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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孔乙己》的空间形式及其现代性意义

2018-02-02杨静涛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叙述者柜台孔乙己

杨静涛

一、空间形式与小说舞台

《孔乙己》作为鲁迅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在华语文学中有着深远影响。作为白话文小说起步阶段的作品,它不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具有重大的创新与突破。目前,国内对于《孔乙己》的研究集中在它的人物形象与批判社会的意识上,少数学者对它独特的叙述者进行了剖析。国外也有不少学者对《孔乙己》所采用的艺术手法进行了研究,如韩南(Hanan)在《鲁迅小说的技巧》中便分析了鲁迅对外国文学作品的吸收与借鉴,及其对讽刺语言的运用等特点。而李欧梵在所著的《铁屋中的呐喊》一书中,对鲁迅的小说创作进行了专门分析。在论及《孔乙己》时,李欧梵着重提到了“不可信赖的的叙述者”的存在,加重了小说的讽刺意味。同时他也提到了《孔乙己》中情境的设置:“有些研究者把鲁迅的小说看作某种‘小说舞台’,它像中国旧戏的舞台,布景是象征主义而不是自然主义的,虚构的叙述者或暗含的作者像是导演,来回移动于时空以便推动喜剧星动并掌握观众的注意力。鲁迅小说舞台的所在地当然是故乡绍兴,著名的咸亨酒店则是许多‘幕’的中心”。这段话点出了《孔乙己》中空间形式的存在,却并未进行深入地探讨。实际上,《孔乙己》中的空间形式非常精妙,是对中国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的极大突破,因而具有现代性的特质。

要讨论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分析何谓“空间形式”。

自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在《西旺尼评论》上发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明确地提出了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形式”(spatial form)问题之后,空间形式逐渐成为文艺理论的一个重要命题。根据弗兰克的论断,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在形式上(不限于小说,如乔伊斯和曾鲁斯特等人的作品,也包括诗歌,如艾略特、庞德等人的作品)是“空间的”,它们用空间的“同时性”取代时间的“顺序”或系列。“由于语言是在时间过程中进行的,除非打破时间顺序,否则,要达到知觉上的同时性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用一种虚构的同时性的感觉代替了历史与叙述的过程,以区隔的句法安排打破了原有的文学延续性。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现代社会日益彰显的空间化特征,进而使西方小说产生了“克服时间的愿望”。从弗兰克的研究出发,几十年间,有不少学者都试图对空间形式这一概念进行阐述,然而,这一概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仍然是模糊的。米尔·巴克在《叙述学导论》中表示,“几乎没有什么源于叙述本文理论的概念像空间这一概念那样不言自明,却又十分含混不清。”究其原因,是因为“空间形式”并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概念,尤其不是独立于时间的概念。

尽管关于“空间形式”的定义仍然是文学理论中悬而未决的一个课题,但已有学者尝试着总结它的几种表现形式。第一,是时间流程的中止,即“瞬间永恒”。这种瞬时的体验其实已经接近一种静止,是流动的时间中的恒定,因此,它不再是时间,而是空间。第二,小说中的空间化情境,是指“小说中的故事发生的规定情境是一个相对单一和固定化的空间,叙事基本上只围绕这一情境进行,很少游离于这一空间情境之外。”在《孔乙己》中,咸丰酒店就是典型的空间化情境。第三,并置的结构,也是空间形式最重要的表现,它既包括词语、意象的并置,也可以是多种结构和情境的并置。《孔乙己》中不仅仅只有咸丰酒店这一具体可知的空间,还有外在的丁举人等所在的空间;不仅有呈现在此时的空间,还有模糊了时间先后的其他空间;不仅有文中的内在空间,还有读者置身其外感知到的空间。依据这几点表现,本文将在后面的论述中结合文本进行具体分析。

二、《孔乙己》中的空间形式

1、《孔乙己》的空间化情境

《孔乙己》中的空间形式,是以咸亨酒店为中心的,叙述者“我”与孔乙己的全部交流都只在咸亨酒店中发生;尽管有些情节发生在咸亨酒店以外,它们也是“我”通过他人转述才了解的,并没有真切地目睹,也就不存在带入其他实在的空间。小说开头便以咸亨酒店的形态展开:“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犹如戏台缓缓拉开了幕布,其上的布置清晰地呈现在观众眼前。但这个戏台不是西方的有着华丽布景与陈设的写实舞台,而是植根于东方传统的具有抽象性的戏曲剧场。施旭升在《戏曲文化学》中谈到:“单从物理空间来看,戏曲剧场从广场庙会、勾栏瓦舍到现代剧院,一般都是非常经济节省的,且不说乡野庙会的草台演出,即使是近代都市封闭式的剧场的演出,也常常不过是在观众三面环观的方形舞台上设置一桌两椅以及一二装饰性的屏风而已。”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空间架构在中国传统小说中是没有的。相反,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往往会对陈设和器物进行精妙细致的描绘,而且叙述视角不会局限在单一的空间之中。因此,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是如何继承了中国传统的戏剧形式,又是如何挑战了传统的文学形态。

