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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

2018-02-05张秋寒

南风 2018年4期
关键词:潘氏王婆菡萏

文/张秋寒

图/水色花青

《三寸》连载·中卷 | 雪正酣

前情提要

被仇人追杀的少女春笋流落到了海中一小岛,偶遇蛰伏此处多年的武林高手武松。漫谈之间,二人聊到了江湖中最冶艳的一宗传闻。抽丝剥茧的过程中,春笋逐渐明白,那个被人误解至今的侠女金莲原来怀着极为洁净的初心……

壹·一丈红蔷拥翠筠

退潮后,海滩上遗留下了许多贝壳。春笋把它们按颜色和形状分门别类,串成风铃和项链,用来装饰屋子和自己。原本咸腥的海风经由林木过滤,吹送到他们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了温热潮湿的水汽。

到了晚饭光景,春笋忽觉不适,回房盹了片刻。他端了一壶茶进去看她,只见她满面热红,涔涔冷汗,他伸手一抚她额头,才知她吹了海风,受了凉,又兼暑气旺盛,内外火气夹攻,成了热毒。春笋叫他先去吃饭,说睡上片刻就好。他却抽出一方丝带蒙上眼睛,在春笋呢喃讶异声中褪去了她的衣衫,为她运功祛热。

春笋后背的肌肤娇嫩,他的手掌贴合其上,带来比平日更加粗缪的质感。

“菡萏也好,金莲也罢,看来,她调制出来的膏油一点效用都没有,不然武镖师告别江湖这么多年,双手为何还是如此糙而有力?”

“运功的时候不要出声。”面对春笋突如其来的索问,他平静地按下了话锋。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并不是运功时说两句话就走火入魔,一定要心中有心魔作祟,才会误入歧途。”不待说完,春笋蓦然转过身来,一把扯下了他双目之上的丝带。

玉体横陈,春光乍泄,映入眼帘。他才知她是装病戏弄她。

他怔了一霎就立即下榻,扯下帘幔撒在她身上。未及转身离去,他只听春笋在身后笑道:“武松,你敢不敢对天起誓,说这么久以来,你心里对我绝无一丝好感。”

春笋最早叫她大侠,后来称恩公,再后来就直呼其名叫他武松。朱红色的锦帐像霞帔一样覆在春笋的身上,使她白虚虚的面孔看起来更加遥远。

他恍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新娘——她说的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春笋是笑着说的,那新娘言至此处,却是泪眼茫茫。

论起婚嫁,起因皆是那一天,菡萏被雨水洗礼后的脸庞给张总镖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挑了个日子和爱将武松在城中最有名的酒家喝酒。二人边饮边聊,从最初的知遇一直聊到镖局眼下的大小事务。酒过三巡,总镖头来了兴致,压低声量:“家中有贤妻爱女,局里有左膀右臂,如今我算是家业双全,只可惜有一件憾事,一直未能如愿。”

武松请他但说无妨,若能相助,定当竭力。

总镖头捋捋疏须,似是尚有顾虑,半晌,笑言:“万般皆好,就独独缺了一位娇姬侍奉在侧。”

武松笑道:“听总镖头的口音,是已经有了人选?”

“就是你从江南带回来的花匠菡萏啊。”

窗外一弯冷月高悬,如匕首即将割上喉头,直至楼下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糖人叫卖才让武松回过神来:“区区一个花匠,粗手笨脚,非但不能侍奉周全,恐怕还会坏了雅兴。”

“差矣。”总镖头道,“英雄都不问出处,对美人的身份又何必心存芥蒂。我知道你和她情同兄妹,若有适当的时机,不妨探探她的口风。”

武松又道:“此事可同夫人小姐商议过了?”

