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中的六月

熊棕

十一

天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真正冷起来的。男孩子血气方刚，对冷的感觉总是迟钝。直到窗玻璃上挂上白霜，在操场上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他们才恍然发觉，严酷的冬天已经来临，而这时，一个学期已接近尾声。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姜明原地踏步；张可喜投入与收获成正比，进步明显，跃升到年级50多名；黄梁的名次则不出意外地继续下滑。学校组织召开毕业生家长会，因为学生来自全县各地，有的确实路途遥远，有的对子女并不抱什么希望，所以来学校参会的家长不足半数。学校对这局面也习以为常，并不计较参会人数的多少，会议在学校礼堂如期召开。

各班班主任都在参加会议，学生们在班上照常上课。178班课堂上，杨柳青老师准备帮大家分析试卷，他一边念着分数，一边把试卷分发给同学们。被叫到名字的同学，一个个上台取自己的试卷，杨老师就根据自己对此生的喜欢程度，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或漫不经心地瞟一眼，或视若无睹地叫着下一个。他记得，他刚接手这个班时，黄梁在班上的数学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但最近几次已经退出前三甲了。以前每次考试后，他都要找黄梁谈话的，看来这次还得继续谈，没办法，有的学生个子在不停地长，心智却还是停滞不前，人还算聪明，但脑子里缺了一根弦，需要老师在他身上花费更多的精力。作为下次谈话的预演，杨老师在黄梁上来取试卷时，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试卷发完后，照例又是讲解。高三采用的基本是题海战术，做不完的试卷，分析不完的题。学生的成绩就是在这样一轮轮循环往复中慢慢提高。但是，仍然有很多同学的成绩很难往前推进。杨老师说：“学好数学容易吧？十分容易……”他故意停顿数秒，在同学们的诧异中，接着说：“九十分难。”

底下有人发出慨叹：真是这样啊，杨老师这回总算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杨老师扫视着众人，说：“关键在于你们的学习态度。态度决定一切。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的前面一定有路么？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挡住呢？没挡住，上大学去！要是给挡住了怎么办？上高四去？”

好不容易下课了，家长会也几乎同时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家长们跟班主任交流情况。吴老师跟黄梁爸爸黄希中老师交流过后，黄希中差点气晕。待吴老师被别的家长缠上了，他立马就赶去儿子的教室。他不顾儿子正在上英语课，站在教室门口，向他招手。黄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离门口比较远，眼睛又有点近视，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幸好姜明发现了，碰碰他，又朝门外指了指，黄梁就起身出来了，随爸爸来到楼梯口。

黄希中一指头戳到他脸上，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家伙，为什么我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翅膀硬了，要跟我作对是吧？”

黄梁被骂懵了，问：“怎么了我？”

黄希中用手指点着他说：“上次我专门叮嘱过你了，不要找学校赔二胡，你还是不依不饶。你自己犯的错，还要别人帮你埋单是吧？你去把二胡还给柳校长，然后老老实实向他道歉。”

黄梁默然不语。考试前那天中午，他被吴老师叫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吴老师桌上摆着一个二胡盒，心里一动，明白吴老师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事情了。果然，吴老师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赢了，这是学校赔给你的新二胡。”他立即不安起来。说实在的，他也不明白那一天自己的脾气怎么会那么倔。事情发生后，他只知道自己没多大的错，至少不至于让陪伴自己十年的二胡“命丧黄泉”，拗不过那口气，就缠着蔡主任不放。过了一晚，气就消了，所以，当新二胡出现在面前时，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见他有些内疚的样子，吴老师心又软了，说：“拿去吧，再不要打扰别人休息了。”

黄梁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进退两难，憋了半天，才说：“我那把二胡没有盒子的。”

吴老师似笑非笑地说：“算了吧，难道又把盒子退回去？”

