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地球人
2018-02-01何文远
何文远
1
“行,那你们一路顺风。”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大门锁上后,我是一个人在这里了。说起来,我们的科考团队过来这么久,这还是第一个圣诞节。
我是这次航行生命组的成员,但现在请叫我小鬼当家。林奈何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们开着各种炫酷的交通工具去野外考察,留我看守实验室,原因只是我的个人评价是“比别人冒失”。我不就是打破过两个培养皿么?这跟关禁闭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我想搞点事情了。
开启昆仑号飞船的角落里的一个大型附加舱,我进入了生命组的无限乐土——“受控生态生命保障系统”(Controlling Ecological Life Support System,CELSS)。
它的里面原本是这样的:一片大到奢侈的空地,有暂时失活的培养基和土壤,甚至还有一棵矮化的桑树。在另一处的仓库里有鸡、鱼、虾、蚕这一类动物的冷冻胚胎,整体来说死气沉沉。
这次出发前我们本来是这么想的:这片占地不小的挂舱十分适合养点什么东西,而且可以当作户外农场的基站。比如我们曾经想过把几头猪放进来,它的有机废弃物——就是说猪粪尿——被用来生产沼气(以甲烷为主)供电,剩余的沼渣和沼液被用来施肥,施肥后的牧草可以再次给猪当青饲料,也可以施肥给粮食、蔬菜、桑树。猪粪还可以用来喂鱼(是的,一个残酷的事实)和蝇蛆,蝇蛆用来喂鸡鸭,而鱼塘的水体则起到一部分净化有机废弃物的作用。最终,所有的农产品都可以被宇航员回收。
但是在选择动物胚胎之前,大型牲畜的提议首先被取消了,因为它们的能耗、排废已经相当于好几个人类了,甚至更多。并且它们身强体壮,好动不服管,搞不好还会用嚎叫和臭气影响宇航员的工作。
好在鱼、虾符合人类的膳食习惯,蛋白质构成也很好,并且吃点萍藻、浮游生物之类的就差不多了。昆虫、环节动物什么的生长周期短,对环境要求低,如果在BLSS(生物再生生命保障系统)内种植矮化的桑树你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蚕粉、蚕蛹。
这个理论上完美的人工生态系统主要是为了应对意外的,假如我们的维生物质不够用了,就可以随时开启CELSS系统。在航行的过程中我数次要求启用这个系统(主要是因为想吃大馒头),但这个提议又被数次否决了,飞船里的食物还养得起我们。
事情的转机在于我们采集的活体样品太大,以至于没地方放,所以我一拍脑门,说这个密闭性良好的舱还蛮适合做动植物园的。林奈何同意了。
陆续有不同的动植物被关进这里,林奈何不顾主意是我出的,得意揚扬地把这套东西命名为“林奈何及其周边中型生物群”,简称“林中小屋”。
我开启第一道阀门,进入喷淋室,让充沛的淡水把我身上所有可能影响到这些小可爱的东西冲掉。接着再打开第二道阀门,就可以尽情参观这座卫星生态系统啦。
2
“当年夜半,天际传来荣耀远古歌声。天使屈膝临近尘寰,欢然手拨金琴。”
我在“林中小屋”系统中播放It Came Upon a Midnight Clear这首圣诞颂歌时,各种动物停下各自的刻板行为,望向声音传来的天花板。它们有耳朵,有口器,但是没有器官来歌唱这首歌,不得不说十分遗憾。Burl Ives对这首歌的演绎还是很不错的,令这个园区充满节日的气氛,天花板上甚至开始往下飘一些雪花了。
可惜这些安全无害的动植物都被关在笼子里。
笼外的土壤本来也只是空具骨架,包含一些空洞疏松的土质。现在运来了火山灰,逐渐有苔藓在上面生长。一个岩羊死命想去接触一丛长得比较肥硕的苔藓,但是碰不到。一群风滚草在一个鸡笼里滚来滚去,互相挤成一团。
我看着每个关在笼子里的生物,心生悲悯。这些动物都是做完实验闲置的,出于谨慎,它们只能被固定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园区的规划其实挺适合各种生物在这里汇集。首先它干湿分离,空气适宜,其次我们甚至不用担心它们会和地球物种——比如宇航员身上的细菌和真菌——发生物质交换,因为生命活动需要的分子具有不同的手性,无法互相发生反应。
最后,这个园区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有一个一键销毁系统,就好像一台榨汁机一样,可以把所有活着的东西消灭成原生质,一切推倒重来。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安全的系统了!所以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不可以把园区整个开放呢?海水池中,捕鱼草徒劳无获地寻找鱼的身影。陆地上,苔藓被岩羊踩扁,风滚草让岩羊抬脚让路,大家都不用担心有大型食肉动物出现,安静祥和得就像……就像这首歌里唱的一样。
我一个接一个地开启牢笼的阀门,打开摄像头,记录这种分外适合被考察的氛围!生物圈,食物链,我来了!