总镖头眉头一紧:“丈夫纳妾何须内人首肯。何况她雅量非常,不是那一等妒妇。”

武松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规劝,一路上只是低头思忖着,该如何向菡萏交代。

方至家中,就见菡萏一袭白衣站在院中望月。武松并不吃惊,她身怀天下最好的轻功。

“我现在很期待,你到底会有怎样的高见去说服我做他的小妾?”菡萏转过身来,凝重的神色里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我胞弟金风最擅长易容。方才酒肆中为你们斟酒端菜的小二就是他乔装打扮的。他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刺探你们的对话。楼上厢房里自京中而来的那几个脑满肠肥之辈才是他的目标,只不过阴差阳错,他无意中听到你们在构思他姐姐的未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之气,二人在月下无声相望。

“有什么理由使你不能当面果断地拒绝他?”菡萏轻轻走到他近前。

武松闭着眼仰起头,像是用冰冷的月光醒酒。

“总镖头待我恩重如山,小时候我一度病危,是他救了我,恩同再造……”

“恩是恩,情是情,报恩有许多途径,为什么你偏偏选择将自己心头所好拱手让人?”

武松睁开眼睛。月亮的光锋刺痛双眸,一种豪侠之辈不常有的辛酸苦楚千回百转地在眼眶里翻搅滚动。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可能多虑了。”他这样说。

被月桂薰染过的夜风飘飘荡荡撩动着菡萏的发丝,让她如瑶池的仙子般若即若离不够真实。她叹了口气,叹着叹着就大笑起来:“江湖上都称武二侠是君子,果然君子有成人之美,也只有君子到了这样的境地,还能风度翩翩用词含蓄,替我化解自作多情的尴尬。那么,就劳驾你回去向总镖头通传一声,下月初九乃黄道吉日,我嫁妆等身,待他迎我过门。虽是纳妾做小,该有的排场可一律不能少。我无需任何聘礼,也不难为他本人上门迎亲,唯一的要求就是这接嫁仪仗需由武二侠你亲自率领。”说罢,菡萏就一阵风似的御月而去了。

“你去了吗。”秋风飒飒,春笋在园中辟了一块地修篱种菊,没过多久,他眼前就是一片墨绿金黄。廊下,他誊录剑谱的间歇,会喝上一杯酒,抬头看看少女忙碌的身影。她回眸一笑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菡萏。她说得没错,他留她在这里,根本就是一种引火烧身的危险。可是要做出让她走的决定势必也很艰难。曾经的错,而今一恍神就会重蹈覆辙。

接嫁那一天,在闺房深处听见他的脚跨过门槛,菡萏一把揭落盖头,拉着他越窗而出,驾上一匹白马驰骋而去。一路上,武松都在牵制缰绳,试图勒马,无奈快马忠于主人,轻蹄生风,踏莎疾跑,直直行到水穷处。

“你知道吗,女子双足不可轻易示人,如果被男人看去,就要嫁给他。所以,我们私奔吧,把现在的一切都放下,去浪迹天涯。”菡萏的目光顺着潺潺的流水率先去了她想去的远方。武松调转马头:“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也让总镖头成为武林笑柄。不要再闹了,仪仗还在门口等着。很可能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一袭红装的菡萏打断了他:“你敢对天发誓,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从未对我动过心?”

武松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

犹豫很久,他终是在最后关头摇了摇头。

挣扎出来的笑意让菡萏脸上笔直的两行胭脂泪如血般凄艳。她三两步跃上近前一棵古树,回身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白马受惊,即刻一路回程,飞驰而去。

菡萏最后留给他的话如九霄间撒落的魔咒般在山林间回荡:“武松,今日起,你我江湖不再相见。若有重逢之期,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贰·罗窗不识绕街尘

故事接下来的部分广为人知,连春笋这样轻的年纪都曾听老人们说起过。

说是有位貌若天仙的潘氏娘子,原是张姓大户人家的婢女,因主人贪恋她姿色想纳为妾室,她坚决不从,主人一气之下就将她嫁给了一个小贩。那小娘子生性风流,经由一个茶馆的婆子牵线搭桥,认得了一个开药铺的情人,二人暗自苟合,夜夜偷欢。东窗事发后,淫妇竟伙同奸夫联手毒杀了丈夫。

“这么说来,江湖上还有人在议论这些往事了?”秋气爽朗的日子里,他们在窗畔食蟹,他取了一只团脐递给春笋。春笋深深嗅了一口,说果然蒸笼里放上菊花可以去螃蟹的腥气。

“在问你话呢。”

春笋一只一只地掰下蟹螯,说:“当然,就像天上的大雁年年都要在南飞的途中一行一行地写字,地上的人闲来无事,只好把以前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说啦。”

