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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吟诵

2018-02-05赵丰

安徽文学 2018年1期

赵丰

孩童时,我跟着祖母去给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饭。祖母提着竹篮在坡上行走。一开始,风还向我和祖母微笑,一会儿它忽然发了脾气,撩开衣襟窥视我凸露的肋骨,吹乱了祖母花白的头发。祖母歪倒在山坡上,手中的竹籃在空中做了一个跳跃的动作,然后就顺着山坡翻滚。我惊恐地哭泣,满山坡寻找盛饭的竹篮。风游戏似的刚让我看到竹篮的踪影,却又把它抛向很远,不知了去向。我的灵魂仿佛被风裹地而起,化为一片轻飘的树叶。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聆听风的吟诵。风戏弄着一个儿童的迷惘,向我灌输着恐惧的词意。那个中午,狂风玩够了离开那面坡时,暴雨瓢泼而降。是祖父用赤裸的胸膛护住了我的躯体,逃亡回屋檐下。从那一刻起,我便对风不怀好感。

祖母好多日子都在念叨着她的竹篮,表露着对风的怨言。让祖母的竹篮失踪的是山谷风。白天,它从山谷吹向山顶;夜间,它从山顶吹向山谷。三十多岁之前,我一直没有能力翻越那座山。那座山叫秦岭,厚实得双脚难以穿透。遥远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发现祖母在爬我家屋后那面山坡,憔悴的背影在风中摇晃。我常常在想,祖母是在寻找那个被风吹走的竹篮么?

我的童年,在风的困惑中前行。我像是被秋风扫荡的落叶,在迷惘的阳光里,喘着绝望的呼吸。

成年后,我才知道,成大器者,首先要展示出一种内心的风景。忍受寒风的荡涤,在大地上奔波。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听风吟诵,这是孔夫子一生的写照。两千多年前,一身布衣长衫的他推着独轮车在古旧的时光里踽踽独行,且吟着独创的灵魂曲:仁者爱人。他吃着素食,四处奔走游说。凌厉的风中,他的影子犹如飘零的残叶。他坚信他的思想会像风一样千秋传播,沐浴后世。站在傍晚的风中,他感慨万千。独轮车的轮子,吱呀呀——吱呀呀地响,仿佛风的吟诵,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翻滚,继续它那永无终点的旅程……

清冷的风,鸣奏出咏叹调,为孔子孤独的背影送行。

与孔子无独有偶的是西方哲人尼采。尼采是风的承受者。19世纪末,是西方资本主义第一次发生文明危机,社会出现重大思想转折的年代。财富的悬殊,导致社会阶级矛盾的激化。就在这时,尼采结识了当年德国的浪漫派音乐家瓦格纳。瓦格纳的演奏具有风狂飙的性格。尼采是从瓦格纳的音乐中,听出了风的鸣唱,那是与他生命气质极其相似的旋律。1879年,三十五岁的尼采辞去教职,开始了十年的风中漂泊。他在威尼斯、热那亚、恩加丁高地、西西里岛、拉帕洛、尼查、都灵以及整个欧洲大地游荡。漂泊的日子里,风是他忠实的伴侣,成为他情感的慰藉。他感激着风,把风的翅膀安置在自己的头颅中,使劲地扇呀扇,头颅中就飞翔出奇形怪状的语词,挟带着锋刃和利箭,让人类固守千百年的思维屏障鲜血淋漓。

我欲乘风归去!尼采显示着天才的激情与感悟。

风注定要在人类历史的某个瞬间与一个叫尼采的人相遇,并嬉戏相爱。那一刻,风的声响跌落在尼采干燥的唇边。风说:“知音啊,我爱你。”尼采在接受了风对他最后的关怀后升入天堂。所幸的是,风把一个“超人”的思想传播到天涯海角。风的意志所向披靡。相比之下,我们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风轮。我们沉湎于一种生活模式,满足于一种僵死的教条。没有个性,没有创新,更没有风一般的狂飙。