3
1962年,在苏联莫斯科的生物医学课题研究所,科学家叶夫根尼·舍甫列夫首次尝试住在一个钢制密闭系统里,陪伴他的只有45升小球藻。这类生物在数十亿年前就在为整个地球生产氧气。
这个小东西在20世纪历史上被人类赋予重托,困难时期甚至流行过收集人尿液培养小球藻,再被人加工食用。
舍甫列夫成功地存活了24小时,没有再继续,因为小球藻无法提供所有的营养和能量,密闭空间中的废气也无法处理。
但这个实验有着更辉煌的后续:人造生物圈Bios-1系统在俄罗斯的克拉斯诺雅茨克成立了,这一次人们引入了小麦和其他植物,Bios-1终于可以产生足够人类生存的氧气和食物。在随之而来人造系统Bios-2中,人类进入了这个有植物的系统,并且成功存活,可惜最终不能延续。紧接着是规模更大的Bios-3、“月宫一号”……直到现在的“林中小屋”。
我站在高处平台,望着楼下。这些生物走出来,开始互相打招呼和互相吃。我放大音乐的音量,岩羊缓缓抬起耳朵巨大的脑袋,但它脚上被固定了电磁阻尼器,蹦不上来。endprint
过了一会儿它们吃累了,就在园里打转休息,有时喝点水。这个时候,进入空气、水和土壤的那些分解者负责分解吃剩下的东西,迅速地繁殖。
在我们的设想中,高等植物和微型藻类构成林中小屋的自养单元,是整个系统的核心,但更多的微生物会完成肉眼不可见的基本工作。
美国的生物圈2号,就是那个有钱的洛克菲勒委托空间生物圈风险投资公司建立的人工生态系统,其失败的原因有可能就是土壤中微生物繁殖的失衡,导致空气当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可以理解为土壤的呼吸。一个小错误,铸成一个大错。
等等,我为什么给自己立这么大的flag……我迈步走下平台,岩羊突然把我撞在地上,然后就撒开蹄子跑了。我的后腿隔着防化服剧烈地疼了一下。
4
我睡了三个小时,没人回来。
我通过摄像头发现CELSS里的生物们也还在睡!或许是这里的气温设置得真的太低了,或者是它们不习惯狭小的空间。
特别是那个岩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我再次进入喷淋间。淋水的时候我感觉刚才被咬的地方有点痒,但也不是那么痒,我挠了挠就放过它了。
进入林中小屋,我才发现岩羊的确是死了。没有了天敌之后,风滚草得意地散发孢子,整个西南墙都是它喷射的这种绿色粉末,还好我穿着隔离服不用呼吸那些玩意,否则非得哮喘不可。
我还是把注意力放回岩羊。它的脖子上有一串齿痕,好像是那种跟竹蜻蜓一样的“吸血蝙蝠”弄的。我们曾经企图复制自己的血液在实验室人工喂养它,但是因为血型不对——我开玩笑的,根本是因为手性不符,所以所有的个体都饿死了,被我们妥善地销毁了遗体。所以,这不可能是实验室事故。
我的颈后传来剧烈的疼痛感,拿手一打,一只这样的吸血蝙蝠忽闪忽闪地掉在地上,仿佛在嘲笑我。
我摸了下后颈,手感麻麻的,但它的唾液里是有什么神经毒素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在这座分子手性相反的星球上,也许它们自己觉得那液体甜甜的也不一定。
我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其他捕猎者,但我走了两圈,很快就双腿麻痹了。我緩缓倒在地上,开启通信频段想问问有没有人能来帮我。
“如今天使依旧来临,展开和平翅膀,天歌妙音轻轻传来,安慰疲乏世人……”
嗯?是谁在附和这首歌?我看过去,发现本来是用来养蘑菇的培养基上,一大片本不存在的大型黏菌对着喇叭,附和出这种嗡嗡的声音。它们竟然是从那片真菌中成长出来,还转过头看着我。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一只未成形的吸血蝙蝠。
唱得还不错……但是你怎么能在那片刚拆封的腐殖质上生长?那可都是地球上的营养物质。
晕晕乎乎地,我想到了一种解释——是某些异构酶。这种分泌物可以把一种构型转化为另一种构型。
一个小错误,铸成一个大错。
5
几天前他们暗示过我,不要跟领导顶嘴什么的。我上次提出启动生态小屋饲养动植物的时候,林奈何引用过一首歌谣:“做天难做二月天,蚕要暖和参要寒。种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他的意思是,你很难指望生物用自组织的方式快速地形成一个完善系统,有菜地,有猪场,有沙滩大海。同样地,也很难指望人类能用模拟大自然的手段快速地创造一个人工生态圈,那是对把控能力的巨大考验。
我们的地球正是处在这样一种难以把控的混沌之中。在计算能力和控制技术达到相当水平之前,就想完全靠可控性生态循环系统进行全人类的太空生存,这个脆弱的生态系统遭受灭顶之灾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但是我总觉得这人引用的歌谣里有什么言外之意。特别是有一个队员叶列娜失踪后……总有人更想要安全,有人天生喜欢惹是生非。
6
我无力地躺在柜子边,想努力把那些地球胚胎护住,或者直接把它们灭活。
后来我无力地笑了笑,我干嘛想这些?我还能从这座生物圈出去吗?按照我们可爱的理查德·道金斯的观点,肉身只是基因的载体而已。谁知道那些异构酶表达基因,会不会凭借某种长着分子翅膀的神奇生物,飞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了一眼那些开始大规模生长的真菌仿真蝙蝠,觉得它们一定办得到。我头晕眼花,视觉和听觉都在无限放大。
“黄金时代终必来临,先知早有说明。那日平安充满万有,昔日荣光重临……”
安静祥和的颂歌还在该死的喇叭里响着,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首歌曲了。我在飞船服务器留下了影像资料和自己的设想,希望他们回来能接到警示。
又有3个吸血蝙蝠挣脱了培养基,要张开螺旋形的翅膀朝我飞过来。
我打开手臂上的操作器,那个能挽回一切过错的一键销毁按钮就在那里,我用力按下,静待大榨汁机的来临。
圣诞快乐,地球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