听她这么说,他抬头向廊外看去,果真雁字成书,已是天高地厚的秋天。

“只是当自己有朝一日和故事中人对坐着吃螃蟹,还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春笋啜吸着蟹肉上的葱姜醋汁,冷不防向武松古灵精怪地一挤眼。

“那可不是故事的原貌。”他强调。

“我知道。一个夏天过去了,我一直在等你把它说完。”春笋满怀期待。

他想,要用什么样的立场去讲之后的故事呢。很多情节他都没有来得及参与,更有部分桥段是他急于抹灭的。

菡萏从婚事上出逃后,武松惭愧万分,以办事不力引咎辞职离开了镖局。江湖中人对此事议论纷纷,张总镖头的颜面自然也毁于一旦。不过道听途说,武松得知菡萏很快嫁了个小贩。镖局顺坡下驴,找了个借口,说那一天本就是总镖头施恩,替小贩张罗着娶妻,只是当天小贩身体抱恙,婚期便做了顺延。

真假难辨,又兼街头巷尾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就变成了后来的面貌,说是总镖头欲图收房,遭她抵抗,就分文不取把她许给了下等的小贩以解心头之恨。

而到了景阳冈下小酒家的嘴里,婚后的菡萏竟成了一方名媛。

“过了前面的景阳冈就是阳谷境地,那小娘子现就住在那里。我们这儿有不少孟浪子弟仰慕她芳姿倩影,想去一睹为快,可惜这冈上近日有只吊睛白额虎作怪,许多人尚不及牡丹花下死,倒先命丧虎口了。壮士喝了我三碗不过冈的烈酒,天色又晚,不如还是先在此歇歇,明日与人结伴过路,以求稳妥。”店小二另切了一盘牛肉来,絮絮说道。

在外优游一年,刚回到齐鲁故土,就听见这样的消息,酡颜的武松心中自是暗流汹涌。远眺松冈,见烟云起伏,一片薄暮,他立时抓上包袱,不顾小二的阻拦就踏上了斜阳之下的乡陌。

剥蟹后,双手腥不可闻,春笋端了一盆菊叶水来清洗。她笑问武松,江湖上关于他在景阳冈上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编出这样的谎话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午后出了日头,秋阳滟滟,他微微眯着眼。

“如果是假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就算退隐多年,这个传言也可以为你在江湖上保留一席之地,何乐而不为呢?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听店小二的劝告等一晚再与人结伴上路。是不是急着去见姑……”春笋像是咬到了舌头一般猝然顿了一下,才又道,“姑娘,我是说菡萏姑娘。”

他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一打量。春笋撇过头,回避了他的疑虑,俯下身来收拾桌子。

午阳晒过的风是温软的,一层一层地吹着斑驳的屋顶,吹着他们的衣襟。这样的风和阳光也像醇酒,他醺醺然地再次回到了记忆之中。他记得,徒手打死老虎后,他很快来到了阳谷,凭借这则令人惊叹的新闻和过往在镖局历练的经验,受到了知县的礼待,成了衙门里吃官饭的都头。他着意要打听菡萏的下落,却苦于男女有别,怕人将他误作那等花柳之辈。

一日,他在街上闲游,听身后有人唤他:“武都头,今日发迹,如何不来看我。”

他一回头,又惊又喜,原来是同胞哥哥武植正卸下一担生计立在远处。他快步上前问哥哥如何从清河到了阳谷。武植说:“你在外游历的这一年,我娶了亲,又辗转到了这里。”

二人结伴往武植家行去,一路上说起一年来各自的见闻,都十分欢喜。弟兄之间不必拘礼,武松便问道:“哥哥既然来阳谷一年有余,走街串巷,自然也认得些人。不知可曾听说过一位潘氏娘子。”

武植停下来,脸上的笑意被秋风吹散了些:“光一个姓氏哪里就能知道,芳名唤作?”

