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
2018-02-02黄希妤
黄希妤
阿尔泰的黎明将尽了。几线几点的光从最高的山脊背后浮起来,似乎要将那黏稠滞重的暗推动。阿尔泰山脉的暗是远近平铺的,是将连绵起伏的群山埋没也不餍足的。薄薄的晨雾此刻怙着野风烈土恣意飘坠,胡乱浮荡着作恶。当白日终于跋过山头喷薄而出,尖锐地驱散了迷雾,这便是阿尔泰山脉的全貌了:灰山黑岭,碎石荒野。
满都拉图轻轻拉上毡房的门帘,坐到门前三十步外的石头炉灶旁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支起锅烧稀饭,又转身静悄悄端进房去。巴雅尔仍旧躺在衣箱旁的花毡上熟睡,脸庞红红的,小手从裹在身上的大衣中伸出来,紧紧扒着衣缝。满都拉图瞧了他几眼,从食橱上取了些馕块和花生,倒了杯奶茶,想想又往茶碗里搁了一大块黄油,一并摆到铺好的餐布上。他自己则回到火堆边胡乱对付一番,心里来回数着对面山谷里东倒西歪的几根马桩子。
对面有一小片冬牧场。原先牧民和生意人的白毡子雪点子一般洒满山野,这几年却愈发冷寂,竟是快不见了。二月,山顶的积雪逐渐消融,有牧人赶着群羊在天边来往。再后来,山头也残败下来,沟壑裥褶里骤然遍布了四通八达的水泥公路。冬雪融化后,公路上车来车往,人们从阿尔泰地区蒸发了。冷寂的山野与苍茫的雪原年复一年忠实地更迭,他们没有再回来。阿尔泰的严寒是依靠人气熬过去的。村子逐渐败落下来,剩下的人情愿迁到人居相对密集的交通要道旁结聚。这个毡房和木棚现在离村子还有两三公里,立在光秃秃的坡顶上。门前的土路没变,两头依旧连着深蓝色的天空,只是人迹更罕。
满都拉图一任山民来去,没有挪动住处。小孩巴雅尔不去上学,满都拉图干着猎人的活——反正,既没有十分的必要,又实在限于能力。以前时常有汽车司机或者骑马骑骆驼的牧民路过,远远地就死摁喇叭,笑语喧哗,没皮没脸地哄进毡房,喝茶啃馕,蹭酒赖肉。每次都闹得满都拉图发脾气赶人了,他们才嘻嘻哈哈地往老头儿家里塞满各色货物,又带着一堆野肉皮草离开。临走前还要鼓掌夸赞巴雅尔聪明能干,为逗他笑做出滑稽的姿势来。小巴雅尔却不管他们稀里糊涂的醉话,只专心向他们讨糖和瓜子。现在再没有从前热热闹闹的光景,满都拉图生不出法子,只好叫巴雅尔倒两三次车,辛苦几天去邻县采买。
屋后搭了一间简破的木棚,空荡荡的,只养着一只金雕,半秃了翅膀,是十几年里百般艰难遭过来的独苗。满都拉图也叫它巴雅尔。小孩巴雅尔那时候不甚懂事,小小的心眼为此横过糊里糊涂的妒忌,有意缠问满都拉图缘故。满都拉图受不住小孩过分热情的执着,终于对他道:“你可别以为是它偷了你的,倒是你得了它的好处。好些年前我带它去山上捕东西,眼瞅一只灵巧的赤狐窜下了坡。我把它脚爪上的链子解了放它去抓,却没有抓到。没过多长时间,它给我叼回来一个毯子卷,里面竟然兜着个吃奶的小娃娃,后来慢慢也长起来了……”满都拉图紧揽着巴雅尔细瘦的小胳膊,“好孩子呀!你跟它连着命,自然该跟着它叫。这是多罕见的事情,是天意……我看,将来你要成为阿尔泰最好的金雕猎人呀!”巴雅尔不太晓得满都拉图这话的意思,但祖父总是自己的祖父,这关系似乎是改换不了的。他稍微放宽了心,却没有大好,挂着一副委屈的神情,低下头揩揩他的眼睛,仍旧去棚里喂雕。
这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一辆破旧的卡车从土路上经过,磕磕绊绊地停在了毡房门口。司机是个脸色铅灰的外地人,似乎已经颠了几天的山路没有休息了,说话声气粗粗的,讲起哈语来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满都拉图带着老巴雅尔去打猎了,小巴雅尔不愿学习打猎的本领,只坐在门前地上,把花毡上拉下来的零碎毛线重新擀成一块块颜色混杂的羊毛毡玩。这时他一抬头,眼珠子立即泛了奇异的光,满脸盈笑了。他光脚趿着不相称的拖鞋,“啪嗒啪嗒”地使劲把司机拽进毡房,开始说话。司机只懂很少的哈语,眼睛溜着小巴雅尔把冒气的食品从锅里端出来,立刻把它吞食完了。他想说:苦熬了几夜!要去睡觉了,早早起来好做事……沉闷了一刻,嗓子被窘迫塞住了,只说出:“睡觉……”小巴雅尔给他铺开铺盖,他立刻睡倒下去。
