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坡
2018-02-05叶海霞
叶海霞
那遥远且近的往事与故乡
每年清明,都要回乡下。扫墓祭祖完毕后,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田野里看看。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上,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
曾经那样深恶痛绝这狭窄、蜿蜒的田埂路,它们彼此痴缠交错,让人看不到尽头。少女时期的我,走在这迷宫一样的小道上,也曾像失学在家的范合意一样,茫然而惶惑。
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青涩时期的甜蜜与忧伤。而这甜蜜、忧伤,一定有承载它们的角落与方向,比如这田埂路,再比如这栖凤坡。
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会浓缩成某些个片断,不经意蹦入脑海:带有清香的狗尾巴草,我将它绕成圈儿戴在手腕上;家里屋后的那棵大杏子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生生刮倒连根拔起;茶山上,采茶姐姐们俊俏红润的脸庞赛过春日最美的花朵……
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当记忆的片断一次次冲击来袭时,我想我必须让它以某种方式定格。栖凤坡如此秀丽恬静,所以在写到乐意的死亡和秋朵的离去时,我想哭,因为生命的骤然消逝和那些永远无法预测的离散。
文中的“我”,是合意,也是我。对于文学,我内心充满虔诚。因为从事文学创作时间尚短,也因为自身积累的贫乏,我常惶恐于表达的浅显与苍白。好在,栖凤坡有山有水有茶树,更有灵魂。希望带有灵魂的文字能稍稍弥补这些缺憾与不足吧。
1
那个云霞满天的傍晚,我正靠在栖凤坡那棵最大的槐树底下,百无聊赖地和海音子胡侃着。我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就不用大清早的被我奶奶打起床去采茶叶了,我雇一大帮子人帮我采。海音子撇撇嘴:瞧你那点出息!我要有钱了,就不种茶了,我买幢大房子,买几十套上好的茶具,天天品茶。唉,凭什么呀,做房子的住不起好房子,种茶的喝不上好茶。我说,这就叫“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合意,快看,你哥!我们俩正在说笑打闹,眼尖的海音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抬起右手,指着山坡下那条土路。在这条栖凤坡唯一与外界相通的窄小土路上,我的大哥满意,肩上扛着一大袋行李,大步流星地走着。他脚下生风,脸上带着笑意,一路风尘仆仆。
你哥还带个人回来了!海音子比我还兴奋,拽着我就往坡下跑。我气喘吁吁跑到我哥面前,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我们俩在厂里认识的。我们不打算在外面打工了。家里有这么多茶园,眼下橘子也丰收了,等着摘了往外运,都需要人……满意在饭桌上紧张地陈述着他回来的各种原因。
那个女人,对了,满意叫她秋朵。她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从她进门起,说的话还没超过三句。
先吃饭吧。奶奶打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威严地扫了下饭桌上所有的人。得到允许,大家方才动起筷子。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心急火燎地扒了一大口白飯,差点没被噎死。
晚饭过后,妈收拾碗筷,爷爷抽起旱烟,小弟如意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我慢腾腾地将大门后的两大稻箩棉花桃拖到堂屋中央。皖南山区不比平原地带,适宜产棉花的地很少,产量不多。可就这不多的棉花桃,已经让我深恶痛绝。昏暗的电灯下,我将一团团棉絮从棉桃中扯出,又一团团丢进脚边的竹筛子里,动作重复、机械、枯燥。这时候,我常常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略带羡慕地看着坐在我身边永远游手好闲的二姐乐意。
不过,今天晚上乐意没有挨在我身边。打从秋朵进门开始,乐意的眼珠子就死死盯着她。
此刻,乐意就坐在奶奶房门口,眼睛直勾勾朝里面望着。坐在房里开会的是我奶奶,我爸,再就是满意和秋朵。后来,我妈告诉了我家庭会议的基本内容。在奶奶犀利的目光下,满意详细、如实讲述了他和秋朵认识的经过。
满意几年来一直在杭州的服装厂打工,秋朵是去年进厂的,她家在贵州。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中突遭变故,不得已嫁给离家近百里的一户人家,丈夫性格暴躁,时常对她拳打脚踢。生了一个女儿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便偷偷离家外出务工。
天哪,她结过婚!结过婚也算了,还有个女儿!我妈告诉我时,脸上满是失望。
结过婚,有个丫头,都不算啥,可竟能狠下心来丢下孩子,还想着跟别的男人回老家过日子,这心都长哪儿去了哟!奶奶满面黑色端坐在堂屋中央的藤椅上,一双已昏花的眼睛半眯着,手里的竹木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一下,两下,直敲得秋朵白皙的脖颈慢慢变成粉红色,又由粉红变成通红。
那晚的家庭会议结束之后,我奶奶对着棉花堆边哈欠连天的我吩咐道:合意,你到我房里睡。秋朵,你就和乐意睡张床吧。我狠狠瞪了满意一眼:明早不到五点,奶奶肯定会用她的三寸金莲将我跺醒。我和乐意睡一个房时,还可以将门闩上装聋作哑,怎么着也可以赖到七点钟的。唉!
2
金秋时节,橘子成熟了,小灯笼似的橘子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不是我吹牛,咱竹湾村的橘子远近闻名,皮薄汁多,甜津爽口。站在栖凤坡上,你放眼一看,绵延数里的橘园中都是不停摇曳闪烁的金黄。可有多少人能注意到这份美景呢?大家忙着摘橘子,忙着分拣,忙着往山下运。时间紧迫,早一天运出去,一斤就能多卖两分钱。
满意和秋朵的归来,让我们家生产效率大大提高。秋朵包揽了洗衣、做饭等家务。剩下时间她都和大哥在橘园里忙碌着,几天下来,咱家的橘子就全部采摘完毕。我妈和我爸则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我家那几亩晚稻的收割上。
当隔壁喜云婶才从晚稻田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生火做饭时,我家饭菜早已摆上桌。满意媳妇真有用!喜云婶羡慕地说。
“天晓得哦!”我奶奶很是不屑,“贵州来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不是永久牌的,飞鸽牌的哟!”
