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与君同
2018-01-31一夜行舟
一夜行舟
玄门山上茫茫雾气里藏着的雪色月昙花,就像我心中从未开口的秘密,不见天日。
一
“店家,听说你们镇上最近出了一档子奇事?”我悄声问着店家,随之塞给了他一锭银子。
他匆匆收了银子,对我说道:“可不是,前一阵子,新上任的县太爷做主想将乔家老宅翻新,这一翻新翻得可把县太爷给吓坏了。”
“哦?此话怎讲?”晴天忽降一道雷,緊接着便下起了雨。
店家吓得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乔宅里的槐花树下挖出一具骷髅,县太爷本将它弄出去埋了,谁知道第二日它又出现在那里了,小人只知道这些,小公子且莫要打听了,此事甚邪!甚邪!”说完就去招呼新来的客人去了。
我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决定今夜若雨停便去夜探乔宅。
夜半,大雨初停,空气还带着湿意。我换上玄门衣袍,拿了几张黄符就偷偷跳了客栈的窗子,循着白日观察的路去往镇上那座最大的宅子。
推开沉重的大门,并未闻到属于百年老宅的腐朽味,经过雨水冲洗反而透着一股子草木清新味,暗自里给自己打气,不过一只骨头妖,有何可怕?
径自走到槐花树下,闭着眼将黄符一股脑地往那雪白上砸去。只闻深夜里风的微动,并未有其它声响,我这才睁开双眼放心地看去。
那骷髅的骨头长得雪白匀称,端得是一副上好骨相。
若是为人……那该是一副多么好的相貌啊!好似入魔一般,我的手缓缓摸上那漂亮的头骨,摸上的瞬间,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啊!鬼啊……”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把我从梦中吵醒。
我满脸不愉看着跑走的捕快身影,揉了揉发痛的脑壳,起身却仿佛被什么禁锢住,一时愣住。
半响,才想起来自己所处何地。有些发寒地向腰间看去,雪白的骨搂在腰间,被黑袍衬得像一块莹莹白玉,真好看,却也极怖。我连尖叫都发不出来,颤抖着拿开腰间骨,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父说得对,我一介小女子,就不该离开玄门。就不该擅自逃离,想着成就一番大事业再回去。那骨头,那骨头必然不会放过我的。
昨夜的那个梦,他肯定充当着什么角色!
梦里有朦朦细雨,有个穿着绸缎的小姑娘,拦住了打着青伞的青衣小公子。她面色苍白,却挂着极甜的笑容,笑语盈盈道:“公子,你家缺丫鬟吗?”
小公子从伞下抬起脸,面容精致如玉,温和道:“姑娘若是走投无路,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去处。”
小姑娘闻言,满脸凄苦道:“小女子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当个小丫头就好了。”
小公子沉思一会,便应下了。
从此,小公子的身前身后多了一个青衣小书童。书童眉清目秀,笑起来却极可爱。乔府人虽知书童是个小姑娘,因着姑娘可爱,倒都是对姑娘疼爱有加。
梦中种种,皆是那姑娘与乔公子的日常。只是乔家公子与那姑娘相处两年后,姑娘便消失了。
唔,这梦做得甚没意思。吸引我的不过是乔公子的美貌,还有那小姑娘两年竟没变什么的模样!
这骷髅莫不是乔公子?
二
适逢镇上槐花盛开的日子,店家今日送的早饭是一碗槐花汤外加两个葱花饼。喝了一口汤,便想起梦中姑娘和乔公子同吃一碗槐花的模样,一时便没了胃口。
恰逢店家敲门询问:“小公子,若觉得无趣,可愿到楼下听书?”我便应下了。
先生手执一块惊堂木,起落间,便是一声巨响。只听,说书先生讲道:“三百年前,乔家原是京城大户,因着犯了错,才举家搬到了安新镇。因着乔家人相貌出众,衣着华贵,这乔家幼子乔如玉便是镇上女子看好的未来女婿和未来夫婿。”
话锋一转,先生又道:“谁知,某一日,乔公子身边出了个书童,长得漂亮可爱,就是不讨姑娘们欢喜。诸位可知为何?”
众听客默默相视,有人嗤笑道:“莫不是那乔家公子有龙阳之好?”
四周突然寂静,我摸了摸手中把玩的琉璃珠,不知是该把这人毒哑还是该把这人两眼戳瞎!
