关系,公共服务都是基层政府提供的。我们不再有传统上宗族、家族或自然村落那样的基层组织(社区),没有基层组织,人民就有可能成为马克思所说的一袋马铃薯。三是安全感焦虑,现在老百姓有钱了,财产也多了,对生活水平、政府公共服务水平、人身和财产权利保障的要求也都更高了,国家要满足人民群众这样的需要。

第二,中国今天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中间阶层。社会中间阶层或者说中等收入群体的存在与壮大,已经是一个客观事实。这个庞大的中间阶层有几个特点:一是中产阶层或者中间阶层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且起作用的主要是观念而不是力量。尤其是中产阶层中的知识分子,更是为这个社会提供思想的人,如果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出了问题,这个社会显然就会出现问题。二是中产阶层的需求也在发生变化。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里讲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讲得很细,强调了民主、法治、政治、安全、环境等。有机构做过关于公民人权观念的调查,发现前十年大家关心的主要是就业、收入,近年来有个明显变化,大家越来越重视尊严和参与。光让人民富起来是不行的,还要让人民群众有尊严,感受到公平正义。三是家庭作为我们今天的社会基本单元也存在某种问题。比如独生子女问题,脆弱型家庭问题,今天我们的家庭普遍是三口之家,抗风险能力很弱,有一个人出了问题,这个家庭就垮了,大部分中产家庭都是这样子,这也是影响大家安全感的一个重要方面。

最后,我们应该进行精细化的互联网治理。互联网的确创造生活新空间,拓展国家治理新领域。这里有三点:一是政权安全和社会稳定的维护是正当的,任何一个国家不维护社会安定和政治稳定是不行的,但是怎么维护?一定要划分底线,就是法治的底线。对于网络谣言、网络犯罪等问题,必须严厉处置,但更要证据确凿,遵循法治底线和程序正义。二是对于网络上各种言论,如何处置?应该基于他们的行为,而不是基于言论和思想来进行处理。现代社会的特点是不惩罚思想,这是基本的前提。还有一方面就是要解决市场秩序的问题,比如大数据杀熟。用一个旅行手机应用,同样的酒店,同时查询,不同的人竟然价格不同,互联网公司利用大数据“杀熟”,就破坏了市场秩序。三是要认识到舆情不是敌情,而是有待认识的民情。要允许社会公众对重要议题进行讨论,宽容尖锐而不极端的批评,这也是将社会公众吸纳进体制的重要方式和途径。要走好网络群众路线,而不是禁止讨论。四是要认识到线上的问题都源于线下,根子在线下。出了线上的“舆情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舆情背后所存在的客观社会问题,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要解决问题,不是要解决呈现问题的管道;要去防火,而不是把房子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