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渔樵
2018-02-04彭丽娅
彭丽娅
这儿有个习俗,人要是到了垂老之年,就得在大堂厅后头置个隔间,做好一口大棺材放着。等人死了,就在棺材里躺上三天三夜,然后放上一只船,连在送归的另一只船上,随着舟夫在水上漂泊。舟夫带一小截香烛,放在铜盏里细细地烧。舟夫不能划船,也不干别的,就等着烛火烧灭或吹灭。等烛火没了,棺材就得沉河了。
“你这小身板,抬得起棺材?”我笑。
“那可不是,得看棺材里的人。要是是个冤鬼,我一推他就咕咚下去了,他觉得这世上肮脏,没地儿站脚。要是是个富贵老爷,他还想赖活着呢,哪那么容易下去?我推推棺材,就知道这人死时是个什么人。”
舟夫给我讲起了他送棺时的趣事儿。我那时七八岁,买个糖人坐河边上,能和他瞎聊一下午。有时我俩坐在他船上,旁边就拴着放了十几年棺材的老船,比他那船小些也旧些。我们坐在旧篷下,有两小凳和一张破席子,也有铜水壶,但没地儿烧水。水浪拍在舟上,大江日落了。
舟夫说,村北有个姓翟的人家,七八年前死了个四姥爷。翟家是大户,棺材也做得风光。要不是丧事,那棺材上装上金子银子也说不定。这棺材比平常穷人家那几块木板子大了一半多,舟夫说什么也不愿意接这活儿。后来价钱加到了四倍,他要再不接,就得得罪翟老爷了。
送棺那天早上,舟夫做了个怪梦,醒晚了。他急得从床上跳起来,让隔壁房的张杏花帮忙切一截红香烛。张杏花给他切了截青烛,扔进了他的衣袋。
舟夫上船一摸口袋,竟是个青烛。这可不太好,但总还是好过没有。他点了烛,躺席上眯眯眼看天,又时不时瞧一瞧那烛。
谁知那烛两天两夜没有灭。风不能吹熄它,雨不能浇灭它,它仿佛可以燃烧永世,不为时间动摇。舟夫带的那三个大饼早没了,他饿到头晕眼花,奄奄一息地倚在船頭上,觉得这真是无缘无故的罪责。但当第三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烛火突然悄无声息地灭了。
舟夫一推棺材,棺材咚一声掉了。舟夫知道,这翟四姥爷是个冤大鬼。
后来等他回到桃花村,村里人以为他和棺材一起掉进河里了,就家家户户捐上些钱为他做了个棺材,准备过几天举行葬礼。
讲到这个,舟夫哈哈笑了。
“他们不知道,我是不要棺材的,我宁愿被鱼吃掉,那就变成了河水啦。”
这样的故事,舟夫同我讲过许多。他说他见过黑无常,长得一点都不像镇上张公老画的那样,没有獠牙,还很白净。他说黑无常是个美艳的妇人。
那天晚上我就梦到了黑无常,但我只看见他的衣角拖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脸。他说:
“那就背道而驰吧。”
第二天我就发了高烧,念着这句话。我不懂。我只是记着,记到了现在。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被我妈接到一个大城里念高中,考大学。当我和城里人讲起舟夫的故事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鄙夷冷漠,像看一口牲畜。我再没谈舟夫,也没回桃花村。
大学毕业很多年后,我才回到桃花村,问他们舟夫的下落。
他们说,舟夫从一天早上撑篙摇橹离开渡口,就再没回来。打渔的人河里远远地望见过他,早就是鬓发霜白了。
那年之后,政策下来了。只许火葬、土葬,不许再往河里扔棺材。桃花村于是只有渔夫,没有送归的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