千万不要惊讶我奶奶嘴里蹦出来的这些话。她老人家虽然身材矮小,年逾七旬,还裹着三寸金莲,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她有一个记忆力、思维力超强的脑子。她老人家统管全局,分派全家各人大小事务,没人敢轻易忤逆她的意思。
我奶奶的祖上,也算得上殷实之家。这个殷实,不是说有多大富大贵,不过比普通人家多些果园、茶园、田地罢了。尤其是栖凤坡上的那一大片茶园,有几十亩。栖凤坡上产出的茶叶,历来比山下的茶叶色泽绿、香味醇。依赖这茶园,从出生起,奶奶的日子过得便很滋润。看!这镯子,不要说竹湾,整个乡里,都没人戴!这簪子呀,是点翠的哟!我爹专门请人打的,现在这手艺都没人会喽!我奶奶说起这些时神情是慢条斯理的,她用瘦弱、干枯的双手拢着稀疏、花白的头发。她后脑勺发髻上那根竹湾村著名的点翠发簪,正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看来,限量版的首饰,哪个年代的女人拥有时都是这样的不可一世。endprint
可我奶奶的爹,却有一个重重的心结:有了这个闺女之后,我奶奶的母亲,他的妻子,再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我的太爷爷,精心打理着茶园、果园,精心养育着唯一的女儿。奶奶六七岁时,他还从山下专程请来一位私塾先生,好吃好喝地供了几个月,以便教奶奶识文断字。
奶奶十六七岁时,媒人纷至沓来,太爷爷均摇头不语。直到有一天,有个跟随师傅走村串户弹棉花的后生走入了太爷爷的视线。
他呀,爹妈早不在啦!跟着我好歹有门手艺,人精着呢!师傅一眼看穿了太爷爷的心思。
弹棉花的后生,从此放弃了老本行。他留在了范家,学着打理果园,学采茶、制茶,开始了他兢兢业业的入赘生涯。
奶奶一生强势,对生性懦弱的爷爷呼来喝去。有一回在茶园采茶,我妈告诉我当年的一件事。那还是我大哥满意刚会走路的时候,一天早上,奶奶拿着几片茶叶和爷爷起了争执。
“你这个人,做了一辈子,还做出这样的茶!用力一挤,还能挤出几两水来!家里干柴堆了半个院子,你是舍不得柴还是舍不得用劲噻?”奶奶个矮,却有着不相称的大嗓门。明明可以心平气和说的话,她非声嘶力竭,听得人心惊肉跳。
此时,我的爷爷正蹲在门口石墩子上抽着旱烟。他晚上炒茶炒到凌晨三点,人很累。炒茶的要求非常高,火候要掌握得恰到好处,炒茶的人还得具备相当的体力与耐力。疲惫不堪的爷爷吐出一口烟,不紧不慢道:“是,炒得不好。回头,你来做一回。”
这话有点揶揄的味道了。奶奶一口气卡在喉咙管里,吐不出、咽不下。她喊我妈,让我妈将大门后的稻箩拿出来。我妈一手牵着满意,一手拿着一只空稻箩,还没到大门口,就被奶奶一把拖了过去。
奶奶将稻箩准确无误地扣住了爷爷的头和肩!毫无防备的爷爷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我的野蛮奶奶,拳头雨点般地落在爷爷的身上,重重的,狠狠的。我妈看呆了,满意吓哭了。
多少年后,我妈跟我说起这事时,还笑得前仰后合:“你奶奶,不是一般人,搁以前,她是要学穆桂英上阵挂帅的!”
奶奶没机会阵前统兵,但她在我们家那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帅。在那次家庭会议上,她对秋朵的到来,下达了三点指示:人可以先留下;对外称是满意处的对象,没结过婚,更没有过孩子;至于以后和满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三点指示,全家都不折不扣地执行。喜云婶的夸奖,奶奶是相当不屑的:“不过是免费的劳力罢了,要进范家的门,哪那么容易!”
3
满意的脚扭伤了。在拖拉机上将稻子一袋袋码好后,滿意从机子上往下一跳,人没站稳,崴了脚,不一会儿,脚踝处就肿得像发粑一样。秋朵拉着我的手,焦急万分:“合意,你带我去山下买几张膏药,你哥太疼了!”
我看看堂屋里的钟,想着海音子昨天说这时辰要过来找我,便很是不情愿。可奶奶发话了:“合意,你们快点去,快点回。”
一路上,我俩匆匆赶路。我恼得牙根疼,偏偏秋朵说到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话题:“合意,你应该去读书,不能待在家里。”
我停下脚步,用力扯断路边一根芭茅。我挥舞着长长的芭茅,彻底爆发了:“读书!读书!你以为我不想?哥还没结婚,如意那么小。家里现在最大的收入就是茶园,奶奶还想做房子呐!能供得起几个人念书?”
秋朵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连连摆手:“合意,别,你别生气了,我就问问。”
坦白说,秋朵长得挺好看。她皮肤白,五官长得虽不特别突出,但整合在一块非常协调,看着舒服。打个比方,就像秋日的清晨,站在栖凤坡上极目远眺,你的感觉就是一个词:神清气爽。
长得神清气爽的秋朵此刻脸憋得通红,表情有些狼狈。看着秋朵的样子,我有些不忍。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快走吧,奶奶还叫你回去做晚饭呢!”
和秋朵回来时,海音子还在我家里,她正给乐意编辫子,编了好几条,长长的。乐意乐呵呵地笑着,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海音子告诉我,她要去镇上的饭店上班了。
“姨夫弟弟开的,饭店很大,我去不用端盘子,也不用洗碗,我就帮他招呼招呼客人,算算账什么的。”海音子满脸兴奋。
我心动了:“那里还要人不?我也想去。”
“要啊,他家生意好得很,忙不过来。不过你奶奶同意吗?”
我确实被问住了。想了想,我告诉海音子:“我争取一下,也许她老人家开恩了呢!”
晚饭时,当我刚遮遮掩掩说出海音子去镇上饭店的事,奶奶三言两语便将我打发了:“海音子去就去呗,你在家待着。你跟她不一样,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没人教,心野得拿绳子都拴不住的。”
我泄气了,沮丧得饭都不想吃了。十六岁的我,眼前一片迷茫。难道我就要天天这样待在家里,秋天摘橘子,春天采茶叶,日复一日?然后,等着媒婆上门,领来一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陌生人,跟他生儿育女,过一辈子一潭死水的日子?
奶奶的话向来一锤定音。我匆匆扒了几口饭,正欲回房,却听秋朵开口了。
“奶奶说得对,合意还小,再说外面比不得家里,饭店人又杂,确实不放心。”秋朵的话里仍夹杂着贵州口音,“让合意去念书吧。我常看见她捧着本书,她底子好,歇下来的时间也不长,应该还能跟得上的。”
全家人都很意外。后来我一直在想,终于让奶奶改变主意、让我重新背起书包的可能还是秋朵的最后两句话:“咱家屋前的山坡叫栖凤坡?听说当年有凤凰飞来过。合意聪明伶俐,心气儿又高,将来考个好大学,那就是金凤凰!”
