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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学技术哲学视野下媒介的变迁、融合与重构

2018-02-01□王

理论月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现象学海德格尔本质

□王 莹

(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一、引言

“媒介”总是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我们思想的每一个沟回。文字、印刷文本、电子媒介、数字媒介……传播媒介的每一次刷新都令人为之眩晕。人们既倾心于新媒介的便利与斑斓,又惊恐于新媒介的摧枯拉朽,令一切面目全非。然而,以功能结构主义为导向的主流传播学派永远都比媒介慢一步。当麦克卢汉被作为“媒介先知”一再提及的时候,一定是新媒介高歌猛进、势不可挡的时候,当然,也是传播学界最为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些曾被讥为“呓语”的麦氏隽语才有可能让主流传播学派思考“如果他说的话是对的呢”。

新媒介技术带来的无所不连、无所不在已经让人们充分感受到了“媒介是人的延伸”,技术乐观主义者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如鱼得水。5G技术的时间表已经公布,比超级计算机快1万倍的“光脑”已经上市,互联网公司志在利用太阳能无人机、平流层热气球和低轨道通信卫星让“天空飘来Wi-Fi信号”[1](p30-33)。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但“从传播看传播”的主流传播学研究却呈“内卷化”的状态,“关起门自娱,日益边缘化”[2](p51-63)。赵月枝、胡翼青等学者发出了“重塑传播研究的人文精神与想象力”[3]“重塑传播研究范式”[4]的号召,潘祥辉教授则指出:“传播学的研究迫切需要完成这样一个媒介学转向。”[5]因此,本文以现象学技术哲学为视角探究媒介的现象与本质,从而勾勒媒介变迁、融合与重构的林中之路。

二、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进路

现象学首先标志着一种方法和思维态度:特殊的哲学思维态度和特殊的哲学方法[6](p25)。创始人胡塞尔提出了“回到事物本身”的口号,通过把意识还原到绝对的纯粹意识,使人与世界的关系得到凸显。现象学的核心是意向性,认为人是通过与世界的关系去认识自身及世界,即“人—世界”。海德格尔在胡塞尔的基础上强调应当首先追问此在的存在,提出了基础存在论,认为“此在—在世界中—存在”。他认为现象学的真谛在于看出被现代科学技术倾向所遮蔽着的那个思想维度[7](p6-7),于是将现象学引入到技术哲学领域,成为现象学技术哲学的先驱。海德格尔从“人—技术—世界”出发研究人与世界的关系,他的技术之思首先从整体论上关注“技术的本质”。他认为,“技术不同于技术的本质”。“技术之本质也完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8](p924)他认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原始技术的解蔽意味着展现,现代技术的解蔽则是一种促逼。现代技术的本质显示于“座架”中,是对自然的促逼和对世界的单向度的解蔽[9](p38-42)。唐·伊德从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出发,借助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和实用主义思想,转向对人与技术关系的具体分析。伊德承袭胡塞尔后期的思想,用知觉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他将知觉分为“微观知觉”和“宏观知觉”,前者是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知觉,后者指借助技术实现的知觉。从海德格尔到唐·伊德,以及德雷福斯、伯格曼、斯蒂格勒,现象学技术哲学一直以“人—技术—世界”为研究的起点,从本质上揭示技术在人与世界关系中的作用,将技术哲学引向深入。

以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进路看传播媒介,人类的传播史往往以媒介为标志进行划分,而媒介的变革又往往以传播技术的发明与普及为标志:书写的技术结束了口语传播时代,开启了文字媒介传播时代;印刷术的发明开启了印刷媒介传播时代;电报、广播、电视等电子技术的普及印证了电子媒介传播时代的到来;以数字电视、移动互联网等为标志的数字媒体技术则带领人们走进了数字媒介传播时代。要认识传播就必须要先认识媒介,要认识媒介就无法绕开传播技术。现象学技术哲学可以为我们研究媒介提供一种哲学的方法和视角,从传播现象理解媒介本质。

三、解蔽的技术与被遮蔽的媒介

作为众所周知的概念,传播学意义上的“媒介”其实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才出现的[10](p191-205)。可以说,正是此时大行其道的电视推动了“媒介”这一概念的建立与发展。由此,传播技术与传播媒介便一直纠缠不清。人们往往将技术与媒介混为一谈,用技术指代媒介,而又将媒介与现实世界等同。