风的咏唱,演绎出某些历史人物的命运。

在战国末期,风成为卫国人荆轲赴难的征兆。受燕太子丹之托,荆轲赴秦行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风在易水之畔荡涤出悲壮之歌,鼓舞起一个勇士的雄心壮志。易水清冷,太子丹穿着白衣白帽,送荆轲去咸阳行刺秦王。萧瑟的风声,宛如勇敢者的心曲。但沉下心想,那悲壮的风声,何尝不是为荆轲预告着此行的命运?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汉高祖刘邦在《大风歌》里为风吟出传世的句子。大风起,云飞扬。十多年鞍马生涯,刘邦风靡天下,胜利如风卷残云,横扫千军。在他的视野里,风是他雄心壮志的体现。然而,来自平民底层的人生体验,又让他深谙大风的诡异,大风的无常。乱世的风可以助他完成一代霸业,也可以摧毁他的江山。聆听着风的吟诵,他的眼神里突然闪烁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那种前途未卜的焦灼和恐惧。这就难怪他在配合着风的歌唱而舞蹈时,要“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了。

在人类历史上,刘邦是风的切身体验者。他的慷慨如风,他的忧郁如风,为穿行了亿万年放荡不羁的风作着恰当的注解。

楚汉之争,风是胜负的见证者。历尽沧桑,风必是智者。风在乌江边看见了陷入四面楚歌中的西楚霸王,顿生恻隐之心,于是抒发着智者的心曲,牵引着江边的芦苇向江心摇摆,为项羽指示出一条生路,劝他渡江。然而项羽谢绝了风的好意。他慨天长叹:“苍天要亡我,我为什么要渡江呢?”于是下马以剑迎敌,最终自刎于江边。

风扼腕叹息:天灭霸王也!

项羽以悲情结局,然而乌江的风依然千年咏叹。在惋惜项羽悲剧的某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德国诗人海涅《诗歌集》里的句子:“我清楚地知道,槲树定要倾朽,而那溪边的芦苇,虽然摇曳俯首,在轻风和暴风之中却兀立如旧。”

在前秦皇帝苻坚统帅的秦军那里,风声是他心理上的暗影。公元383年,苻坚统帅九十万大军南下攻打东晋。东晋王朝派谢石为大将,谢玄为先锋,带领八万精兵迎战。谢玄施计,派使者劝说秦军后撤,双方在淝水边决战。苻坚中计,指挥大军后撤,岂不料秦军以为前方兵败,“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淝水之风,助东晋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

风的喻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悲伤时刻。

是智者,就不会对风产生排斥的念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的“人生三境”,第一境就是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冬天来了,万物全都萎缩了肢体,在寒冷中颤抖,人们都躲进屋子了。凄凉的月光下,一个人走上高楼,而且是孤身一人。当他眺望远方,是在悲秋伤逝呢,还是另有一种壮阔的情怀?endprint

两千多年前,楚襄王曾在兰台宫游览,宋玉、景差随侍。有风飒飒吹来,楚襄王便敞开衣襟迎着风说:“这风多爽快啊!这是我和平民百姓共同享有的么?”宋玉回答说:“这只是大王您一个人獨自享有的风罢了,平民百姓哪里能与大王共同享有它呢?”楚襄王又问:“风是天地间的一种气流,普遍而畅流无阻地吹送而来,不分贵贱高低吹到每一个人身上。现在你单单以为是我一个人享有的风,难道有什么理由吗?”宋玉回答说:“我从老师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枳树弯曲的枝桠上会招来鸟雀做窝,空穴之处会产生风。鸟窝和风是根据环境的不同而出现,那么风的气势也自然会因环境的差异而有所不同。”

这是两千多年前历史的一个夹缝。在那样一个四处弥漫着战火烟云的时期,楚襄王能够有闲情逸致谈风论道,不愧为大家风范。那个宋玉,不失时机地以风为喻,为主子谏言。他对风的解释让一个皇帝尴尬。

赤壁之战,草船借箭。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经典的战役。谁能预测到,风竟然成了这场战役的设计师。既生瑜,何生亮?发出惊世感慨的周瑜虽自叹不如诸葛亮,但赤壁之战却借用了诸葛亮的智慧,巧妙地运用了风的力量,取得了一场载入人类战争史册的胜利。两军隔江对峙。黄盖的十艘轻利之舰,满载薪草膏油,外用赤幔伪装,上插旌旗龙幡。离曹军二里许,风声汹涌,吟唱着胜利之歌。黄盖遂令部下点燃柴草,同时发火,乘风的船急驶如箭,烧尽北船,延及岸上各营。顷刻之间,烟炎张天,曹军人马烧、溺死者无数。而周瑜此战胜利的绝妙之处在于“时东南风急”。没有了那场东南风,一场战役就会是另种结局了。曹操的八十万雄师败于一场大风,推迟了他统一中国的步伐,促成三国鼎立。