“金莲。取三寸金莲之意。”

武植放下肩上的挑担:“原来是她啊!你来得不巧,她数日前刚刚搬去了徽州。”

武松闻言,正暗自怅然。武植又道:“方才想起,你嫂嫂染上了很重的风寒,不便待客,今日我先寻一敞亮酒家,开一坛好酒为你庆功洗尘,待她病愈,再领你往家中去。”

“他这是阻止你们见面?”灯下有细尘,春笋擦拭洁净,又沏了茶来。

“是啊。许是那些游手好闲的风月弟子困扰了他很久,他也只当我是慕名而来。想取个转圜之机吧。”

春笋又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在酒家痛饮了一番。至戌时,武植说要回家服侍抱恙的妻子,兄弟二人便下了楼去。武松与他另约了登门之期,武植含混应下,挑担而去。

很快秋去冬来,一夜之间,整个阳谷被初雪染成玉宇琼楼。到了相见之日,武松打了五斤好肉,备了一篮果点到了紫石街武植府上。叩门三声,一妇人着素裙薄袄开了门,自言是武植之妻,说他刚刚上街卖炊饼去了。武松虽是习武之人,家教规矩却分毫不差。长嫂如母,他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拜在庭雪之间,以表尊敬。妇人连忙将他搀起,请进屋烤火喝茶。

屋里没有掌灯,窗外投射进微微的雪光让他大致能在一片寂暗中看清周遭的陈设。妇人撩起帘幔去庖厨烧热水,在内间还不断地问武松年庚几何,是否娶妻。虽是长兄家中,可坐在幽微而陌生的环境里,武松仍十分不安,甚至感到某种诡异。他兢兢业业地环顾四周,打量每一样家什的品貌,终于发现一只鲜红的绣花鞋在门后悄悄探出了脑袋。

“小叔相貌堂堂又有一身武艺,恐怕想嫁与你为妻的姑娘能排上一条紫石街……”妇人的嗓音并不优美,有些像两块石头互相磨砺。在这略显刺耳的声调里,武松轻声走到门边,拾起了那只鞋。

他掏出怀中的那一只,贴合在一起比对。妇人还在里间喋喋地说着话。

易容有术,变声则难,他确定这妇人绝不是她。

妇人泡了热茶来,武松垂眼一瞥,她裙下的大脚和粗笨的手俨然配成一套。武松问道:“兄嫂尚未得子,那平日里,家中只你二人相伴吧。”

妇人道:“便是如此。他若外出谋生活,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武松指着墙角的那只绣鞋:“那么,这只鞋?”

妇人面色一变,手中一松,亏得武松眼疾手快,接住了直坠的茶盏。

“那不是潘娘子借给你做绣花样子的么?她如今远徙他乡,你再要还也难了。”

武松转过身来,见他受雪天影响生意惨淡的哥哥早早挑着担子回来,正在廊下用手巾扑打满肩的雪花。

叁·虚为错刀留远客

天气日渐清冷。但比起故事里的节奏,光阴的更替始终要慢一些,像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缓下脚步,想尽可能晚地抵达结局。而雪,终究还是降落了。庭院内外一片洁皑,整座小岛成了汪洋之上一块可口的糕点。

春笋取出几天前就打理干净的狐毛大氅为他披上,又拨了拨手炉里的炭递给他。

雪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怒不可遏地下着。寒气已让庭前的腊梅提早了花期,金色的花蕾和银白的积雪压得枝头沉甸甸的。天冷,又隔得远,春笋并没有闻到花香。等她折了几枝回到炉火旺盛的内室,才感到香气袭人。

火光中,春笋仔细打量起他来。她发现他真的有了白发。他和这个故事隔了快二十年的光景,已不再年轻了。

“也就是说,那只鞋子的的确确是潘氏的物品?”春笋取下炉上的烧酒,给他斟了满满一杯。武松浅浅酌了一口,说:“我没有去考证这件事。它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比起来是那样微不足道。”

“哪些事?”

“比如,我替知县押镖去了一趟京中,回来后,我哥哥中毒而死。蹊跷的是,他的遗体非常矮短,和十岁的孩子差不多高。比如,菡萏莫名其妙成了我的嫂嫂,而且是众人口中弑夫的元凶。再比如,我杀了她。”

春笋的目光变得冷硬而哀伤:“你杀了她?凭什么?就凭街坊邻里之间的流言蜚语?”