上高中,考大学,飞出竹湾。我反复咀嚼着这十个字。回到房里,我又一次打开桌上几乎翻烂了的初三下学期语文书。书里面的课文、古诗我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我就读的初中在乡里,离竹湾村有好几里路。初二开学后,班里有几个同学就没来上课了。去年秋天初三开学时,班里只剩下一半人,女同学更少。终于,在年初开学报名的头天晚上,奶奶发话了:“合意,明天别去学校了。茶季就要到了,家里要人手。念也念不出个啥名堂,你要交学费,如意也要交,只能供一个哩!”endprint
我坐在房里,眼泪一滴滴落在新买的软面抄封面上。初二时,学校流行起汪国真的诗。当那本淡绿色封面的《汪国真诗选》传阅到我手上时,书都有些破损了。我花了几个晚上,将诗集的大部分抄了下来。寒假时,我又买了本新的软面抄,工工整整誊抄了一遍。
寒假结束,我没能再去学校,我辍学了,和海音子以及许多竹湾女孩子一样,连初中毕业证我都不会有一张。
范合意,你和别人一点区别都没有!我心里悲哀地想着。
新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天,同村的一个男同学来到我家,拿给我一本崭新的语文书,说是语文老师嘱咐他送过来的。这本语文书和誊抄的汪国真诗集,陪我度过了半年多浑浑噩噩的日子。
“你若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脚下就会有一片坚实的土地。如果你是鱼,不要迷恋天空;如果你是鸟,不要痴情海洋。”这些我默念了无数遍的诗句,在现实面前,是多么苍白与不堪一击。我的灵魂自然不愿屈服,却不知与谁去抗争;纵然我是鱼,是鸟,我不迷恋天空,不迷恋海洋,却怕是要终生游弋与盘旋在这巴掌大的栖凤坡上!
不如此又当如何?十几年前,我家在竹湾村也算得上日子好过的人家。那时所谓的好过,重要标准是粮满仓、油满缸。当时爷爷、奶奶年纪不算老,爸、妈年轻能干,茶园、田地的收入维持一个家的吃喝绰绰有余。
时代终究在变。七八年前,村子里陆续有人外出务工,而后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中大多有一份手艺,不是木匠就是瓦匠,再不就是有一手好裁缝活儿。渐渐地,村里有了录音机、摩托车,有小媳妇的耳朵上戴上了亮闪闪的金耳环。这些倒没什么,让奶奶最受刺激的是房子。一幢幢青砖瓦房争先恐后立了起来,雪白的墙,厚实的青瓦,光滑平整的水泥地。这一切,让我家这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黯然失色。当村里第一幢两层楼拔地而起时,奶奶给全家制订了一个五年计划:五年之内,范家必须要重新建房,而且是楼房!
谈何容易啊!爸、妈全部精力放在茶园和农田上,但靠这些收成来做楼房无异于天方夜谭。爸爸前些年感染上慢性肺结核,这是个富贵病,劳累了便复发,看病的钱可以拉几车砖了。大哥满意参加两年高考都落榜了,书没念成又过了学手艺的年纪,外出打工也不过是在服装厂做着检验的活儿。我和如意的学费在现在这个家,真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的辍学,真是很自然又理所当然的事儿。
可就是有人敢站出来挑战奶奶的权威,为我打抱不平了。这个人,居然是目前来说还和范家无任何关系的人。
4
快过年了。秋朵和我妈整天在廚房忙碌着,准备着一大家子的吃食。年糕、米饺、豆腐、圆子……从清晨天麻麻亮要忙到晚上点灯。这些食物,要足够一家人从腊月二十四吃到正月十五。
我偶尔会溜进厨房帮下忙。我很清楚,如果不是秋朵的能干,此刻在厨房里熏一身油烟的只能是我和我妈。还有就是我对秋朵的感激。我重新上学的事,真的有可能了。奶奶看着秋朵炸好的圆子,摇了摇头:“嫩了点哟!多炸会儿,这样经留,香味足。秋朵啊,合意要是念书去了,家里这两年你可要吃苦了。灶头上,田地里,唉!”
秋朵边炸圆子边点头,她系着一条藏青色的围腰,上面溅满了油。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也是气氛最自在、最轻松的。奶奶板了一年的面孔,只有在这晚才像菊花般地舒展开来。
如意说桌上的糯米圆子最好吃,秋朵一下给他夹了好几个。九岁的如意将碗里的圆子全部倒在饭桌上,鼓着腮帮子嚷嚷着:“讨厌!讨厌!你走!我不吃圆子了,我要吃肉,吃肉!”
秋朵一下怔住了。她努力微笑着,泪水却在眼眶里打着转。
晚饭后,我带着如意放完几串小花炮,想去厨房再弄点吃的。刚到厨房门口,就听见低低的抽泣声。我停下脚步,探头朝里面远远张望了一下。我看见秋朵站在灶台边,锅里一大堆碗还没洗,锅台边也全是碗。她低着头,用围腰擦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大哥满意站在她旁边,正低声说着什么。
万家团圆的时候,秋朵在哭。可如果她不哭,才不正常呢。她说她有母亲,有女儿,却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真的是因为跟我哥的感情?
我的大哥,是奶奶最为看重的长孙。满意从小学习成绩很好,一口气念到高中。第一年高考,差五分落榜。在一片惋惜声中,他信心满满再次走进高三教室。第二年高考,离分数线竟差了二十分。满意懵了。
心灰意冷的满意回家后,村里的小学校长很快找上门来。满意毕竟是竹湾村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就这样,他成为了竹湾小学的民办老师。
满意很快谈恋爱了。对象是邻村一个电工的女儿。她脸长得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她来我家玩,亲热地喊着奶奶,并将奶奶头上的簪子拿到手里仔细瞧着,边瞧边啧啧赞叹。奶奶一脸得意,她终于遇到了知己。于是两人头靠头,肩挨肩,亲热地絮絮叨叨,直聊到太阳下山、晚饭上桌。
圆圆脸的离去很是意外。据说是在田里割稻时突然人事不省,刚被送到乡卫生院门口,就停止了呼吸。
终归不是我范家的人!奶奶伤心之余,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不知是惋惜还是自我安慰。
满意花了半年时间才走出失去恋人的阴影。他消瘦了许多,一门心思扑在村学堂里。学校期末考试是全乡统考,满意所教的五年级语文夺得全乡第一名。满意去镇教委参加表彰会议,领回了一张烫金字的大红奖状,同时也收获了一份新的感情。
姑娘是另一个乡的民办老师,在当地村小学教数学。两人互相欣赏,感情火热。来我家几回后,得到全家一致的高度认可。奶奶找了媒人去了姑娘家,几番你来我往之后,事儿基本定下来了。奶奶精神百倍,拄着竹木拐杖,独自去栖凤坡上视察了一遭,回来就让我爸去找木匠。
茶园北边的那棵杉树正好,长了二十多年了,正好派上用场。你找人看看打些什么家具,满意的事尽快办了吧!奶奶心情急切,仔细嘱咐我爸。
两个木匠上门了,吃住都在我家里。不到半个月的工夫,一个大衣橱、一张床、两个五斗柜就整齐地摆在了满意的房间里。endprint
万事俱备,只待佳人。满意满怀期待地憧憬着幸福的明天,可意外却比明天更早地来了。
姑娘写了一封分手信,托人送到满意手里。信中寥寥数语,大意是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两个人性格不合适,为了不耽误满意,还是尽早分手。信的末尾,这位数学老师还伤感地留了一句诗:挥挥衣袖吧,不说离愁!