一场东南风,演绎出了一个时代。

令我无限悲哀的是,总是有人与风作对,就如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个骑士唐·吉诃德。这个瘦削的、面带愁容的小贵族,由于迷恋骑士文学,竟然骑上一匹瘦弱的老马,找到一柄生了锈的长矛,戴着破了洞的头盔去当游侠,锄强扶弱,为人民打抱不平。然而他由于失掉了对现实的感觉而沉入了漫无边际的幻想中,一路闯祸,竟然把旋转的风车当作巨人,冲上去和它大战一场,结果弄得遍体鳞伤。

风的咏唱,成就了一代代的文人墨客。

撩开历史的尘埃,我看见了千年前的一位奇女——李清照。傍晚,她倚栏眺望远去的丈夫,耳旁聆听着风的哀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懂事的风,善解人意的风,用音乐之声为一位孤寂中的女子打开门帘,让她眺望思念的郎君。千年之后,又一位女子用风声解忧:“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她是秋瑾。绵绵秋雨,伴着秋风,天空昏黄,万物凋零。在忧国忧民、壮志未酬、面对死亡的心境下,她引用着清人陶宗亮的诗句,借风抒发出哀凉的心声。

南唐后主李煜不是个好皇帝,但却是个好词人,享有“词中之帝”美誉。他从无鹤立群雄当皇帝的心思,一心向往归隐生活,登上王位完全是命运使然。在南唐灭亡被北宋俘虏后,他从凄厉的风声中感知到了自己的痛苦郁闷,于是写下“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以寄托自己的亡国之痛。风吹小楼,凄惨哀婉,带给他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风是诗人的情感。“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贺知章《咏柳》的妙句。柔弱、眉毛一样的柳叶,原来是风剪出来的。贺知章柔软的情感,寄寓在摇曳着柳叶的风上。在岑参笔下,风摇身一变成为春之使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一巴掌过去,春天就成了花的海洋,令岑参心花怒放。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白居易的眼里,野草离离,岁岁枯荣是野草生命之规律。然而它永恒的生命是风带来的。只要有风的歌唱,生命必将永恒。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抒写的却是风的一种心境。风吹,书乱。仅此而已,并无什么反清的思想。但是,大祸从天而降,那个叫戴名世的清朝官员却丢了性命。风惹出了一个人的悲剧命运。风一边在自责,一边喊冤鸣不平:哎呀呀,我这手就是闲不下。我就是想看看那书上写着什么文字,招谁惹谁?

风也有得意之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仕途上一帆风顺的孟郊,在《登科后》中喜不自禁,骑马驾风,恨不能一日赏尽京城之美景。风,成了他欢愉的对象,挥洒着他张扬的情怀。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将人面、桃花、春风融为一体,风在其中扮演的是主人翁的作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风的“笑”声,有容有声有情,为春天的大地留下一片灿烂。

诗人在风声里或喜或悲,风也就敞开胸怀,接纳着诗人的疾苦和快乐。但偶尔,它也会落井下石,掀翻贫困交加的杜甫屋顶的三重茅草,令诗人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感慨。

千年之后,我听见了风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对一位老人的道歉和忏悔。

风张开巨大的双翅继续着它的思想之旅,凝滞在了盛世唐朝。恍然间抬头,不远处的大殿上竟然站着集唐玄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杨玉环。风正在端详她的容貌,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它拨开飞扬的尘土,看见一个年轻的侍卫骑马疾速穿过重重宫门,脸上露出微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风笑了,环绕着大殿的廊柱想着:就是这么一个女子,竟然颠覆了整个大唐。

人类的历史,就这样一页页被风声送走。

千万年来,风就是那样穿行在历史的缝隙里,以一种穿透万物的力量,叙述着历史的枝节。

“风吹刮走驼队像卡通片突然刮走/绿色沙枣成为尾声部乐章划过麻木的指尖/也许早歪歪斜斜走过百年千年/光怪陆离的游沙又遮蔽住天空他们哐当由远而近/目光中充满了疲弱扭曲的脸庞……”

这是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成名歌剧《纳布果》第三幕《飞吧,让思想插上金色的翅膀》中的句子。这是风的生命体验,也是它内心世界之呈现,我却在其中看到了它思想的影子。

风是流动的思维,穿梭过远逝的历史,掠过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瞬间,站在时间的地平线上沉思。endprint