却见说书先生儒雅的脸上一片恼怒之色:“客官休要胡说,莫要辱没了乔公子!”众人连连点头:“这镇上人的祖辈大多受过乔家恩惠,怎能随意辱没乔公子。”
原先那人面露不快,却被身旁年长的男子耳语了几句,随之面露尴尬之色,歉声道:“是我的错,先生莫怪。”
说书先生这才面色稍缓,待要说些什么,角落里却传出了稚嫩的孩童声:“因为小书童是个姑娘,还因为书童将小姐们送的礼物全都自己收下了!”
我看向那小童,却见小童调皮地向说书先生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这小童必是和说书先生认识的。
说书先生继续在台上讲,小童抓了把瓜子便出去了。我因着在梦中梦见过这些事,索性便去追那小童,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得知两年之后的事情!好想法圆了那骨头的愿望,日后回了师门还能吹嘘自己降了一个三百年的骨头妖。
手中变戏法般变出一个芙蓉糕,递给小童友好笑道:“能不能告诉哥哥之后发生了什么?”小童接了道:“哥哥若想知道,不如继续听我阿爷讲,毕竟每日新来的外乡人阿爷都要把乔公子和水姑娘的事情讲一遍的!”
哟,那姑娘竟然姓水。毕竟那两年里她都自称小四,看来乔公子后来又遇见了她。眼看小童便要离去,我道:“哥哥送你一袋芙蓉糕,你告诉哥哥他俩的结局好不好?”
那小童一愣,恨恨道:“结局就是水姑娘抛弃了乔公子,不到一年乔公子便郁郁而终。总之,那水姑娘不是个好的,其过程一言难尽。”说着,小童突然看着我,疑惑道:“你这么关心,莫非是那水姑娘的后辈?”
彼时我正恼怒着水姑娘怎舍得抛弃温润如玉的乔公子,闻言也跟着恨恨道:“我岂是那等丧尽天良女子的后辈,我若是她后辈,简直羞愧得要去跳那长河水!”
事后,想起此事,简直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唔,也确实打了。着实可恨。
三
当夜,皓月凌空,清风徐徐。我开着窗子,在满室槐香中伴着清风沉沉睡去。
梦中,是一个繁华的街道,小姑娘娴静地站在贵公子的身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小四?”声音温润,带着惊喜与讶异。
姑娘抬眸,眸中流光溢彩,仅一瞬,便慌张低下头去。奈何乔公子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声音温和问道:“小四,你现在过得可好?”
姑娘低着头,不曾开口。
这时贵公子转过身来,通身气质华贵,更加衬得仪表不凡。他皱着眉,意外道:“乔公子认识家奴?”
贵公子话音刚落,姑娘便抬起头说道:“想必是乔公子认错人了,奴本名水昭昭,岂会是小四?”
说罢,姑娘便对着贵公子道:“公子,时日不早,我们该回府了。”贵公子面上若有所思,却也不多言,轻笑一声便离开了。
乔公子面色煞白地愣在原地,他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眸中有星火泯灭。
梦里,水昭昭和贵公子回了府,便听贵公子问道:“你当年逃离京城,便是逃去了乔家?”水昭昭圆溜溜的杏眸看着贵公子道:“我一早便和王爷说过,我非逃,而是为王爷寻找治世之才。那乔家公子当为贤相。”
贵公子挑眉冷笑:“说得冠冕堂皇,若非我放出消息你师门上下的性命都在我的手中,你还能回来?”
水昭昭面露不快:“王爷不信我那便罷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只那贵公子在原地低声笑道:“我倒是相信你只是为了见那乔如玉。不过,倒是好事,我又多了一个筹码。”
我在梦中看得津津有味,看那姑娘经常深夜里摸到乔公子住的宅子细细看乔公子的眉眼,看那姑娘常常望着镜中长不大的脸暗自发愁。
耳畔有鸟鸣声清脆悦耳,翻身间,唇便印上了一物,冰凉温润,像一块极好的寒玉。惊诧地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双空洞洞的眼眶。刹那间,睡意四散,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此时,天色初明,而我的床榻之上,赫然躺着那具雪白匀称的骷髅骨。
窗外,早起的小贩吆喝声四起,热闹非凡。窗内,一片寂静中,我连滚带爬地跌到了床下,望着那骨头瑟瑟发抖。
我与那空洞洞的眼眶对视了许久,见它没有丝毫动作,才放心地起身。颤抖的在纸上写道:徒儿顽劣,安新镇遇一邪物,招架不得,望师父援助!徒儿发誓,经此一事,再不出山门!
写后,我便将它变做纸鹤放飞了。我这一条性命,可就系在那纸上了。
四
月光投过窗子洒在那骷髅的身上,莹莹生辉。我沉着脸幽幽地望着它,想着今夜我若不眠是否能看到这骨头行动的姿态。
时至深夜,床榻上那玉白的骷髅,忽而坐起身来。它空洞洞的眼眶幽幽望着我,那雪白头颅轻歪,空气中便响起了清朗温润的嗓音:“姑娘,此处是何地?”