满意没有离愁,他胸腔中满是将五脏六腑都要烧成灰烬的怒火。他睁着血红血红的眼睛,抡起斧子,一下,又一下。崭新的家具上很快留下了一道道狰狞的裂口,长长的,深不可测。没人去拉满意,没人敢上前去。连我那一生刚强、果敢的奶奶,此刻两条腿也不住地打着哆嗦。
满意辞掉民办老师的差事,跟随一个高中同学去了杭州打工。
再也不想回竹湾了!这是满意走之前丢下的话。可在外漂泊三年多,满意还是回来了,还不打算再出去了。他是为了秋朵。
海音子在门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每年都如此,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海音子必来我家闹腾一会儿。
我来到大门口时被海音子的模样吓了一跳。三个多月没见,她几乎变了个人,烫了头发,大大的波浪,衬得她的小脸更像巴掌似的,要命的是头发好像几天都没梳,我用手随便一捋,好几缕头发都打结在一块。
我皱着眉头:“难看死了。我家小黑几个月大时,就喜欢往稻草堆里钻,你还记得不?钻出来后,全身的毛就跟你这头发一样。”
海音子将头发往后一甩:“不能梳,梳顺了就没有那种凌乱美了。”她嘴上涂得红艳艳的,穿着一件咖啡色紧身皮衣,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冲得我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海音子有些扫兴,起身回去了。临走我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她睁大眼睛白了我一眼:“你说呢?茶季呗!饭店再忙我也得回。你信不信,要是采茶时我不回家,我爸会去把饭店的瓦给掀了!”
正月十五这天,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到傍晚时分,竹湾村已是银装素裹。我站在大门口,望着眼前白茫芒一片的栖凤坡,心情好到极点。绿水本无愁,因风皱面而已;青山本无忧,不过是为雪白头!正月天下的雪,很快会融化殆尽,春天就要来了。我对自己说:“范合意,你不要整个春天,收获一缕春风便足够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我已经洗漱完毕。昨晚,在吃完汤圆后,奶奶将我叫到她身边。她从衣襟里掏出手帕包,一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卷卷成小筒子似的钱,都是十元、五元的。
三百块,一学期的学费、住宿费,应该够了。镇里的高中,要是你能考上,咱就念!奶奶将还带着体温的手帕包放到我手上。
重新迈入初三课堂,我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5
上了一个多月的课后,学校放了十天假。这十天假,是春茶假。不仅是咱们乡的学校,就是附近几个乡的中小学都要放假,这是历年来不成文的规定。作为以茶叶为主要种植业的皖南山区,茶叶采摘、制作的清明、谷雨前后,就是平原地带的农业“双抢”时节。
平日里茶园的施肥、灌溉、去杂草的工作,都是由男人们完成,我家是爷爷和我爸。待到第一波新茶嫩绿吐翠时,声势浩大的采茶序幕便拉开了。上至六七十岁的奶奶,下至比茶树略高点的女娃娃,便统统腰系茶篓,浩浩荡荡奔赴茶园,开始了紧张、劳累的采茶工作。
竹湾村的茶叶素来名气很大,刚上市的新茶嫩绿可人,香味沁人心脾。而栖凤坡的茶叶更胜一筹,它色泽均匀,茶香更加浓郁袭人。开水泡过的茶叶,在水中自由舒展,且起且落。揭开茶盖,茶水清透,抿一口,唇齿留香。
栖凤坡的茶葉如此出类拔萃,当然跟竹湾村的地形地貌有直接关系。竹湾村分为上村和下村。下村海拔五百多米,上村则是位于海拔八百多米的栖凤坡。说是山坡,其实就是座山头了。栖凤坡呈半圆形,茶园占了一半的面积,剩下的还有几家橘园和一整片的竹林。
三十多户人家散落在栖凤坡的周围。我家大门对着栖凤坡的南面,这也是栖凤坡上我家茶园的位置。
为何叫栖凤坡?在这个问题上,竹湾村的男女老少口气惊人一致:凤凰飞过的地方嘛!好像他们都亲眼看见一样。
“我当然见过!”奶奶说得斩钉截铁、活灵活现,“那是在我八岁那年吧,春天的一个早上,我的奶奶带我去下村河里洗衣裳,奶奶刚将洗衣板插进河里,我们就听见有人大叫:‘看哪!快看!我正在水边玩,猛一抬头,天啊!就见对面山坡的茶树上停着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鸟儿,尾巴长长的,全身彩色羽毛,在阳光下一直发光。它停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打开翅膀,展开尾巴。飞走的时候,嘴里还发出叫声,那声音,真响亮,真好听哟……”
栖凤坡土壤肥沃,雨水充沛,上接日月之精华,下承地气之灵秀,便是神仙也眷恋,引来了只五彩凤凰,并不稀奇。
栖凤坡的茶叶,它从生长、孕育开始,便吸收着上天赐予的玉露琼浆。站在竹湾下村村口,除了晴朗干燥的天气,一般上午九点多钟时,看到的栖凤坡上都是云雾飘渺、水气缭绕。长势旺盛的棵棵茶树,此时就是一团一团的青翠,在氤氲云雾里飘动、游走,若隐若现。这哪里是茶园,分明是九天之上的仙家园林。
仙家园林应该无需打理,凡间的茶园却从清晨开始便喧嚣热闹起来。
去往茶园的路上,我妈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我、乐意、秋朵。
来到茶园,我妈进行任务分派,她带着乐意,我带着秋朵,从最边上的两排茶树开始采摘。我本来想做个示范给秋朵,不想她两只手上下翻飞,已在茶树上舞动起来。我自嘲地笑了一下,秋朵来自贵州啊,那里也是盛产好茶的地方。
这是个明媚的春日。天上的白云一层又一层,缓慢而悠然地移动,蓝蓝的天触手可及。一望无际的茶园,绿浪翻滚,波澜壮阔,采茶人穿梭其中,欢歌笑语飘散在清香四溢的茶海里。
我支棱起耳朵,天!我听见秋朵在唱歌!她的声音很小,是用贵州方言在唱。我转过头对秋朵说:“好听着呢!大点声!”