清代学者金缨先生有句名言:“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写这句话时,他未必针对风。可是,我却感到,他说的就是风。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风尤其如此。现在的我,已经深深地感悟到了大自然的妙处,不再陷入个体的煩恼。这是经历了几十个岁月磨砺之后的醒悟。如果傍晚有风,我会情不自禁地推开窗或步出斗室,遥望天空。要是炎热的季节,我会去得更远一些,到田野、树林、河流,甚至更远的山口。望着四周满山郁郁葱葱苍翠欲滴的松树、柏树,还有更多不知名的草木,湛蓝的天以及在天空中悠闲漫游的云朵,我不觉陶醉其中。往往,这时,我会有新的发现。譬如,自然界的植物,如果不能在风声中舞动,那么就只能倾倒在风的脚下。再譬如,没有风的伴奏,鸟的叫声就张扬不出韵律,河水的流声就柔弱无力。还有,山口的风,在傍晚会不遗余力,释放出它所有的能量,摇晃得树杈间的鸟巢左右摇摆,树枝、山石瑟瑟作响。如果,时间再持久些,山涧里,精细的草叶会摇曳出延绵起伏的月光。山谷中,不分明处暗处,铺展开一波波辗转不定的海浪。

“风带着传说/传说带着绮丽的梦/你轻盈地走来/银梦里又多了一个你/啊/含笑的你/明彻的你/风吹着你/飘起/飘起/飘起。”

这是邓丽君唱过的歌。轻松的语调里,暗喻着风的情怀。

听风吟诵,这是一种平民意识。宋玉的《风赋》揭示的那种“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的品质正是风的追求。它的骨子里没有虚伪。它永远不会如人类中的某些人一样粉饰太平,也不会因富贵而俯首,因贫穷而背弃。因此,富贵者感受不到风的恩慈,而贫穷者即使家徒四壁,也感恩着风的关怀。在精神临近崩溃,身躯几近枯竭之时,呼吸一口风,也会滋发生存的勇气。

自古至今,自然界充满风的情怀。风是大自然内心的絮语,是大地的长笛和洞箫。它攀援着古老的松枝,逾越过坚固的城墙,深入到幽暗的丛林;它穿着青藤编织的草鞋,走过大海和岩石,在人类以及生物呼吸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吹奏起生命的旋律。

风的吟唱,注定要为大自然留下杰作。

在贵州,我看见了黔灵湖,才恍然它是风的意念。黔灵湖的水质清澈,静雅宜人,湖中廊桥水榭,绿杨碧柳,但我的目光只在水的波纹上。风的翅膀,不经意间滑过湖面,自然,流畅,清爽,看不见摸不着,却有力量存在。风带来了天上的阳光,湖水便丝丝缕缕,有时是排排曲线,像叶叶帆船在水中摇来荡去;有时会形成粼粼的圆纹,一圈圈向外传播,像天上掉下来的朵朵白云。那个圆心,冷不防会蹦出晶莹的水珠,先是一珠,接着是排列向上的无数珠。风生气的时候,会把湖边的一颗石子扔进湖里,或者折下一根树枝抛进湖水,让水裂开一道道漩涡。

风的咏唱,将自然万物布局得十分得体,让万物熨帖人的心灵。风的语言我听不懂,我无法走进它的内心,但是我会常常感知它的存在,欣赏它的杰作。是的,风是一个美术师,为大自然留下一幅幅风景佳作,就如黔灵湖的水纹。

去过广东的丹霞山,它奇异独特的地貌是风那艺术之声的神来之作。红色的岩石上深深地留下了风歌唱的旋律。陕北靖边地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一处处红砂峁,正是终年吹个不停的风造就的。风的声响将戈壁打造成无与伦比的杰作,辽阔、壮观、斑斓和丰满的曲线,沙浪像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地向前推进,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湍急时而轻缓,沙丘就像是一朵朵涌起的浪花,在沙海中绽放。这一切都是风的杰作,它像一个画家,在金黄的画布上尽情挥笔,即使只有一种颜色,也让它时而悦动,时而静谧,时而铿锵有力,时而舒缓流畅。视野里,山丘的脊梁,如一道道近乎完美的线条,勾勒着沙漠棱角分明的轮廓,撑起绝伦无比的美丽。在沙漠附近的山地,人们往往可以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岩石:有的像巨人,有的像竹笋,有的像蘑菇,这些是风对岩石玩的把戏。这哪是沙漠,分明是风神用斧钺刨削出来的人间胜景。敦煌城南的鸣沙山,狂风起时,山体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轻风吹拂时,又似管弦丝竹。人只要从沙丘上往下滑就会发出轰鸣声。