必须回到事物本身,将意义悬置,从技术出发来理解媒介,思考传播。

(一)传播技术的本质

海德格尔在探讨技术之本质时,先总结了人们通常对于技术的看法。“流行的关于技术的观念——即认为技术是工具和人的行为——可以被叫做工具的和人类学的技术规定。”[8](p925)这种技术观反映了实际情况,是正确的。但在现象学视阈中,“单纯正确的东西还不是真实的东西。……对于技术的正确的工具性规定还没有向我们显明技术的本质。”[8](p925)海德格尔认为,“技术在其本质上实为一种付诸遗忘的存在的真理之存在的历史的天命……是使存在者显露出来的方式。”[8](p932)所以,技术不仅仅是工具性的,更是存在性的。在这个层面上来看,传播技术也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信息传递的工具”,传播技术的本质就是媒介存在,但不能说媒介只是传播技术,因为媒介不仅体现了其工具性,更富有“人—世界”关系的意蕴。

(二)媒介的变迁与不断解蔽的技术

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从现象学技术哲学角度看媒介,媒介的变迁史就是传播技术的解蔽史。语言是原始的传播技术,是天、地、人、神的四重合一,其解蔽是展现和产出。现代传播技术的解蔽则是“促逼”,为了使现实事物自行解蔽而“促逼”。这种“促逼”对自然提出种种蛮横要求,如从自然中要求纸浆纤维、稀有金属、水能风能,在土地上架设电线,在海底铺设光缆,在空中布置数字信号发射与接收装置等等。这种促逼性的展现先于人的行动而存在,人被“促逼”性的展现方式要求或占用。这种“促逼”把人聚集入预置之中,人被“促逼”“订制”为持存物。

海德格尔将促逼着的要求称之为“座架”,称其为技术的本质,但特别阐明“座架”不是技术,也不是任何机械类的东西,它是现实事物作为持存物而自行解蔽的方式[8](p941)。传播技术的本质所对应的“座架”即媒介,媒介也不具体指某一种技术,作为信息传递的中介,传播媒介(“座架”)一直保持着对信息的促逼与解蔽。从印刷媒介到电子媒介再到数字媒介,传播媒介一直以传播得更快、更多、更广泛为目的,促逼着信息走向质的短小精悍与量的铺天盖地。

(三)媒介的融合与日益遮蔽的媒介

作为命运,“座架”指引着解蔽。促逼着的座架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而且还遮蔽着解蔽本身,与之相随,还遮蔽着无蔽状态即真理得以在其中发生的那个东西[11](p120)。传播媒介的解蔽与遮蔽更为显著,在媒介融合的趋势中解蔽与遮蔽相互竞争又合谋使“此在”迷茫于技术的本质。

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将媒介分为三重维度:身体和工具是第一维度,大众传播技术是第二维度,以网络化的数字计算机为标志的“元技术”是媒介的第三维度。在人及其工具性的延伸这种第一维度媒介中,人的机能和技能被解蔽,作为视听媒介的个体参与到多元化的传播中,社会被演讲和书写重新“摆置”。第二维度的大众传媒技术以复制和扩散为典型特征,印刷书籍、报纸、广播、电视、电影都属于此列,信息以印刷文字、电子声音和图像的形式被解蔽,传播的可能性增加,第一维度中具身化的社会个体和书写文本仍有体现但逐渐被取代。第三维度的“元技术”是信息的或数字的,它“不仅复制了先前所有的表征与交流媒介的特征,而且将它们重新整合于一个统一的软硬件物理平台上”[12](p73)。也就是说,元技术解蔽着此前的所有解蔽,但也遮蔽着此前所有的遮蔽。信息输入端的听与读,输出端的说与写,在数字技术中释放了想象力,却同时使“此在”远离第一媒介的面对面交流,“人—世界”已经由“人—技术—世界”变成了“人—技术—媒介—世界”。

所谓的媒介融合,本质上应该是时空之维的融合。从物、口语、文字、印刷文字、电子信号、数字信号到大数据、云数据,信息所占的空间越来越小,辐射的空间越来越大,存写时间越来越短,读取时间越来越长,读取成本越来越高,知识沟由此形成。单位信息凝结的时空趋于无限大,仿佛一个黑洞,对此在世界的时空需求也趋于无限大,媒介本质日渐扩容,被解蔽的越来越多,媒介变成技术所“促逼”的样子,人被媒介所吸噬,世界在媒介中迷失。

四、媒介的重构:人—技术—媒介—世界

《普罗塔哥拉篇》记载了艾比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分配神力的故事。艾比米修斯负责给造物分配适宜的力量,如小动物可以飞行或居于地下,柔弱的可以获得敏捷的速度,如此种种,取长补短。但是他却忘了给人分配特有的品质。负责检查的普罗米修斯发现之后,在人出世的最后时刻盗得火种和制造技术,赋予人工具和技术。人类因此拥有了谋生之道。人类从神那里获得的能力就是“置人在自身之外”。这则故事揭示了技术是人的天赋,人由这个天赋而实现存在。