它这一声姑娘可把我给惊住了,随之想到它是妖,能识别也不是怪事!便恼怒道:“半夜三更,你爬到我的床榻,你还问我此处是何地方?”
它白骨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头颅在原处愣了许久才道:“姑娘肯定和我有一番渊源,不然之前我凭本能不会随便找上一个人的。”
这骷髅说得理所当然。我沉思片刻想到,有何渊源?不过是我半夜三更跑去想收了它的渊源。思及此,我决定既往不咎。便打算问一问这骷髅,有何心愿未了,导致好好一个人熬成了骨妖。这么想着,我便也问了。
它的骨节咯吱作响,下巴骨一张一合:“我只记得,我在等一个姑娘。”声音幽幽怨怨,带着无限怀念,不带丝毫恨意。
啧,这还是只痴情骨。
我摸着下巴毫不犹豫地捅刀道:“如此说来,那姑娘最后并未找你。可怜你一腔痴心错付不良人!”
闻言,那骷髅竟然一动不动了。许久,下巴骨才微微开合,溢出一声叹息。
它道:“我记得我等一个姑娘,可是并不记得那姑娘要不要我等。也许,都是生前的我自作多情。如今还有白骨一副,我继续等她便是。”
我对它到底是起了几分怜惜,想它生前是多么风光霁月的一个人物,死后竟因着执念空有一副白骨,竟还固执的要等。便学着它微微叹息道:“骷髅公子,你还记得你死了多久否?”
它缓慢转着头颅斟酌道:“依稀仿佛还在昨日。”
这骷髅怕是死得太久,或是只剩骷髅,头脑便不好使了。
我怜惜地说道“你怕是不知,现在镇上人聊起你的故事开头便是三百年前。那姑娘想必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这么枯等有何意义?”
他好似只听了我一半的话语,略有些急切地问道:“我的故事?我能去听听吗?”
我冷笑道:“你这幅鬼模样,能去听吗?”
闻言,他委屈道:“我只是想了解我的生平。”
虽然他形态委实恐怖了些,但因着我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便应道:“那等天色大亮,我便领你去听书。”
五
天色刚亮,他便催我下楼。我为他穿上一件大黑袍,又为他带上斗笠,黑纱将他脸上遮挡得一丝不露,我才安心的领他下去。
先生还未来,仅角落有零星的几位早起的客人安静地坐着。店家见我下楼招呼道:“小公子,今日缘何下来得这么早?”
想来这两日店家已经摸清了我晚起的脾性,我干笑两声,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黑袍人,又看看店家,无奈道:“不瞒店家,昨夜家兄来寻,催我回去。”
店家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想必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公子这便回去?”我还未回答,身后便响起那人温润的嗓音:“家中无事,只是担忧舍弟顽劣惹事。我陪他多留几日,也未尝不可。”
店家听罢,便道:“既如此,公子不妨便领舍弟多待几日,我们镇子虽然小,风景倒是甚好。”
“如此甚好!”这骷髅答得如此流畅,显些以为他脑子都回来了。只是一瞥眼,我便看到了他裸露的脚腕骨。心中一动,连忙摔倒在地并借机拽了拽他的裤脚。
店家慌张的过来将我扶起,我也满意的看到骷髅公子将斗篷裹得更紧。
待我们坐到角落,要了点心,说书先生便也到了。
“当年太宗皇帝能当上皇帝,说来也是托了那女子的福,可惜乔公子福薄,怎能和皇室抢女人?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慢慢道来……”先生说得义愤填膺,仿佛当年种种皆是他亲身经历,只是有的地方却含糊其词。
彼时店家来送了一小碟叉烧包和两碗热豆腐,热心地对我“兄长”说:“公子为何包裹那么密实,摘下斗笠吃些热乎饭可好?”
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他,只听他淡淡道:“不必。”简洁明了的二字,让店家脸色一黑,也未再说话便离开了。
我在桌下慢慢摸索到他的小指骨节,慢悠悠的摸着骨头的滑润感,幽幽道:“公子可听出什么来了?”
他道:“我欢喜的姑娘肯定是世间奇女子,而我能遇上她已属大幸。”
他说起那个姑娘,语气温柔得像玄门山上盛开的月昙花,清雅中透着幽香,诱人沉沦。我想他若是血肉之躯,此时脸上神色必定温柔极了。思及此,我这内心莫名的便不舒服了,我若是生在三百年前,何愁遇不到生前面容俊美的骷髅君。
就在这时,惊堂木在此时响起,只听先生笑问:“我若说水姑娘是那传说中的水麒麟,不知在座诸位可有人信我?”
