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迎来科学博物馆的第四次创新①
2018-02-05徐善衍
徐善衍
世界范围内的科学博物馆正在迎来一场新的变革与创新。虽然笔者还不能全面说清这场革命将怎样影响各类传统科学博物馆或新建科学博物馆的发展,但从近年国内外的变化动态和发展趋势来看,变革是深刻的,各馆都在追求建馆理念、展教内容和表现形式上的创新,并充分呈现出科学博物馆与当代科学技术创新发展特征的相似性,即专业学科与领域上的高度分化又高度融合,以及科学博物馆内容与当代科技发展、社会生活的密切相关性。
一、截然不同的四种发展形态
对世界科学博物馆的发展,笔者提出“我们正在迎来科学博物馆的第四次创新”,也曾在《域外博物馆印象》*《域外博物馆印象》一书由徐善衍著,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一书中提出“世界科学博物馆正在进入第四个发展阶段”,本文又提出“四种不同的发展形态”,它们彼此间是否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性?这至少反映了笔者对如何认识科学博物馆的发展历史是慎重甚至近乎保守的,因为不能接受国内外一些专家把不同类别的科学博物馆简单地定义为第几代。回望世界科学博物馆的发展历程,所谓的前三个阶段,只不过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出现了不同形态的科学博物馆,它们彼此间并不是后者否定前者、实现颠覆式的更新换代,而是各自处在“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状态,或如同生物学上的分支性进化,它们都有着各自存在的历史背景和发展的环境条件,表现出人类文化不断创新发展的一种必然。
有人曾提出,收藏是人类的本性,博物馆源于收藏。这种提法虽然不错,但过于笼统和含糊,近代意义上的博物馆都是某种主题文化的系列呈现,并在固定的空间里向公众进行传播。因此,也只有在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思想启蒙运动以及资产阶级革命以后才具有了这样的历史条件,这就是从欧洲16世纪中叶开始最早出现的大学植物园、生物标本馆,还有中国业界常提到的1683年建立的阿什莫尔博物馆以及1793年法国大革命以后政府决定将皇家植物园向公众开放的巴黎自然博物馆等。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最早出现的科学博物馆如自然科学的发展一样,是源于本体论意义的探究和认知。
1794年,在欧洲工业革命经过30多年以后,有人开始搜集新兴工业生产的有关资料和产品,并利用一所旧教堂向公众进行展示。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快速推进,1851年英国借世博会之机,在伦敦建立“水晶宫”工业博物馆;1903年德国在慕尼黑建设德意志科学工业博物馆;1933年美国建立了芝加哥科学工业博物馆。不同类型的科学工业博物馆相继在一些国家兴起,推进了世界科学博物馆进入了第二个重要的发展阶段。
1937年,法国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让·佩兰先生主导了巴黎发现宫的成立,开创了科学博物馆发展的崭新形态——科学中心。它的突出特征是不以收藏为本传播科学,而是以科学发现为理念,创造必要的手段和条件,引导参与者像科学家一样去探索和发现科学的知识、掌握必要的科学思想和方法,这是知识世界科学传播史上的伟大创举,并由此引发了世界各地一大批同巴黎发现宫相类似的旧金山探索馆、安大略科学中心、中国科技馆等场馆的涌现。这也是科学博物馆发展进程中出现的第三种形态。
上述三种类型科学博物馆的相继出现,把人们利用固定设施创建知识空间、传播科学文化的形式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阶段,但也暴露出诸多与当代科技社会发展和公众需求不相适应的问题。例如:自然博物馆只限于动植物标本的收藏与展示,未能反映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什么是科学发展观的问题;科学工业博物馆对已有的科技产品展示,落后于快速发展的现实而受到公众的冷落;科学中心展示的套路、模板化,跟不上异彩纷呈的世界科技发展新形势和现实社会的大众科学文化需要,等等。这是当代科学博物馆发展面对的新挑战、新机遇,也预示着科学博物馆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和新的发展阶段,并将呈现出与前期不同的第四种发展形态。
二、科学博物馆第四种形态的特征