从额济纳到阿拉善右旗,沿途荒芜的戈壁叫海森楚鲁怪石林,其成因源于风化和沙子的磨砺,随处可见造型各异的巨大怪石,让人类体会到什么叫作怪石嶙峋。

说到怪石嶙峋,新疆克拉玛依东北的乌尔禾魔鬼城正是它的极致。它是自然界的风城。城楼耸立,街巷纵横,台地支离破碎,高低不平,呈现出针状、锥状、塔状、蘑菇状等奇异的地貌特征。它并非古城堡的遗址,而是风塑造出的一座残城。谁能想到,一亿多年前的早白垩纪,这里还是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植物茂盛,蓝天中翱翔着翼龙,湖畔生活着克拉玛依龙和乌尔禾剑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风的吼声,造就了魔鬼城的奇特之境。

《圣经》中说:灵魂如风。在魔鬼城,我触摸到了风的灵魂。

少年时记住了一句歌词:“风从远古来,你在何方?”远古,我期盼那样的意境。从海面上迈着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来的摇滚少年,在空旷的舞台上放纵着一种激情,还有孤独。梦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摇滚着风走回远古。我随着风儿走出屋。风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不是偶然的举止,不是冲动,是对风的迷恋。

家乡小镇的旷野,总是穿行着风的影子。夏秋的季节,傍晚的风一点点驱赶着白日的炎热,坐在田埂,躺下,展开肢体,解开衣扣,敞开胸膛,让风零距离与我对话。

风摇晃着枝叶,过去只晓得它是一种风景,哪儿懂得那是风在歌唱。

风一生都在忙碌着,吹绿了大地,吹来了收获,吹来了云雨,吹走了尘埃。它用纤纤细手牵引着生命的成长。它的胸怀揽天铺地,竟是这般宽阔。无人知晓风的情怀有多么远大,风的梦境有多么辽阔。谁能将风的心魂,系在树的枝头?

风,触摸着万物的呼吸和心跳;万物,也触摸着风的呼吸和心跳。风扔下的羽毛,被大地捕捉;风的脚印,被蚂蚁搬运;风的背影,被农夫追赶;风的忧伤,被月光浸润。

用生命聆听风声,是一个明智的抉择。童年里的春日,在田野里、河渠旁采摘野花。花儿摇曳,蜂蝶舞蹈,风柔柔地吹进稚嫩的身心,催促我的成长。少年时,铺一块草席于沣河岸上。如果是有月的夜晚,会躺在河滩的沙子上,聆听风吹过头发,吹过胸脯的声音,轻柔、悦耳。是那种感觉。秋天的风会大些,有时会携带着呼哨,这适宜于中年的成熟和历练。坚韧的筋骨,被风涤荡之后会更强硬,足以抵御人生的悲伤和不幸。我还没有抵达老年,只能做着这样的设想:寒风里抖抖胡须,甩甩僵硬的腿脚,然后带着风回家,写自己的回忆录。

将生命托付于风,随时调整自己身体的平衡,平息自己骚动不安的心灵。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天命。烦躁的时刻,撕下一缕清风,安抚躁动的心灵;忧伤的日子里,让大风吹乱我的头发,忧伤会随风而去;得意的瞬间,我会伫立在高处,聆听风的教导:冷静,再冷静,千万别得意忘形……佛陀讲:“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还说:“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本末究竟”。这是风隐秘的表述。佛法都在风里了,我为什么不能从中觉悟呢,还是静下心来,聆听大自然的风声吧。

风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太阳风。据说,风是太阳的儿子。依此判断,风能是太阳能的一种表现形式。按照科学的解释,风是从太阳大气最外层的日冕向空间的持续。如此,太阳的生命有多久,风的历史就有多长。从远古而来的风,亲吻过恐龙的脚趾,拥抱过猿人的爱情,见证过女娲补天的英姿和精卫填海的豪迈。它历尽沧桑之后,凭着丰富的阅历,成为大自然的智者。

“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受到诗意的生活。”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这句话上,我按下了心灵的按键,将它收藏。

你感觉到风的重量了吗?庄周这样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站在从远处吹来的风中,我会忘却了白日的躁动和忙碌,沉静在风的音乐里,想着物质以外的东西,这样的境界很难。对我来说,逃离喧嚣的街头,听风吟诵,临风眺望,是一种精神的盛筵。

责任编辑 鹿 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