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鹰
2018-02-05宋明炜
宋明炜
出租车送我到圣卡瑟琳学院门口,已是半夜了。学院守门人从柜台后站起来,是个穿制服的粗壮汉子,一边办手续,一边问先生来剑桥有何贵干。我填写老式的登记表,顺口说早上要去帝国战争博物馆。他扬了扬眉毛,伦敦的,还是剑桥郡的达克斯福德?我没仔细看过日程表。这时从手机里打开邮件附件,研讨班主题是中日战争,第二周的周二上午我主讲,周一没课,集体出游达克斯福德。守门人略一低头,说Lovely,回来一定要去鹰喝杯啤酒。我接过钥匙,他关灯,拉下柜台上的卷帘。原来是专门等我下班。一路送我到谷慈林楼,找到电梯间,他欠身打开电梯门,祝我晚安,转身之前说了句,希望先生爱上RAF基地。第二天早晨巴士停在學院门口,我跟研讨班的学员们打招呼。夏日英国乡间的绿色太明亮,上车后坐我旁边的杰奎琳始终戴着墨镜。大约半小时后,巴士停下,看到汉斯站在一排灰色平房头上。汉斯是研讨班的剑桥主办人,前一天在邮件中说过他家就在博物馆附近。他给我们介绍三位博物馆的历史学家,都是老朋友。汉斯招招手说Briefing(通气会),我们跟着他们,走进平房的第一个房间。大约二十几个人的研习班,立即把房间塞得满满。最年轻的历史学家约翰,一身黑衣,自我介绍是剑桥毕业的博士,开始讲解。他指指身后一整面墙的地图,说这个房间是昔日皇家空军出征前做Briefing的地方。从1940年开始,整个二战期间,保卫伦敦的飞行员在这里或其他空军基地类似的房间接受任务,飞往伦敦,飞往法国,直到战争后期飞往德国,有八万飞行员没能回来。美国加入战争之后,二十四万盟军飞行员做过这样的Briefing,又有八万人没有回来。
Briefing结束后,我跟着大家走出来,阳光下,眯着眼睛看远方的蓝色和近处的绿色,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平坦土地。两架战机低空飞过,更多战机零零落落在远近不同地方,低垂的大块灰云像电影画面中那样缓缓移动。眼前情景似曾相识,汉斯跟我低声说:BattleofBritain。《不列颠之战》,汉密尔顿导演的二战史诗巨片,1969年,当时英国一线男星几乎全都出演。就在这儿拍的,汉斯说,当然真的战争也在这儿发生。
不列颠之战,从1940年夏天开始,二战史上千钧一发的时刻。希特勒已经占据欧洲大陆,美国尚未参战,从敦刻尔克撤出的英法联军,还没有继续战斗的机会。希特勒相信英国不久就会屈服,正将注意力转向东方。6月18日,丘吉尔在议会演讲:“Weshallneversurrender!”———我们绝不投降,无论在田野,海洋,山区,海滩,尽管欧洲沦陷,这个岛上的人们将继续抵抗,哪怕孤军奋战。从9月7日开始,德国发起大轰炸,持续五十七天轰炸伦敦。到10月中旬,皇家空军完全夺回伦敦的制空权。从达克斯福德及其他基地,日夜不断起飞的战机,飞越伦敦上空,与Luftwaffe德国战机交火。丘吉尔说:“Never in the field of human conflict was so much owed by so many to so few.”———在人类战争史上,从没有过这么少的人,对这么多的人,作出这么大的贡献。二战关键的转折点,不只是诺曼底登陆,还有英国皇家空军这场不计成本的空战。
汉斯有三个孩子,跟我说,帝国战争博物馆是他们一家常来的地方。从新加坡来的美国年轻人扎克,提交的论文是关于中国战场中的美国飞行员。加拿大的乔纳森,在博物馆陆战部分无数的坦克装甲车阵里,对着一辆土黄色的古旧坦克拍照,告诉我,他祖父曾参加这场战役。香港来的杰奎琳带着我参观东亚战场,一张皇家空军的中文招贴画上写着:英国陆海空军与中国一致对公敌作战。
帝国战争博物馆建在当年RAF基地的边缘,共有九个馆区。其中犹如一座坟茔的是美国馆区,里面有上百架退役飞机。另一个展区是恢复原貌的二战时期皇家空军库房。还有一个特殊的展区,是声音雕塑。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当空战的声音响起,面前出现了一架战机,许多光柱从机身上投下来,将听诊器似的声音接收装置与光柱对齐,耳机里传来二战中飞行员的录音。二十几个游客,轮流收听上百位已经献出生命的飞行员,在对讲机里与战友的交谈。
我计划离开英国是7月12日,刚好在诺兰导演的《敦刻尔克》上映前一天,我问汉斯是否会去看。他指指那些从战场中挖出来的土锈色的坦克,说,你不觉得《拯救大兵雷恩》是色情电影吗?不,他不会看《敦刻尔克》,尽管他盛赞《不列颠之战》,不只因为有劳伦斯奥利佛出演,而是整个电影就在这个基地拍摄,没有那么多尸体,没有那么多煽情音乐。
年长的历史学家瓦尔特,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说,他跟每一位来参观的游客都会说,二战之后的和平已经七十年了。
回到剑桥,汉斯带着我们去一个酒吧。学员们都很激动,议论纷纷,我不明白,听密歇根大学的贾德解释说,这个酒吧大家自从来到剑桥以后就一直想去,今天终于如愿。果然,这家酒吧,就是守门人说的鹰。TheEagle。1667年开张,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二战期间,RAF飞行员经常光顾这个酒吧。我想起在中国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伦敦上空的鹰》,原来是从剑桥起飞。
汉斯让我看那一墙的二战画片,但随后又告诉我,这家酒吧有名,还有一个原因,1953年2月28日,就在这个酒吧午饭期间,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宣布他们“发现了生命的秘密”,即DNA。
选自《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