科学博物馆的发展从文艺复兴运动的末期开始,至今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在经过上述三种形态的演进至今,当代科学博物馆呈现出的特征至少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一个高度分化与融合并存的时代
传统的三类科学博物馆的界线逐渐模糊,早期形态的自然博物馆已普遍融入了人类学以及人类活动与自然生态变化的关系;各类工业技术博物馆早已将触角从单纯收藏延伸到了现代相关领域的发展,而且前两种科学博物馆都开创性地借用了科学中心的展教内容和形式;国内外的科学中心、科技馆,也开始有了收藏,或引入自然博物馆的内容。特别让人惊奇的是罗马的21世纪艺术博物馆引入了人文与科学的内容;而在米兰的达芬奇国立科技博物馆又出现主题分化、细化的科学与艺术、人文相融合的展示。
中国科技馆新馆建设国外专家组成员瓦根斯·伯格先生主导建设的巴塞罗那科技馆(也称“宇宙之盒”)于2004年开馆,2006年被评为欧洲最受欢迎的科技博物馆。他认为自己是在试图建设一个“完全型”的现代科技博物馆,推进公众对自然、科技与社会的一体化理解,并认为这是科学博物馆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和正在出现的一种新形态。当笔者走进这座科技博物馆时,也在其中努力寻找这种新形态的特征。
(二)突出特征——时代性
内容建设与创新主要体现在与时俱进,把内容聚焦在现实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中关注的热点、重点问题上,坚持为时代发展服务。这是科学博物馆鲜活的灵魂和生命所在,也是与人文历史或艺术类等博物馆最大的差异。
在《域外博物馆印象》一书中,笔者记述了参观西班牙地处不同城市的两座大型自然博物馆,一个沿袭了博物学意义上的生命演进与分类方式进行展示,十分冷落;另一座新近完成改造的自然博物馆,分成不同主题展厅、有层次地展示着生命多样性的不同画卷,也展示了人类进化史以及人类活动与生态变化的关系,吸引了成群的学生和成年人来参观。对二者加以比较,后者展示获得成功的秘诀为做到了真正地“入世”。
同样,纽约国立自然博物馆,近年来完成的大型改造项目是展示近50年来纽约地区自然生态环境的变化;日本“科学未来馆”是以问题为导向,展示当代人类社会面对的重大挑战以及相关的科技探索与发展前沿,并极力推进参观者与科技工作者的互动,笔者甚至认为这是引导公众与国家科技发展的互动。去年,看到《环球时报》介绍德国一家只有150平方米展示面积的添加剂博物馆大受公众欢迎。许多案例都说明,现代科学博物馆正在全面建立科学技术与社会、自然的和谐关系,引导公众走向掌握和理解科学,使社会更文明、生活更美好的发展阶段。
(三)越来越显现一种体系的存在与发展
世间万物本质上都是关系性的存在,所谓体系,是事物相互联系构成的整体。如中国自然科学博物馆协会,就是一种组织体系。这里,我们关注的是科学博物馆整体的生存与发展状态——这种生态体系应该是怎样的。
美国有8000~10000家博物馆,日本有2000多家,中国最近公布的数字是超过6000家。从全世界看,这些博物馆的投资主体、规模大小、内容与形式以及经营方式等都是多元的。仅对科学博物馆而言,日本有国立或市立科学馆,更多的是公司企业和个人投资建设的,如丰田、三菱、松下、日立等公司建立的科学博物馆都显示了自己的优势和特点,而一些啤酒厂或食品店也展示了其特有的科学文化。科学博物馆的多元化发展和自身形成的上述“生态”体系,将必然成为未来发展的一种新态。其理由显而易见:现代和未来,科学技术越来越广泛深入地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要展示的科学文化已不单纯关注其知识范畴,而更为广泛地涉及到科学应用于人类社会的各种精神与物质成果。因此,任何一家拥有再大面积的科学博物馆也不能包含其应有的全部内容,分散、多元就成为科学博物馆发展的必然;还有,一个人在学校里接受的正规科学教育多者不超过20年,而终身面对的科学始终处在不断地发展中,也需要接受各种非正式的教育,科学博物馆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一定是多元的。
十年前,笔者在与国外专家组共同研究中国科技馆新馆建设方案时,一位国外馆长问:“北京计划建几个科技馆?”笔者回答:“有中国科技馆,还将改造重建原来的老馆。”她接着说:“你想象一下,在北京这样一座人多、车多的超大级城市,建设科技馆是‘大而少’好,还是‘小而多’好?”笔者想,这将是在我们长期思考和实践中有待探索的一个重要问题。
三、面向未来科学博物馆的一点思考
过去30多年,中国科学博物馆的事业伴随着国家快速发展的脚步,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期,我们所从事的这项事业正处在一个历史性的重要转折时期,应该是从几十年来引进、学习模仿和探索阶段走向全面自主创新发展的道路。