从传播技术而言,传播技术使信息传递成为可能,媒介成为“人—世界”交流的中介。无论是海德格尔“促逼的座架”还是伯格曼的“装置范式”,都说明了技术对人的限定与延伸。传播过程中,媒介对人、世界、“人—世界”进行着全面的重构。如西美尔所言,日常生活是千丝万缕的各种关系的缠绕。我们从人与技术的具体关系中拨开日常生活的缠绕,看清媒介的重构。

唐·伊德将人与技术的具体关系分为四类:“具身关系”“诠释关系”“它异关系”和“背景关系”。“具身关系”是借助技术把实践具身化,如将眼镜、望远镜等视觉人工物置于看的意向性中,将电话、耳机等听觉人工物置于听的意向性中。技术处于“中介”位置,并在“人—世界”关系中发挥着居间调节的作用。具身关系同时放大、增强和缩小、降低此在通过这些关系所经验到的东西。就传播媒介而言,古代的烽火、现代的电子屏都是视觉的具身化技术,电话、音响都是听觉的具身化技术,而手机这种新媒体更是将人的听说读写具身化。但在具身化的关系中,令人着迷的是放大增强的效应,被忽略的是技术的缩小效应。如手机让所有联系人触手可及,放大增强了我们的听与说,但同时使交流从书信简化为短信,又简化为微信,使面对面交流的丰富体态语缩小为标点、语气词和表情符号,似乎有了表情包便可应对一切交流。可是,解蔽出来的令人兴奋,遮蔽起来的却有可能被忘却。“诠释关系”的典型代表就是书写。如同温度计可以向人诠释世界的温度,文字也向人诠释世界的文本。“当我阅读柏拉图著作的时候,柏拉图的‘世界’就呈现出来。”[13](p90)所有以文字为媒介的传播技术都可以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发挥同样的诠释作用。“它异关系”,又称“他者关系”,指技术具有自动性,人与世界的关系直接简化为人与技术的关系,如电脑、VR技术等。“背景关系”指技术“抽身而去”退到一边,技术作为一种“不在场”的显现,成为人的经验领域的一部分,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如汽车里的广播,电梯中的音乐。

人与传播技术的这些关系往往是交织的,每种关系都是意识的呈现。具身关系呼应了麦克卢汉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诠释关系最能解释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引发的文明的觉醒,它异关系为解读李普曼的“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背景关系则警醒我们在这个媒介与世界日趋融合的今天,更需思考“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真正意涵。

五、结语

法国当代著名传播学者阿芒·马特拉说,“传播是一个涵盖广泛的概念。当时间进入20世纪末,技术的进步和实践的日益专业化,又为复调的传播音乐增添了新的华彩乐章,从而使传播成为第三个千年极具象征性的社会现象。”[14](p22)这一现象揭示了传播技术的本质是媒介,那么媒介是如何对人产生影响的呢?

传播学界与技术哲学领域一样,同样有乐观与悲观两种态度。一种是“弗兰肯斯坦”式的敌托邦思想。技术被看做是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一旦被发明,便不再隶属于人,而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与规制。自主的技术在既定的轨道上狂奔,丝毫不会理会曾经发明它的人能不能跟得上,会不会被拖死。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娱乐至死》《技术垄断》“三部曲”。还有一种乌托邦思想,近似于千禧主义,把世界的进步与发展寄希望于技术,并认为技术可以对人的存在起到推动作用。当前的数字媒介让这种乐观情绪蔓延全球,“地球村”里便利的衣食住行,大数据诠释的人与世界,虚拟数字技术创设的感官刺激,一切似乎都可以让人对未来乐观起来。

从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视野出发,技术是处于乐观与悲观之间的一个过程。芬伯格认为,技术不是一种天命而是社会的战场,或者用一种更好的隐喻来说,把技术比作一个文明的替代形式互相竞争的“事态的议会”[15](p16)。传播技术将会使媒介走向哪里,人与世界在媒介的变迁与融合中如何重构,时间将会给出答案。

但我们也要注意,技术正在改变人本身,从可穿戴设备到可植入人体的芯片,技术似乎已从“具身”走向“肉身”。有人称这种人为新型人类,“新物种起源”[16](p92)。约翰·厄里更是将21世纪命名为“居住机器”的时代,这些居住机器被置于人身上或近身处,“数字能”驱使其行动,人利用这些机器可以实现空间的快速移动,更以这些机器的节点而存在。传播日渐去物质化,“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连接整合[17](p159)。

媒介到底会成为人的工具还是会令人工具化,成为媒介的附庸?无论这样的场景令人吃惊还是兴奋,我们都有必要回到事物本身,去思考“传播是什么”“媒介是什么”。作为“在世界之中”的人,我们需明了如何在当下媒介的裹挟中找寻此在“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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