他饮尽残酒:“不光如此,还有我哥哥手写的遗言血书。”

春笋冷哼一声:“血书?如果真的是毒发身亡,他临死之前难道还有时间写下血书并交付他人等着你回来替他报仇吗。又或者,既然是毒发后写下的血书,你有没有请仵作一并验一验,这书上的血是否也有毒呢。还有,你京中之行不过月余,怎么堂堂长嫂就摇身一变,成了你的旧交。这种种疑点你都没有考虑么?”

“可能她很早就控制了我哥哥,为免打草惊蛇,就请人扮演我嫂嫂,想趁我不备取我性命,一雪前耻。”

春笋大笑不止:“你觉得她真的会杀你?杀她此生最爱的男子?”

他似乎厌倦了这个话题:“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纵然你是武夫出身,也不该这样鲁莽。人命关天,怎么都要细细地推敲思量。”春笋见他只顾低头饮酒,便道,“纵然你靠自己的想象,补全了故事残缺的部分。那我也要给你讲讲我所知道的版本。”

在春笋的叙述中,那个妇人确实是被请来扮演武植之妻的。不过请她的不是潘氏,而是武植本人。与胞弟武松重逢的当天,武植邀他去酒楼喝酒。除了兄弟久别相见甚欢以外,更重要的是武松向他打听了潘氏的下落。他们夫妇二人从清河移居阳谷,就是因为妻子的美色惹人垂涎,日子过得很不太平。他万万没有想到,连优游在外的弟弟都对她的艳名有所耳闻。为免弟兄之间因为女人生出龃龉,他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请了另一个人来李戴张冠。潘氏则连夜被他送往乡间,避居于一间竹庐。

此后未过多久,时近年下,知县备了些银钱想送往京中去活动。周密的心腹没有押运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不够知心,苦恼之际,得师爷在侧一点拨,提到武松曾在饶安镖局任职数年,知县豁然开朗,遂委此重任与武松。武松前脚收拾了行装辞别,武植后脚就驾车去了乡间找小别的妻子会面。

到了竹庐后,武植发现妻子潘氏失踪了。

房间里的用具摆放有度,炉中没有任何薪柴燃烧过的迹象。他家前屋后四处找了个遍,又越过山头来到邻近庄堡向村民打听,却没有任何潘氏的蛛丝马迹。她像屋后的雪一样,消无声息地融化了。

比潘氏消失更不可思议的是,武植的第一反应竟然以为弟弟武松奉命押镖是个谎言,真相则是他带着潘氏私奔了。

他狠狠操起一块巨石像远处上冻的大河砸去。

就在武植感到山穷水尽之时,事情很快迎来了柳暗花明——他刚刚驾着马车进城,就发现当天是一月一度的赶集之期。桃红柳绿的布料,五光十色的玩器,活色生香的盆景,鲜血淋漓的食材,人们扶老携幼,你追我赶,挤作一团。在远处,白茫茫的日光里飞舞着尘埃,白梅花开了,氤氲有致的枝节在半空中盘绕,落花阵阵,落在花下的美人身上。

那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妻子潘氏。

武植激动万分地丢下马车,挤开人群,向她飞奔而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潘氏问他怎么了。武植说他以为他把她给弄丢了:“你是进城赶集的吗?”

潘氏点点头:“没有粮米了,胭脂也用完了。”

武植说:“我以为你要离开我。”

潘氏在微尘纷纷的光芒中黯然一笑:“我要离开你,随时都可以。你看那里的道观,高有百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飞到观顶之上。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不会再离开你。”

潘氏看着武植,眼中流动着一种和煦的光泽。

武植深知妻子身怀绝技。他们相逢之初,他挑着担子过窄桥,险些坠入河中,是潘氏带着他风一般掠过河面回到岸上。他一直想不通这样一个美貌又深藏不露的女子为什么要嫁给他。潘氏说:“人生漫长,总会经历许多意想不到的缘分。你把它当成缘分就行了。”

婚后,潘氏并不与武植同房。她常常一个人端着一杯酒坐在夜风缭乱的屋顶上。武植不介意这件事。亵玩并不代表绝对的拥有。他想,她可能就是上苍所赐,陪伴他度过一些时日而已。可是,在草庐里找不到她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能失去她。或者,更早一些的时候,例如他为她上街被其他男子所侧目这样的事而怒火中烧的时候,他就应该发觉自己深不可测的占有欲。