秋朵的脸红红的,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太阳晒的。她清了清嗓子,一曲清亮婉转的采茶歌在蓝天白云下飘荡:endprint
三月三,采茶忙,阿妹采茶思情郎,
左手摘,右手采,万千嫩芽妹来摘。
竹篓圆,茶叶青,巧手采得满园春,
云儿走,江水流,妹愿与哥到白头。
蜜蜂“嗡嗡”飞来又飞走,春日温暖的阳光到了正午时分也有几分热辣了,我的手心里开始淌汗,双腿也变得沉重起来。
乐意早已跑到竹林边歇息去了。我妈将乐意的茶篓随便翻了翻,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该采的不采,不该采的全捋下来了。”
中饭在茶园里吃的。昨晚秋朵就将菜全部炒好,又蒸了馒头。奶奶在家将饭菜热了一遍,打发满意和如意送过来。
稍事休息后,忙碌的采茶又开始了。
下午三点多钟,看看日头,我妈说不能采了。我长长舒了口气,站了一天,我早就腰酸腿疼了。
在回去的路上,碰到村里采茶归来的几队人马。人群中有几张生面孔。应该是村里人请来帮忙的自家亲戚。每年的茶季,新茶采摘的那些天,家家忙得跟打仗似的。这时候,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往年我妈也请过娘家亲戚茶季时过来帮忙,今年有秋朵,妈就没请了。现在看来,秋朵确实是个熟练的采茶工。
几天过去了,我家第一批明前茶也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茶叶,再根据天气和节气分批采。
难得天气不错,晒青后的茶叶柔软碧绿。接下来,该是炒青了。
厨房的两口铁锅都用上了,我妈和秋朵将几大竹筛子茶叶端到厨房。灶里的火旺上来了,我爸先倒入一竹筛茶叶。他用两根长竹筷反复翻动着,随着水分的蒸发,茶叶很快变得柔软而细小。
秋朵站在灶台边专心看着。锅里的热气上来后,我的脸都感觉到发烫。我偷偷溜出厨房。
来到堂屋,奶奶正和人拉家常。两个女人,一个是隔壁的喜云婶,还有一个不是竹湾的,但看着有点面熟。我正准备回房,喜云婶的话却让我放慢了脚步。
放心吧,老婶子,这家人好着呢,乐意过去不会吃苦。不晓得做事也不要紧,看看家就行了。这是我几十年的老姐妹,她的话我信,这个媒我敢保的……
我震惊不已,一阵风地跑到厨房。我拉住我妈的胳膊:“不好了,奶奶要把乐意许人了!”
我妈还没说话,我爸已将手里的竹筷“啪”地往锅台上一摔。正在灶下塞火的爷爷急了:“焦了焦了!”
6
喜云婶保的这桩媒,是她早年结的干姊妹找她的。这位干姊妹年轻时嫁到山外面邻镇的一个村子,每年茶季时会来喜云婶家小住。干姊妹村子里有户人家,儿子尚未娶亲。小伙子壮壮实实,就是有一点小小的缺陷。什么缺陷?按干姊妹的话来说,就是走路有点踮脚。
拉家常就拉家常呗,干嘛要扯进我二姐!我蹲在簸箕前,边搓茶边咬牙切齿。我的二姐,她永远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又如何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
奶奶对乐意婚事的态度不像以前那般坚决与抵触了。前两年,偶尔有媒人试探着上门给乐意做媒,都被奶奶一口回绝:“我家乐意年纪小,嫁人还早呢!”
这两年,我爸的肺结核一直没能痊愈,人越来越消瘦。奶奶在过了七十岁以后,身上的“零部件”也时不时闹起小罢工。奶奶一生都在殚精竭虑,在身体不再硬朗的时候,她自是夜不能寐,连做梦的时候都在谋划着这个家该何去何从。
当年我爸和我妈结婚后,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念过几个月私塾的奶奶,给她的长孙起了一个相当能表达她态度和心情的名字:满意。四年后,我的二姐出生了。二姐出生后几天便会笑,满月后更是白白胖胖。本来极重男轻女的奶奶,看著襁褓中每天乐呵呵的二姐,也忍不住咧嘴笑了:“就叫乐意吧。”
乐意从小鬼灵精怪,极聪明。我爸抱着五岁的她去乡里看黄梅戏电影《女驸马》,回来后她在门口大声唱着“谁料黄榜中状元”,手舞足蹈的,还一点儿都不走音。
乐意六岁时,我出生了,奶奶给我取名合意。在奶奶看来,若像乐意般聪明伶俐,就算又是个女孩,也合她老人家的意思。
也就是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是一个普通的秋日,吃过中饭后,我妈、我爸和爷爷去了橘园,满意上学,奶奶在家看着摇篮里的我。乐意和几个小伙伴一直在门口玩,后来几个孩子又上了栖凤坡。就在全家准备吃晚饭时,发现乐意不见了。
奶奶满村子叫乐意的名字,都不见回音。几个在一块玩耍的孩子都说在栖凤坡上玩一会儿就下来了,然后各自回家的。
几个孩子,大的也不过七岁,说话颠三倒四。所有的人都在怀疑,孩子们肯定没留意,乐意应该还在坡上。
天很快就全黑了。村子里每家都派了人上栖凤坡,大家有的提马灯,有的打手电。橘园里,竹林里,杂草丛里,全部都找遍了。已经十一点多了,搜山一无所获,有人开始低声说起村里那口不大的水塘。
奶奶再一次显现了她非凡的判断力和分析力。她坚定地说:“不会,我对乐意说过,水塘边不能去,说一遍她就能记住。”
奶奶又挨家挨户去几个孩子家里。孩子们被大人从热被窝里提溜出来,个个哼哼唧唧的。终于,问到最后一家,那个孩子一边揉眼睛,一边带着哭腔喊着:“回家了,就是回家了,你们干嘛不相信我?我看到乐意往她家后院子去了……”
后院子,后院子。从我家堂屋后墙开的一个小门,可以直接去后院子。再就是家里大门左侧,有一条小路也可以到后院子,可一般情况下院子门是锁上的,我们都是从堂屋进出后院的。
大家从小路来到后院外,什么也没有。顺着小路继续往前,就没有人家了,只有两间废弃的队屋。
这两间队屋,以前是生产队用来开会、记账的地方。随着一九七八年生产队的解散,队屋就上锁了。废弃了一年多后,去年村里有两三家合伙买了条耕牛,就讨了队屋的钥匙用来放草料。
我爸和我妈惊恐地望着一百多米开外的队屋。搜寻的人中有人拍了下大腿:“不好!我四点多钟开门拉草料的……”
队屋门被打开时,半边门被我二姐的脚给挡住了。她倒在门后边,全身发烫。奶奶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不能应答。endprint
乐意的高烧持续了一天一夜。奶奶在村口的土地庙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后,被我爸强行拉回了家。我妈守在乐意床前一刻不敢合眼,人消瘦了好几斤,也彻底地断了我的口粮。摇篮中的我,从此每天的食物就是装在奶瓶中稀薄的米汤。
喝米汤长大的我,并不觉得委屈。真正不幸的是乐意,她的高烧退了,人也醒了,却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六岁。
十六年来,乐意像个瓷娃娃,一家人竭尽所能保护着她,生怕她一出门被别人碰碎了。再难我也养着她!这是奶奶说过的话。
“再难我也养,可哪天我不在了呢?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奶奶目光停留在我爸脸上,“你也有老的时候。乐意得找个人,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哪怕再嫌她,看在孩子份上,饿了也总该捧碗饭给她。”
没人说话。按我家一直以来的惯例,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不知为什么,我不由自主抬头看了下秋朵。
秋朵正在甩掉满意拉她的手。她走到乐意旁边,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乐意不能嫁人,她嫁过去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咱家不差她一口吃的,我带她,我带着她不行吗?”