傍晚了,满都拉图空着手走进来——老巴雅尔今日也没有捕到猎物。他听见轻微的鼾声从薄墙透出来,知道有外面的人来了。满都拉图低声呼唤小巴雅尔,叫他去把拴金雕的铁链捆紧,这低语声把司机唤醒了。满都拉图问:“你好了一点?”他说的是生硬的汉语,司机听清了,回道:“已经好了。好人,我有件事,有人托我办的……”他说了点什么,满都拉图的脸立刻变了颜色,他的头沉埋下去静默无语。过了一刻难忍的时间,满都拉图说:“知道了。留下东西,过了夜你必得早走。”司机从皮包袱里摸出一片纸给他。满都拉图心里觉得焦烦,看着小孩进来吃些残饭,热气伴着他。他坐在箱子上燃起小烟袋,不小心踢翻了板子。
天空布满繁星,满都拉图带着老巴雅尔向更深的山里跛着脚行进了。今日他得走险路,必要带一斤肉回去……中午了,他停在道旁吸烟,抖出皮袄子里那张破烂的纸片来看。一点艾蒿烟屑掉下去,空中微微浮荡起游丝。他就这样坐着,心中乱乱地幻想。老巴雅尔服帖地静立在他手边,不甩摆翅膀,也不作声。它已经老了。在很久以前的冬天,满都拉图爬了十几里山路从母雕的窝里捉住它,它还不会飞,半秃着翅膀。为了捕猎,它脱去了灵魂一般,只剩毛皮蒙遮着骨架。他记得后来怎样去教小巴雅尔用红布条做一个叉形挂在鸟窝上:“别忘记系呀!这是告诉母雕,猎人把它的孩子带走了,劝它不能放弃这个窝啊!”稍微沉静一刻,他接着说,“这样做,下次去还能找到……”小巴雅尔手里耍着短枝,没有注意言语:“啊呀!没有用吧。倒不如那时不带走,它总想它的孩子呢。”满都拉图像睡着了似的用手按住胸膛,有雨点打下来,稀疏地响着。他忽然被惊醒,快步向家里走去。
司机要重新上路了,小巴雅尔走出毡房子的门随在后面。司机用慈和的音调讲着哈语:“孩子!过来吧……”他用手摸摸小巴雅尔的头发,眼神有些哀悯:“你妈妈叫我来……”小巴雅尔的心被触碰,好像悬起来,他强辩道:“我是被祖父的金雕捉到的!我跟它一个名字呢……”他忽然脆下去,脸色泛起灰白。司机笑着晃了晃头,不知听懂了没有。他在小巴雅尔的手掌上划了两道,示意自己过两天来。
满都拉图在雨声中走近家门,司机已经离开了,小巴雅尔紧紧地靠在篱笆下。听到脚步响,他猛然站起来,急旋着走到门口迎接祖父。满都拉图感到孩子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像有什么事在心中。他什么也没说,仍是去睡。夜里,他感到被一阵喊叫声惊动了,是小巴雅尔扯着嗓子在呼喊:“快来这里呀!它……它……”他說不下去了,声音像在哭。满都拉图惊慌地奔到木棚中,小巴雅尔的胳膊颤颤着:“雕……我喂的……一天一天……我抚摸着长起来的!”老巴雅尔静静地倒挂在锁链上,它脆弱得不如一片秋叶了!满都拉图的眼睛湿润而模糊:“它老了!”
满都拉图忽然惊醒了,睁开眼睛猛地坐直身体,感到被一双小手拍抚着,小巴雅尔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满都拉图感到非常心酸,他哑着嗓子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跟着你妈妈进城吧!去上学吧!”小巴雅尔神色惶惑,感到有些寒冷。满都拉图的故事雾一样地在夜空中蔓延:“你妈妈很早以前就离开阿尔泰了。那时你刚出生,她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出去打工。我跟她吵了一架……我动手打了她!她就在夜里独自跑了……你看,我怎么能不怨她把你抛下,你还那么小……我故意说了那些骗人的话……”满都拉图的心在发颤,仿佛受了伤似的,“过两天那个司机收完货还会路过,你就跟他走吧……走吧!”小巴雅尔为这突然的变故所惊吓,用手掌擦着眼睛,两只袖子已经完全湿透了。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汹涌的悲哀向两边撕扯着,吹阵风就要折断了。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显得哀楚欲断:“我……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但是能怎么样呢?他连半句话也没有了!
晨曦婆婆娑娑的,偶尔有飞鸟在云中掠过,正是将明未明的时刻。满都拉图站在清晨的高坡上,他的面前是黑黢黢的高朗的山,打折的光勾勒出山脊的轮廓。远方的盘山公路带着尘烟和喧闹,他不知道哪一辆车会带着小巴雅尔离开。老巴雅尔仍旧寂静地停在他的肩头。满都拉图闭上眼睛,心像铅一样沉重又麻木。许久,他把老巴雅尔的脚链解开,用力挥出了它。
老巴雅尔在阿尔泰晴明的天空中划了一圈又一圈,仍旧稳稳地落在了满都拉图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