我惊得站起身来,周遭声音再未入耳,我看了眼说书先生,便转身出了店门。
誠然,我是玄门唯一的女弟子,但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普天下最后一只水麒麟。
水麒麟者,上可聆听天命,下可令人逢凶化吉,自来水麒麟入世,皆是王者的神兽。自然,我是玄门镇山神兽,掌门惜我年幼,才收我为徒。我这一头柔弱的水麒麟,连那骨头妖都对付不了,何谈入世伴王者了。
只是若三百年前的水姑娘便是水麒麟,还是为了师门上下的性命才留在了那王爷身边,她该是我的谁?又和我该是什么关系?师父又瞒了我什么?
难不成那水姑娘和凡人生了我,我才那么弱的?只是我爹是谁?思及此,我默默望了一眼身后紧跟着的骷髅公子,刹那间,感到老天对我深深的恶意。
乔如玉,乔如玉你究竟可与我相干?一时间,天旋地转,雾气重重间,那个梦呼啸而至。
六
地宫中锁着一位姑娘,眉眼清丽绝伦,当真是一副好相貌。年轻的帝王负手立在一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昭昭,你百岁生辰已过,褪去当年凡人容貌。便是朕也心动不已,自然舍不得放你离开。”
帝王俊眉朗目,风姿更胜当年为王之时。水昭昭却轻笑道:“你如今贵为人间帝王,我属凡尘之外的水麒麟,你我之间,何谈可能?何况!他还在等我回去。”说到这,水昭昭的眉眼也变得温柔了。
帝王双目仅仅黯了一瞬,便拂袖离去。
待帝王出了地牢,却又懊恼道:“不识好歹,真是不识好歹,再怎么是个水麒麟,到底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见帝王如此,身旁大太监也出言劝慰道:“圣上,水姑娘并不知乔公子已然活不长久,如何能知道你的苦心?”
帝王听此,稍稍沉默,便道:“德胜,你说有朝一日,她若知道乔如玉是因她而死,她会不会恨朕?”
大太监眉眼间毕恭毕敬,说道:“是那乔如玉太不知好歹,我们不告诉他的身体如何,他难道就察觉不到吗?既已察觉,却还想见姑娘,便是他的不对了!”
帝王不知,他的这些话语早被半空中飘着的水麒麟悉数听了去。地宫中姑娘眉眼沉沉,将锁链挣得铮铮作响,可是出自玄门的锁链依旧纹丝不动。
枝头的白玉兰开得鲜妍明丽,清风一吹,便散开一阵淡淡的馨香,也带动树下男子玉色的袍带。
许是被风吹的有些着凉,他轻咳一声,便急忙用帕子捂住。
尽管如此,走来的帝王还是看到了他帕子上隐隐约约透出来的血迹。帝王神色一凛,冷声道:“我已还乔家清白,你还来做什么?”
乔如玉面色不变,声音温润清透却带着坚定:“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与她好好告个别。”帝王威严英俊的面容染上了薄怒,怒斥道:“帝后之尊,岂容汝觊觎。在她选择为后之时,汝便不该在出现!”
风忽而带了煞气,掀起一地尘灰,纷纷扬扬都撒在了乔如玉身旁书童的脸上,书童呛了一嘴泥土,莫名其妙地盯着半空看。
此风凭空起,帝王的脸上闪现微妙之色,正要拂袖发作,书童已扯住乔如玉的衣袖,嘴上愤愤不平说道:“那女子既不愿相见,公子何必自甘下贱?”
乔如玉脸色忽而煞白,唇色也跟着褪去,恰似那年西南山上那朵枯败的朝露花,只余精致的花瓣重重叠叠地暴露在空气中。他盯着后宫方向看了许久,终于合了双眸,轻声道:“她说过一切事了,会来寻我,此后乔如玉便待在安新镇哪也不去便是。”
窗外夜风呼啸作响,窗内冷气阵阵,烛光摇曳间白骨乍然生辉。我从梦中喘着粗气惊醒,便看到了骷髅君坐在桌前幽幽望着我的景象。他看着我语气关怀道:“姑娘,你昨日晕倒直到如今方才苏醒,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听出他话中关怀之意,我看着他,一时竟看痴了。他的骨骼可真好看啊,放在骷髅堆里一定是骷髅里最好看的那个。
梦中那褪去凡人容貌被锁着的姑娘,分明是我如今的模样!我眨了眨双眼对他道:“乔公子,明日我们去拜访说书先生如何?”