好在,潘氏回来了,她只是进城购置一些日用罢了。

武植说:“我们回家吧。”

潘氏说好,就像当初他要她去乡下一样,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不问任何原因。

她越是不多着一字,武植越是觉得恐惧。像是她下一秒就要飞去无踪。

他决定留住她。不论以任何残酷甚至卑鄙的方法。

肆·月里依稀更有人

“有一个和他一起结伴在街上叫卖的小哥儿,名叫郓哥,卖梨为生。此人同江湖中的三教九流都有所往来。武植从他那里得知丐帮有一种丸药唤作销骨丹。服用后,武功尽失,肌体无力,百步即乏,只可将养于家中。”春笋嗓音柔曼轻俏,讲的故事却非常斗折,沉沉的冬夜在这样错落的对照里也变得诡谲起来。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哥哥找来了销骨丹给她服用吧?”没等春笋回答,他就否决了这个说法,“这不可能。销骨丹很早就在江湖上绝迹了。丐帮的前一任帮主行事磊落,曾下令集中销毁这种下流之药。”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销骨丹是早就不存在了的,可是郓哥不知从什么邪魔歪道手中寻到了几粒。武植带回家中,研成细粉,还偷天换日,用止咳散的药纸包好,想伺机混在潘氏的汤羹中。甫入腊月,天寒地冻,武植犯了咳喘久疾。这包药就阴差阳错被潘氏拿来炖了冰糖雪梨。”见对坐者目露惊愕,春笋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快意。

至于故事中的武植,也是吃了梨之后才意识到事态的荒谬。这假冒的销骨丹实为苗疆秘炼的冬虫夏草缩骨丹。某些习武之人为练就土遁之术或是想行动方便掩人耳目,常服用此丹。但这药无解,一旦入口,身矮如童,面目狰狞,再难恢复成当初的样貌。

面对这离奇的一幕,潘氏束手无策,武植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但二人的哑口无言并不能阻止这则奇闻在阳谷不胫而走。大街小巷的口水将它渲染得神乎其神,人们在大肆发泄窥私欲的同时也不忘逞口舌之快,给新版的武植取了个非常传神的绰号,叫作“三寸丁谷树皮”。每当他在家门前吃力地抬起比他个子还要高的笼屉,总会有去私塾上学前特意来瞄一眼的皮闹小儿过来绕着他戏耍一番。

这时,街对面开茶馆的王婆都要向那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们泼去一碗茶:“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叫你们明天都缩成蚯蚓在他脚底下爬。”

武植并不计较。他相信善恶有报,相信这一切都是对他的惩罚——也许是销骨丹一事,也许是他在某件事上对妻子刻意的隐瞒。

“缩”这个是他的痛处,顾不上答谢邻居的义举他就匆匆上街开卖了。

武植走后,王婆敲开了他家的门。武植的娘子非常客气,向来因王婆年长而尊称她干娘。在王婆眼里,潘氏的客气仍是一种生疏的客气,像水中粼光寂寂的月亮。

“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可苦了你了。”王婆帮潘氏缠线时说。

“干娘何出此言。”

“在外头,这身板一天要少赚多少钱。在家里,你又要多费多少心神去伺候他。”

“为人妻子,这是应该的。何况,难过也并没有用处。如果难过能治好他这绝症,我也愿意花些时间在难过上。”

“要说是绝症也未必。”

潘氏抬起头。王婆污浊昏花的老眼中泛着慧黠的光。她说城东五十里,梅花山上有座万梅山庄,山庄的主人复姓西门。西门先生虽是一位高蹈遁世的名医,可城中也有几处悬壶济世的药铺属他名下。不过西门先生脾性古怪,从不医旁人可医之症,也不医从前医过的人。

“说白了,他竟是拿看病当乐子消遣。我掂量着武植此症不同寻常,或许也能投其所好请他一看。我曾与西门先生的一间药铺门对门开过数年茶馆,也算有几分交情,拿这迎来送往的三寸不烂之舌在他跟前美言几句,恐也能卖我个面子。”