黄梁就拿着二胡回了寝室。他只打开看了一眼，就放回盒子里，塞在床底下，至今没有拉过一次。

现在，当爸爸责骂他时，他一声不吭，因为他明白在这件事上，自己做得过分了。黄希中仍没解气，继续骂道：“该要你上心的不上心，学习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我看你要退到什么地步才刹得住车！人要脸，树要皮，你不要脸，我要脸！”

见他越说越激动，黄梁也火了，但又不能跟他吵，于是扭身就往教室里走。黄希中见他竟然不管不顾走了，更火了，站着喘了一会儿气，仍不能平息怒火，也跟着进了教室。他真是气昏了头，忘记自己也是个老师了。英语老师是个女的，姓曹，眼见黄梁莫名其妙地出去，又莫名其妙地进来，本来就有些生气，现在又冒出个男人目中无人地闯了进来，立刻杏眼圆睁地责问：“我们在上课呢，你是谁？请你出去！”

黄希中无视她的存在，直奔儿子而去。黄梁刚刚坐下来，喘息未定，见爸爸又追进来了，强压着的怒火猛然爆发，站起来朝爸爸大声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黄希中已经冲到他跟前，什么话也没说，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时间停止，世界静谧。过了好久，才听见曹老师强作镇定的声音：“你怎么在教室里打人？”

黄梁狠狠地瞪着他的爸爸，眼睛里冒出的是能熔化一切的火焰，但是片刻后，火焰就渐渐式微，像黎明前的星光渐渐暗淡。突然，他身手敏捷地踩在凳子上，纵身一跃上了窗台，眼看就要腾空而起了，旁边的姜明反应奇快，跳起来紧紧抱住了他。黄梁挣扎着，姜明死命往里扳，嘴里冒出惊慌失措的哭声：“不要啊，不要，求求你，求求你……”

其他同学赶紧过来帮忙，终于把他拖了下来，团团把他围在中间，生怕他像鸟一般飞走。胆小的女生，早已被吓哭了，教室里哭闹成一团。曹老师脸已吓白了，嘴里喃喃地指挥着学生说：“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她指的是抓住黄希中。黄希中也吓傻了，悲哀地望着儿子所处的位置。儿子被同学们围住了，他看不清儿子的脸，不知儿子脸上写着多可怕的绝望。他想往前，又不敢过去，只好呆呆地站着，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朝他挤压过来，天花板也如泰山压顶般笼罩在头顶。

他觉得，天差点就塌下来了。

十二

藝考生们也回学校作最后的冲刺了。他们考完了专业，带着或满意或遗憾的心情回到学校，又要全力以赴加紧文化课的备考。

一天中午，同学们都去食堂了，黄梁落在了最后，拐个弯，却见一个女生站在榜单下仔仔细细地看成绩，脚就不自觉地立住了。女生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看到是他，也怔住了。黄梁进退维谷时，还是她先开口了：“好久不见。”

黄梁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胡晓萍又说：“你成绩还跟以前一样不错，加油。”

黄梁嗯了一声，说：“你也加油。”

胡晓萍笑了，似乎找不出其他话说，犹疑了几秒钟，说：“我吃饭去了，拜拜。”说完摆摆手，噔噔噔下楼了。

黄梁等脚步声像石头跌落到井底后，才回过神来。今天的相见，在别人眼里，即使谈不上是狭路相逢，也算得上是冤家路窄，但他很奇怪自己内心竟会如此平静。也许，在繁重的学习之余，他也抽空想象过他们重逢时的情景。他可以肯定，今天的见面，跟想象中的情形是不同的。他有点失落，又感到轻松和快意。

中午，黄梁、姜明和张可喜从外面回来，被蔡主任拦住批评了一顿。柳校长让他们先回教室。他们意外而感激地看了看他，转身齐步朝校园里走去。柳校长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逆光而行的背影，看着他们走向教学楼，走向教室里的倒计时牌，仿佛正走向属于他们的六月，不可预知的未来。

六月一过，这所学校，就将成为他们的母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