秋朵这次的顶撞与冒犯,没有像上次那么走运了。奶奶喊着满意的名字,大声呵斥着:“把你领回来的人带走。懂不懂规矩?带走!”
满意皱着眉过来拉秋朵。秋朵挣脱了,她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全家大吃一惊。她快步走到奶奶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乐意嫁过去能过得好么?平原地方,田多、地多,乐意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会……”
奶奶站起身。她腰弯得像一张弓,举起竹木拐杖向秋朵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不要以为你给合意掏了几百块钱学费,就能在范家做主了。我早说过,贵州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
我大脑“嗡”的一下,整个人瞬间呆掉了。
7
春茶假很快结束了。这两天,秋朵一直沉默不语,更加卖力地干活。返校头一天,我想跟她说点什么,想想还是算了吧。她的恩情,我自然记得,将来有能力我一定会加倍回报的。
海音子也要走了,不过她不回镇上饭店了,她要去上海。
“好好念书啊,合意,等你考到上海的大学,我在黄浦江边等着你!”海音子深情地和我来了个拥抱。
5月底时,学校放了三天假,我从学校回家拿换洗衣服。假期的最后一天,是乐意订婚的日子。
家里备了几桌酒席,我也第一次看见了我的准姐夫。当他站起来敬酒时,我看见他走路一跛一跛的。
7月份参加完中考回到竹湾,我已看不到乐意。乐意是五月初五出嫁的。
男方家里催得急,再说他家现成的家具早就备下了,也不要我们备什么嫁妆。我妈跟我解释,语气里带有不满。
虽有不满,奶奶的苦衷我们也能理解。以前打定主意不让乐意嫁人,一切好说;一旦应允了媒人,订了婚,乐意又是这样子,婚期就由不得我家了。拖到年底,端午、中秋、春节,光看节的东西就是一笔开支了。
7月底,中考成绩揭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镇里的高中,成为竹湾村第一个女高中生。
秋朵高兴坏了,她拿着我的成绩单一个劲地笑。我也笑,却很不是滋味。她来我家快一年了,和满意的事至今没个下文,奶奶也从不表态。
8月底,满意带我去镇里高中报到,这也是他待了四年的地方。
手续办好后,满意准备离开。在学校大门口,我们争了起来。
你和秋朵什么时候结婚?
什么结婚?结什么婚?
你怕奶奶是吧?國庆节放假我回去说。
瞎操心。她的事你不知道,也许她还要回贵州的。
回贵州你带她回来干什么?以后你是去贵州,还是等她过两年走了,你打一辈子光棍?
满意瞪了我一眼,朝大门外走去。
高中生活格外紧张,每天活动地点除了教室就是宿舍。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别无退路,不想回竹湾,我就要拼了命地学。
几个月一晃而过。寒假来了。我回到家时,惊喜地看到乐意在家里。从她出嫁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妈倒是和秋朵去过一回乐意的婆家。那次她俩带了很多橘子,又装了两袋子茶叶。
唉,难过哟!我妈说起那次山外之行,心疼得捂住胸口。她们俩刚上乐意婆家门口的斜坡,就远远看见乐意坐在一个大木盆前洗衣服。走上前去,乐意一点都未察觉,她笨拙地往一件大褂子上打着肥皂,肥皂沫都糊到了脸上。我妈哽咽地喊着乐意的名字。乐意抬起头,咧了咧嘴,“呜呜”哭了起来。
乐意婆婆从厨房出来,看见我妈和秋朵,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
坐在门前树底下,我妈和乐意婆婆开始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家之家的谈话。
“亲家母,你多担待点儿啊,乐意养得惯。”
“我媳妇我不担待咋办呢?不过乐意真是什么事都做不来,洗件衣裳都得半天。你看我这田地里,家里家外的,忙得滴溜溜转,乐意进门啥都帮不上。这哪是媳妇啊,是祖奶奶呢!”
我妈有些恼了。她压压心头的火气:“当初我们也跟媒人说了,我家乐意不会干活。媒人传你这边的话,不要会做事,只要看看门就好。”
乐意婆婆翻了翻眼睛,板着脸道:“我儿子要不是腿脚有些不好,怎摊到娶这么个媳妇?当初我是说看看门就好,可大门一开,咱得张嘴要饭吃不是?你看看!”乐意婆婆将我妈扯到堂屋门口,“这半屋子的棉花,她竟连剥花都不会,好的、孬的全放在一块。烧饭吧,她要不让你咸死,要不让你辣死。”
乐意婆婆越说越有气,最后完全口无遮拦了:“我想着,范家奶奶这么有用的人,孙女儿就是有毛病,调教一下怕也差不了多少,谁知就是废人一个。早知这样,找她来我家看门,还不如我养条狗呢,能看门还吃不了这么多!”
我妈回来后气得两天都吃不下饭。奶奶早看出了端倪,却一句话都不曾问过我妈。
乐意这次回家小住,是因为她怀孕了。我看到乐意以前白白胖胖的脸变黄了,还长了许多的斑点。endprint
晚上吃过饭后我和乐意在灯下玩抓沙包的游戏,乐意撸起袖子,当一个高高抛起的沙包终于被她接住,她“呵呵”地笑了。我没笑,我一把抓过乐意的手,将她的毛衣袖卷得高高的。灯光下,乐意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掀开毛衣查看,背上也有青的,还有两处像是烟头烫过的疤痕。
命里注定哟!熬着吧,等孩子生下来,兴许能熬出头来。奶奶老泪纵横。
我妈抱着乐意,哭得死去活来。
8
栖凤坡上的茶叶又到了采摘的季节。我没能回去。高中学习紧张,学校也没所谓的春茶假。学校一个月放两天假,我回竹湾村一趟都是来去匆匆。拿点换洗的衣服,拿几瓶装在罐头瓶里的腌菜。唯一在家的晚上,我都吃完饭便直接回房看书。
我恨自己的自私。堂屋地上,堆满了加工完的茶叶,有散的,也有按斤两简易包装好的。今年是几个人上山采的茶,我妈有没有请人帮忙,今年的行情是不是比去年好些……这些问题我想问又不敢问。看着我妈、满意、秋朵忙碌而疲惫的身影,听着我爸频繁的咳嗽,我觉得自己现在躲在教室里念书简直是一种罪过。
学校是7月初放的暑假。我回家时,我妈告诉我乐意生了个男孩,快满月了。我妈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一家子,差人上门报个喜有那么难么?我还是听你喜云婶说的。”
几天后是孩子满月的日子。一大早,我媽就在门口张望着。按我们当地风俗,孩子满月这天是要父母抱着上外婆家的。
我妈头天夜里一直担心乐意不能回来。九点多时,我在房里听见我妈惊喜地叫着:“回来了!回来了!”