潘氏当即谢过。王婆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堆叠如菊,灯影中,密集累累地盛开着。

“先别忙着谢。这西门先生古怪的地方可多着呢!还有一点我忘了告诉你,他接诊不收诊金。若是女人看病,只要她丈夫一日为奴。若是男人看病,只要她妻子一夜为妾。这样的条件,你还是先思虑周全再给我个答复吧!”王婆听壁间有人唤茶,拍拍潘氏的手就回去了。

潘氏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做针黹,也就着做针黹来考虑王婆的提议。直到近午时分,天色更暗,雪势更大,武植也挑着担子回来了,她做出了决定:“隔壁干娘认识一个城外的名医,我打算挑个日子带你去拜访他。”

武植摇摇头,坐下来喝茶。

“如果你不想一生都成为别人的笑柄,我看你还是跟我走一趟。”潘氏推开门,想到对面去找王婆商议具体事宜,迎面而来的寒气与风雪却让她感觉到了新年的脚步,她回身问武植:“你说你有个弟弟在外游历,如今一年有余,新春将至,他难道不回来与你团聚吗。”

武植努力拎起疲惫的腰,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座椅:“怎么忽然提起他。你们认识吗?”

闻言,潘氏本十分笃定的眼神随即从他身上移开,又开始观望庭前的飞雪:“没有。只是,如果他要回来过年,你得提醒我准备些他爱吃的菜,也算不失了礼数。”

伍·适知小阁还斜照

比武松更早品尝到潘氏手艺的人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先生。

小寒时节,潘氏准备了一笼糕点,一笼小菜并几钵新糟的凤爪鸭胗,雇了个车夫,由王婆带路,大清早就往万梅山庄行去。

开门的是个叫吹雪的小童。他接过王婆的帖子,又领着他们到客堂歇下,才去向主人回禀。不多时,又回来请他们到诊室去会面。

白雪衬着泛黄的竹帘,帘外斜斜一枝红梅,吹雪撩起帘子,伸手有请。

屋内暖气袭人,坐具都低矮精致。透过绰约的绡纱帘帷,潘氏瞧见前方灯下背对来客坐着的是一位白衣先生。看不出他是在参禅还是静养。那一头银发一半束起一半披垂,和他的坐姿一样,梳拢得一丝不苟。

寂静之中,王婆忽而笑道:“多年不见,西门先生还是如此飘逸出尘,一定是得到了华佗扁鹊的真传。”

“婆婆你也还是老样子。”听声音倒并不像上年纪的人。

“何时西门先生身后开了天眼,背对着人也知道老身样貌如旧?”

“我是说婆婆的嗓门,还和过去一样洪亮。”西门先生的座椅转了个向,潘氏见他果然正值盛年。龙眉凤目,削鼻薄唇,洁白脸庞无甚血色,又兼神情漠漠,便让人生畏。潘氏未及细看,只见西门拨开纱帘,陡然飞出,直直向王婆劈来,王婆见势慌忙接招,二人凌虚过了一个回合才休手站定。西门又道:“不光如此,身手也和过去一样敏捷。”

西门看了看王婆身旁的武植夫妇:“如果准备好了就随我来吧。”随后瞥了王婆一眼:“人已送到,婆婆请回吧。雪天马蹄打滑,让马夫慢些行路。”

王婆见他往里走,连忙跟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老身托付先生的事可有什么眉目吗?”

西门嫌恶地拈开她的手:“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差人传信给婆婆的。”

武植夫妇跟着西门往一处内廊走去。王婆哀戚的声音追随而来:“老身已是风烛残年,趁着尚能喘气,只想赎罪而已,先生万万替我留心。”

下集预告

离开武松的潘金莲下嫁给了一介伙夫武植,表面看来是对命运认输,却只是因爱生恨等待怯懦的心上人归来,伺机一血前耻。而半路杀出的卖茶老妪王婆和离群索居在万梅山庄的西门大官人有着怎样令人诧异的前缘,他们又将把金莲引入怎样的处境,作为故事之外的春笋究竟是偶然到此还是有备而来,所有人最终将去向何方?敬请期待大结局——《三寸》下卷《无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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