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韩愈
2018-02-01周国平
周国平
有一次,我到孟县参加一个笔会。孟县是韩愈的故乡,于是我随身携带了一本他的集子,作为旅途消遣的读物。
小时候就读过韩愈之文,也知道他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但是在印象里,他是儒家道统的卫道士,又耳濡目染“五四”运动以来文人学者对他的贬斥,便一直没有多读的兴趣。
未曾想到,這次在旅途中随手翻翻,竟然放不下了,仿佛发现了另一个韩愈,一个深通人情、明察世态的韩愈。
譬如说那篇《原毁》,最早是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读到的,当时还背了下来。可是,这次重读,才真正感觉到,他把毁谤的根源归结为懒惰和嫉妒,因为懒惰而自己不能优秀,因为嫉妒而怕别人优秀,这是多么准确。
最有趣的是,他谈到自己常常会作一种试验,其方式有二。
其一是当众夸不在场的某人,结果发现,表示赞同的只有那人的朋党、与那人没有利害竞争的人以及惧怕那人的人,其余的一概不高兴。
其二是当众贬不在场的某人,结果发现,不表示赞同的也几乎是上述三种人,其余的人一概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
韩愈有这种恶作剧的心思和举动,我真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人。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些人联想起自己的类似经验,从而会心一笑。
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分兵坚守睢阳,一年后兵尽粮绝,城破殉难。由于城是先从许远所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许远便多遭诟骂,几被视为罪人。韩愈在谈及这段史实时替许远不平,讲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之将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责怪这先得病的器官,也未免太不明事理了。他接着叹道:“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这个小例子表明韩愈的心态平和,与那些好唱高调整人的假道学不可同日而语。
在《与崔群书》中,韩愈有一段话是论人生知己之难得的缘由的,说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说他平生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浅者不去说,深者也无非是同事、老相识、某方面兴趣相同之类表层的原因的人,还有的就是因为一开始不了解而来往已经密切,后来不管喜欢不喜欢也只好保持着联系的人。
我很佩服韩愈的勇气,居然这么清醒地解剖自己和朋友的关系。扪心自问,我们恐怕都不能否认,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之又少的。
至于那篇为自己的童年手足、与自己年龄相近却早逝的侄儿十二郎写的祭文,我难以描述读它时的感觉。
诚如苏东坡所言,“其惨痛悲切,皆出于至情之中”,读了不掉泪是不可能的。最崇拜他的欧阳修则好像不大喜欢他的这类文字,批评他“其心欢戚,无异庸人”。可是,在我看来,常人的真情达于极致正是伟大的征兆之一。
这样一个内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世相人心的韩愈,虽然一生挣扎于宦海中,却同时向往着“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的隐逸生活。我对此是丝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实际上,他忧患了一生,死后仍摆脱不了无尽的毁誉。
在孟县的时候,我曾到韩愈的墓前凭吊,墓前有两棵枝叶苍翠的古柏,我站在树下默想:韩愈的在天之灵一定像这些古柏一样,淡然观望着他身后的一切毁誉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