我的姐夫带着乐意回来了。我妈狐疑地看着两人:“孩子呢?孩子怎么没抱回来?”
我的姐夫一瘸一拐进屋后,一屁股坐进我奶奶专用的藤椅里:“妈、妈,孩、孩子太小,抱、抱出门不、不方便。”
原来我这位姐夫,不只是腿有毛病,还是个结巴。
我妈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而我姐夫接下来的话让我妈更意想不到:“乐意回、回来住一段、段日子,家、家里忙,她、她又做、做不了事。回头我、我再、再来接她。”
我妈惊诧地问:“那孩子得喂奶呀!”
“我妈用、用米糊糊喂、喂他,长、长得可好、好着呢。”
我的姐夫把话说完,看也不看乐意一眼,就直接出门了。
看着生完孩子后脸又瘦又黄的女儿,我妈抹去眼泪,急忙奔去厨房煮糖打蛋去了。很明显,在我二姐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后,便被夫家丢抹布一般遗弃了。
我可怜的二姐,在阳光炽热的夏日,一个人坐在我家门前的大树下,一坐就是半天。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下山的路。村里三九媳妇抱着儿子去下村,经过我家门口时,呆坐在树下的乐意眼神泛出一丝光彩。她吃力地张开双臂,伸向那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三九媳妇吓了一跳,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乐意日夜思念着的,是从她体内分离出去的那团骨肉。她再傻,她也是个母亲啊!
等到8月底开学,也没有人来接乐意。奶奶将乐意从树底下牵回家,拍拍她的手背,轻轻地说:“咱们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开学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在学校食堂打饭,竹湾下村的一个男孩子正好站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有些惊讶:“你没回家?”
我说才开学,要到月底才回去呢。
他神情古怪,吞吞吐吐说道:“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你二姐,她好像出事了。”
我手里的瓷缸“当啷”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发疯一般冲出食堂,又一口气冲到学校大门口。我站在学校门口,汗水、泪水一起往下淌。9月骄阳下,我浑身颤抖着,头脑一阵阵晕眩。我扶着大门口的水泥柱子,站了好长时间才知道此时我应该去车站。
太阳下山之前,我终于赶回了栖凤坡。在我家的后院里,我的二姐乐意,静静地躺在门板上。
乐意死了。她死在婆家门口的水塘里。
昨天上午,秋朵起床后发现乐意不见了。秋朵一般起床很早,五点钟不到。和十几年前那次走失不同,家人房前屋后查看一遍,马上得出判断,乐意很可能下山去了。我爸、我妈、满意还有秋朵,四个人匆匆忙忙下了山,坐上了去往乐意婆家的客车。
可终究迟了一步。
乐意下了山,应该是凭着仅有的一点记忆坐上了客车。当她耗尽力气来到婆家门前时,她笑了。
早上的天气还算凉爽,小小的竹木摇篮里,那个令二姐魂牵梦萦的小人儿正香甜地睡着,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他在笑么?他知道他糊里糊涂了十几年的母亲,终于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抱起孩子。孩子醒了,发出啼哭声。
孩子的奶奶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乐意抱着孩子,顺着门口的斜坡往下跑,边跑边回头张望。
“她跑到水塘边时,看到她婆婆要撵上来了,抱着孩子就往塘里跳啊!唉,跳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当时正在塘边洗菜的大婶红着眼睛告诉我妈。
当天夜里,我爸和我妈赶回栖凤坡后,跪倒在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按祖制,已出嫁的女儿殁了以后是不能葬在娘家祖坟的。
村里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长生爷扶起我爸:“按理儿祖宗的规矩不能破,不过这丫头可怜呐!快点把人弄回来,就葬在栖凤坡最西边的那块洼地里吧,远是远了点,再远也在咱的坡上不是?”
乐意的死,对我家是个沉痛的打击。乐意下葬时,我妈跳进墓穴里,趴在棺木上嘶哑地喊叫着乐意的名字,一声声,悲怆、绝望。她拼尽全力拍打着棺木,“嘭嘭”声惊起了栖凤坡上所有的生灵,却无法唤醒我死去的二姐。
第一锹黄土落在了棺木上,紧接着第二锹,第三锹。站在我身边的秋朵猛然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冰冷的,让我想起前一晚守夜时,洒在后院地上的惨白月光,冰凉如水。她的手越攥越紧,大拇指的指甲几欲掐进我的肉里。
奶奶很少出大门了。她整日坐在房里,夕阳的余晖透过木窗格,短暂地停留在她枯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几日来不停地流眼泪,让她的眼睛都难以睁开。endprint
我爸的病越发严重了,我妈连日来水米不进。
在学校里,我精神恍惚。班主任老师了解情况后开导我:“坚强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一切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越来越糟。上课时,我被村里来的人喊出了教室,他焦急地说:“你爸不行了,快回去吧!”
我爸自从乐意死后,病情加重,开始吐血。在乡里卫生院治了两天,转往镇医院。刚刚,气若游丝的他已经被村里找来的车拉出医院,准备送回栖凤坡。
昏黄的灯光下,我爸的脸蜡黄蜡黄的,如同堆在一旁的黄表纸。他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张骨架,手背上的青筋鼓鼓地突出着,如同一条条蚯蚓。
我爸的眼睛停留在满意和秋朵身上。他们俩双双跪在我爸床边。
“靠你们了,靠你们了。”我爸吃力地说完这两句话后眼神便死死盯着房顶。
爷爷一直坐在房门口抽着旱烟。奶奶蹒跚着来到我爸床头边,她抓住我爸的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我爸的眼睛慢慢合上,好一会儿,才又费力地睁开。他喊着奶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妈,我看见乐意了。”
“乐意她,就是饿死在家里,也比死在冰冷的水塘里强……”我爸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我爸这个一生都在母亲面前恭恭敬敬、唯命是从的孝子,在生命油尽灯枯的时候,到底还是做了最后的反抗。
我爸的后事辦完后,也到了我返校的日子。
秋朵往我的书包里装菜瓶。她头发凌乱,肩膀瘦削。她穿着两年前刚来我家时的那身衣裳,如今这件蓝花褂子肥大得直在身上晃荡。
我轻轻拿掉她头上的一根草屑,刚想和她说点什么,如意跑进了厨房,来到秋朵身边仰起小脸:“姐,我饿。”秋朵疚歉地俯下身:“好好好,我这就来炒饭给你吃。”
收拾好简单的东西,我几乎头也不回地下山了。我怕我一回头,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会轰然坍塌。
下一次返家时,奶奶告诉我:“合意啊,你哥和秋朵要办喜事了,就下月呢,你算算日子,看能不能请两天假回来。”
我惊诧,却无半点喜悦。奶奶到底接纳了秋朵,却是在这种情形下。按风俗,家里至亲长辈去世,子女要不在逝者未满七时成婚,要不然就得等三年以后。奶奶显然等不及三年了。
我以为秋朵会高兴,至少心里会。不明不白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