在这样极尽简单的物理空间架构之下,鲁迅使读者获得了一种“小说舞台”或“故事剧场”(story theater)的阅读体验,这种手法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文坛是实验性的。尽管场景的构建看似简单,但每一笔都不是闲笔,都带有深意。“曲尺形的大柜台”首先是一种身份的标签:“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因此,大柜台是“短衣帮”的活动空间。较为阔绰的“长衫主顾”,则是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享用酒菜。这样的描写便犹如在舞台表演时将聚光灯打在某个角落,使观众的目光都投注到这里,等待主角缓缓出场。而走入这个空间的孔乙己,首先便被打上了“贫穷”的烙印,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便犹如一句暗号,不需言明便令读者心照不宣,体会到了人物身上的矛盾特质。

从叙事学的角度看,“曲尺形的大柜台”还是分割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分界线,或者说是叙事者与被叙述者的界限。“我”对孔乙己的叙述是自“我”被掌柜安排到柜台内做事以后才展开的:“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由此可见,这个柜台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空间的区隔,也赋予了“我”叙述者的功能。“我”所在的位置,使“我”得以接触到这些顾客;这个位置的枯燥无聊,使“我”无法不记得那些仅有的快乐的事。这一设置开辟了叙述者的空间,确立了叙述者的地位,也为整个叙述视角提供了合理性。

以咸亨酒店为基础、以柜台为中心的空间化情境,限制了叙述视角,打破了以往的“全知全能”视角的传统,创造出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鲁迅在这个过程中,糅合了中国传统戏剧的舞台空间形式和西方现代小说写作技巧,从而建立起独特的叙事风格。

2、时间的停滞与中止

总体来说,《孔乙己》中的叙事顺序是倒叙,是回忆,但是读者无法找到这个回忆确切的落脚点。上文提到“我”被安排到大柜台里做事是成为叙事者的开始,但“我”又是什么时候被掌柜安排站在柜台里温酒的呢?读者只知道“我”从十二岁开始在咸亨酒店当伙计,并不知道“我”隔了多久被调入大柜台里,更不知道“我”和孔乙己的相遇是何时。因此,尽管小说情节是按时间顺序发展的,它并没有严格而明确的时间线;它只是“我”回忆中的一个片断,而回忆恰恰是瞬间性的,一念缘起一念缘灭。

3、多重空间并置

在咸亨酒店内外,丁举人和孔乙己截然不同的处境形成了对照,同样是读书人,一个通过了官方的检验,则名利双收,可以将窃书贼打断腿;另一个没有通过考试,便被驱逐在外,成为“下等人”。这种对照突出了孔乙己的可悲与可怜,也揭示出科举制度乃至整个社会制度的腐朽与黑暗。

再者,因为叙述者立足的时间是“现在”,而小说叙述的重点却放在“过去”,这本应是对立的两个空间,却被作者融合在了一起。一般说来,当现在之我回忆过去时,难免会推翻当时的一些观念,才能彰显时间流逝带来的成长。但吊诡的是,《孔乙己》中现在之“我”仍然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来描述当时孔乙己的悲惨遭遇,仿佛中间的时间是一片空白,“我”的思想从未有任何改变。“我”反复陈述孔乙己是怎样使众人“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不加以思索和质疑,暗含的是即使时过境迁,即使“现在”的“我”已经成人,却没有改变当初的价值判断。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我”停滞在一个愚昧和混沌的阶段,再没有向前。于是现在与过去被统一成一个大的空间,这个空间不是以时间为维度的,而是遵循“我”的叙事逻辑。这个空间里的“我”,始终是一个冷漠旁观的“局外人”。

“局外人”的身份,可以联系到鲁迅在作品中屡屡提及的另一个词语“看客”。在《孔乙己》中,咸亨酒店里冷漠的诸人,对于孔乙己而言,不就是一群“看客”吗?而阅读这篇作品的读者,对于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而言,不也是“局外人”,是“看客”吗?“我”既是叙事者,是观察者,又不可避免地成为读者眼中的一个角色,接受读者的审查。从这个角度看,《孔乙己》所建构的小说空间,把读者也一同包含了进去;读者的想象与观察,成为了叙事的一部分。

三、“局外人”的现代性意义

正如西方空间小说的诞生是植根于二十世纪的动荡与科技革命带来的生活方式革新,《孔乙己》中包含了如此复杂的空间形式也与中国在新旧交替时的格局息息相关。身处风暴中心,鲁迅将自己看作“局外人”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如果说写作于五四前夜(1918年)的《孔乙己》只是隐晦地表现出了“看客”的传统,那么其后的鲁迅作品——包括小说、散文、杂文乃至书信——中“局外人”这个词语反复出现,则证明了鲁迅在经历了种种风波后,越来越希望将自己定义为这个角色。可是这种“局外人”的思维又是如何产生的呢?是什么在最初促使鲁迅要打破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在作品中展现时间凝滞时的空间呢?又是什么使鲁迅产生了“克服时间的愿望”?要探究这个问题,必须梳理鲁迅的历史观和面对社会人生的态度。

可见虽然自称为“局外人”,鲁迅并未忘记自己是“局”中一员。一面是想沉溺在历史循环论中获得安宁,一面仍想寻找出路,看到历史的曙光,这种逃避痛苦的趋势与启蒙民众的责任感时刻交锋,在《孔乙己》中营造出巨大的张力,也向人们展示了在历史交接的时刻,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内心的挣扎与焦虑,展示了启蒙思想火种的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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