目前,我们已经拥有了实现这次转折的物质发展基础和必要的环境条件。这主要表现在中国科学博物馆的发展速度和建馆规模已步入世界前列,并积累了一些宝贵的建馆经验;加快公共文化服务设施建设已成为国家重要的发展战略,并将推动全国科学博物馆的发展继续呈现旺盛增长的势头;特别是应当看到,虽然在世界上,我们是这项事业的后来者,但各国都同样面对着新形势下科学博物馆如何创新发展的问题,如果能实现弯道超越,将带来新的历史性机遇。
当然,我们的发展还面对着诸多严峻的挑战,科学博物馆新时期高标准要求与创新能力不足是主要矛盾。其中涉及到职工队伍建设、体制机制改革,以及前面提到当代科学博物馆处在第四种形态中应有的三个特征等方面,都未能体现出必要的优势。对这些问题如何解决,这里只想提出与《域外博物馆印象》一书内容相关也影响到今后的一个重要问题:笔者认为,对科学博物馆的创新发展,我们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和思想理论上的准备!这一点很致命。对此,谈三点思考:
(一)赞赏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思想
中国人一谈到法国人,有人总想到他们的“浪漫与艺术”,没看到这个民族的伟大之处是在历史的进程也包括他们的浪漫与艺术之中所表现出的善于哲理性的思辨。这也是笔者在《域外博物馆印象》一书扉页中选择了那座雕塑的道理: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在思考中前行。笔者从“我思故我在”的哲理中,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讲到“行成于思、毁于随”的道理,这也是法国所以能在世界科学博物馆发展的四个阶段中都能起到开先河作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由此也让笔者想到——创新是什么?是对某些已有的否定。旧金山探索馆和巴黎发现宫对我国科技馆的早期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启发与引领作用,但走过世界一些地方以后,笔者意识到这两个馆也只是众馆中的一种类型,而且他们自身也在不断地探索发展之中。这给我们提出了如何面向世界、博采众家之长走好自己的特色发展之路的问题。
(二)要重视建馆理念的创新
理念是行动追求的价值目标。走入中国人曾认为的自然博物馆鼻祖阿什莫尔博物馆,让人吃惊的是那里已没有了自然标本的展示;而再次参观时,其展示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显然,变化的不单纯是展品的更新,根本上是展教理念的创新。例如从传播知识到启迪智慧,从博物学意义上的认知到科学发展观的教育等。现代越来越多科学博物馆名称就是直奔主题、点明目标,如:日本的“科学未来馆”、西班牙的“宇宙之盒”、法国体现新形态的“维莱特科学工业城”、苏格兰的“活力地球”等。美国有一部专著把博物馆的理念概括为一句话(也是这本书的名字)——“博物馆与美国人的智识生活”。我们应当学习习近平同志把共产党人的理念概括得如此明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我们能否把科学博物馆的理念视为“促进公众理解科学,让社会生活更美好”?讲到理念问题,一位国外科学中心的负责人曾对我说:“你们对科技馆提出的要求太多了,我们那里有一句谚语:佐料太多难以煲出好汤。”
(三)在理念引导下尽早进入自由创新的王国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人把做人、做事达到的至高境界称为“得其意而忘其形,即得意忘形”。孔子说自己到七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做到“纵心所欲而不逾矩”,就是说真正懂得做人做事的要义,言行就可以不必拘泥于旧有的套路和形式、进入了自由王国。参观域外博物馆,除了看到许多各具特色的科学博物馆外,也少不了看到艺术博物馆里一些世界级的名画,自认为从中发现了一个奥秘: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以及印象派、现代派的代表人物莫奈、毕加索等的绘画,难道不都是“得意忘形”之作吗?中国科学博物馆的创新发展也应当进入这样的境界,如果总以国外某一两个博物馆为模板是没有前途的!
最后补充说明一点,《域外博物馆印象》一书实际是一个纪实与感言的考察笔记,本意是要在世界不同的博物馆文化中,探索一条中国科学博物馆的创新发展之路。由于深感世界博物馆之万象、个人所见所思之有限,所以把书名写为“印象”,因为印象总是有深有浅、可进可退,以给自己留个余地,也给同仁、读者留出更大的批评与研究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