秋朵再一次反抗了。她平静地告诉奶奶:“家里这个情况,我和满意现在结婚真不是时候。再等等吧,等合意考上大学再说。”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这两年,我和满意尽量多攒点钱,到时把房子修缮一下。”
奶奶沉默半晌,无奈地点点头。
栖凤坡上的草木凋零后又焕发出生机,茶园里万棵茶树又到了嫩芽吐翠的时候。
季节交替轮回,时光周而复始。在我爸和乐意去世近两年后,我终于艰难地完成了我的高中学业。
7月的考场上,我的衣服被汗水湿透。那是无法描述的暑热,闷得连蝉儿都提不起精神鸣叫。教室屋顶上两台吊扇开到了最大档,扇出的风仍是火热的。热,热得人心烦意乱,热得连周围翻卷子的声音都显得无比聒噪。
我将水杯里的半瓶水顺着额头浇到脸上。监考老师看看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时,竹湾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不仅考取了大学,还是上海一所重点大学。这让我奶奶佝偻了多年的腰抻直了许多,也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轻松、喜气了不少。
秋朵一直抿着嘴在笑。她其实笑起来特别好看,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切真的好起来了。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可事情又都发生得那么毫无征兆。秋朵走了。走得很突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她在家时一样。
奶奶跳着脚让满意赶快去追。满意摇摇头:“让她走吧,她迟早要走的。”
在秋朵睡的枕头下,放着一封信和一沓钱。钱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整整三千元。满意将信看完,沉默良久后递给我。我将信展开,惊讶地发现秋朵的字竟写得如此娟秀流利。
9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想我该走了。
满意,谢谢你五年来不曾追问我的过去。可现在,到了我必须要告诉你全部事实的时候了。
我的家在贵州黔东南州的农村,那里有很多煤矿。我的父亲是我们那一带最早借钱买货车跑运输的。变故发生在我上高二那年。父亲出事了,车子在运输途中坠入山崖,车毁人亡。当时在货车驾驶室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也死了。老人的家位于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有人说看到他清早去了集镇。父亲的好心肠给我们家带来了双重灾难。货车欠款尚未还清,老人家属找上门来提出的赔偿更是天文数字。那时,我的哥哥刚新婚不久,小弟还在读初中。
那天从学校回家,刚进院门,我就看见了一大帮人。透过吵闹、叫嚣的人群,我看到了含泪跪在地上的母亲。我冲上前去,一把拽起母亲。
我的出现,让这家人换了个主意。他们提出另一种赔偿方式,我嫁过去,嫁给死者三十多岁尚未成婚的小儿子,他们家对老人的死不再追究。
十八岁以前的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这个家支撑下去的唯一希望。我将书包收进柜子,从此告别了学堂。新婚第三天,我丈夫便对我大打出手,只因为当他刚坐上饭桌时,我盛的饭还没端到他的手上。
结婚四年,我生下两个女儿。后来,我又怀孕了。在我怀孕五个月时听到风声,乡里正在抓超生户。我们只好将大女儿偷偷送到我妈那里,带着小女儿躲到了离家很远的山上。山上有一处棚子,是一个外地看山人住的,他叫老葛。老葛好心地将棚子分了一半给我们暂住。想起那个雨夜,我至今心如刀剜。那天傍晚,我的小女儿发起高烧,越来越厉害。我要下山,我的丈夫死活不肯。后半夜女儿开始在我怀里抽搐,天渐亮时停止了呼吸。
清晨,我呆坐在简易的木床上,看着女儿被他父亲包裹着抱出了窝棚。老葛站在窝棚外,笨拙地安慰我:“想开点儿吧。肚子里还有孩子呢。”endprint
我的丈夫抽着烟再次走进窝棚时,我看见的是一张平静的、若无其事的面孔。我冲上去,踢他、咬他,他一把扯住我头发:“要是早点生出儿子,老子能窝在这儿受罪!真不该信你那个哥和他老婆的鬼主意!老子本来就应该找你们家要一笔钱去外面逍遥快活去!”我身子一软,瘫在木床上。看到他要往窝棚外走,我拿起床边切菜板上的刀,拼尽全力朝他砍去。他转身夺下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着,渐渐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我的丈夫趴在地上,后脑上血迹已凝固,老葛呆坐在一旁。
老葛被抓走了。我流产了,大出血,医生说我再不能生育了。
老葛被关押的地方很偏僻。我在看守所门口跪了两天,终于见到了他。我们見面只有五分钟。从看守所出来后,我一直想着老葛在五分钟时间里仅说的那两句话:“对不住了。可惜了这娃,她那么喜欢吃我用瓦罐煮的糊糊。”
女儿从没吃过老葛煮的糊糊呀!我上山来到快要倒的窝棚里,一番搜寻后,在老葛床下边一个不起眼的漆黑瓦罐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包,里面是三千元钱。老葛孤身一人,这应该是他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又过了几个月,我辗转得知老葛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消息。
婆家不能回,娘家我也待不下去。嫂子整天冷言冷语,母亲出门都是低着头。毕竟因为我,一个男人死了,还有一个男人被关进了监狱。
我打算离开。将女儿托付给母亲之后,我在她满是痛悔泪水的眼光中离去。
满意,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你,更感谢你将我带到这里。在美丽宁静的栖凤坡,我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四年来,我栖身于此,不用遭人白眼,不用担惊受怕。我也曾想过留在栖凤坡,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就这么剥夺你为人父的权利。
三千元钱留下来,给合意上大学用。满意,明年茶季过后,如果收成好就将老房子翻新修缮一下吧。
合意,你像极了十八岁以前的我。只可惜,我终究没能力阻止乐意成为十八岁以后的我。
10
我背着行囊,来到人潮涌动的外滩。海音子失信了,她没有到黄浦江边来接我。
她的继母不耐烦地告诉我:“几年都没回来了,竹湾人不都晓得么?我哪有她地址,不知道跟谁跑了。”
下村有从上海打工回来的,说是看到过海音子:“哎呀呀,在酒吧里陪两个男人喝酒,红酒,大口大口地……”
外滩的风撩起我的长发。我斜倚在栏杆上,望着灯光琉璃的江面,想起那年在栖凤坡的那个傍晚,海音子天真欢快地描述着她的理想:我要买大房子,我要买几十套茶具,我天天喝茶。我戏谑道: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是驴饮水。她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两个十六岁的少女在槐树下笑着扭打成一团。
若干年后,当我终于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角落安顿下来,精心泡好一杯栖凤茶,慢慢啜饮的时候,我会想起栖凤坡上那个人们口口相传却无从考证的传说。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打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描绘着,丝毫不吝笔墨:春暖花开时节,栖凤坡上有凤来仪。百鸟之王,不负盛名。体态高贵,全身五彩斑斓,飞向高空后直入云端,其鸣叫更是响彻九霄……
责任编辑 夏 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