七
跨进院门时,我好像嗅到了说书先生身上的梨花香,不过一瞬,便消散了。若是往常,我很容易想起这是我师父身上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急于寻求真相,反而没有去注意……
庭院深深处,草木繁茂,我在这与乔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掀开了那本古旧的书卷。
书中字迹隽秀,确是梦中乔如玉的字迹。一笔一笔,皆尽情深。当我颤抖地合上书卷时,掩藏脑海深处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我与乔如玉,原是旧识。
三百年前的玄门山上,才是我与乔如玉的初见。那时我刚刚从上古卷轴逃出来,玄门老掌门观我无害,又是幼兽,索性收我做了关门弟子,让我在玄门山上做了镇山神兽。
那时,乔家老爷还是当朝丞相,乔如玉还是位五岁孩童。我卧在桌子下,吃着师父给的点心,听着他们讨论乔如玉的未来。
师父说,乔公子可当贤相,只是男生女相,非长寿之人。乔丞相愁眉苦脸的问可有破解之法?师父淡笑不语,只说,昭昭,送客!
闻言,我从桌下缓慢爬出来,眼睛瞪了眼乔丞相,便向门外走去。待乔丞相出来时,我已经被他等在门外的宝贝儿子骑在了身上。
本麒麟一怒,口吐人言:“无知竖子,早晚本麒麟要报复回来!”乔丞相吓得赶忙三步并两步地过来,他将幼子抱下来告罪:“小儿年幼,多有得罪,望神兽海涵!”
彼时本麒麟自有一番傲气,还不至于和一幼童计较,盯着那雪白精致的团子道:“那你且要好好管教。”
乔丞相连连称是,唯那白团子咧嘴朝我暖暖一笑。这一笑,还不至于像他长大那般令天地失色,却也暖了玄门这一方小天地,令我一记便是好多年……
以至于,多年之后,我为保玄门上下为昭王所用时,听闻那白团子家遭了罪远离京城,本是去探望的我,却被美色所迷做了两年书童。
往昔种种皆如大梦一场,唯有那个人以白骨之姿从梦中活到了眼前。我看着几步之遥的骷髅君,一时不敢上前,不敢对他说乔如玉,我回来了。不敢问他那年身死之际,是否对我有过一分怨恨?
在骷髅君靠近我之时,我掉头用了术法便逃走了。乔如玉,多年未见,你忘记前尘旧事却独独没有忘记等我,可是岁月沉淀三百年,我该以何面目面对你,才能忘记你曾在地底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百年!
我坐在溪边愣神地望着溪水,泪水自颊边滑落也无暇顾及。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时,身后那个人也犹豫的开口道:“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吧?”
我起身擦干眼泪缓慢抱住他,脑袋伏在他的胸骨处闷声道:“乔如玉,从前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骷髅君僵在原地,闷声道:“我只记得,我在等一个姑娘。”
水边清风掠过,吹得他的黑袍猎猎作响,我抬眸看他,淡声道:“我们回客栈吧。”
“好。”
八
从客栈清醒后我便没有见到他,心中突然不安起来。
窗外忽而电闪雷鸣,阴雨倾盆,那不安在一瞬间陡然放大。算算时间,那被我叫了二百年师父,实际上却是我师弟的人也该到了!
三百年前的西南山上,乔如玉为我挡了匪首的一箭,自此落下了心疾。助昭王登基后我本该去寻乔如玉,便是被师尊传给他的锁链锁在皇宫地宫整整一百年。
地宫开启那刻,发觉他法力大涨之时我便被他强制消散了法力重新化作幼兽,想来师父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看了眼暗沉的天空,闭上双眼使用术法寻找乔如玉的下落。片刻后我到了一个地方,向前一步将被符震晕的乔如玉护在身后,便对对面的男子沉声道:“师弟,一晃三百年,别来无恙。”
那人虽说活了三百多年,但因着术法精深仍是青年模样。他长得极好,不同于乔如玉精致俊美,也不同于昭王的英气俊朗,而是一种洒脱飘逸的清美俊逸。
若是他长得不好,当年我也不会将血淋林的他驮回玄门了。他冷声笑道:“果然你心底还是惦着他,早知如此,我便让你永远做个幼兽,天天在玄门与我朝夕相伴!”
他说起这话时,面目扭曲,白白糟蹋了那副好相貌,我冷眼看着他问道:“师父是你杀的?”
闻言,他忽然大笑:“师姐,我若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并未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抿唇道:“就算不是你杀的,我被囚在皇宫地下的一百年也该和你清算一下了。”
他负手而立,眉眼沉沉不辨神色:“如果不借帝王之手囚你百年,师父他肯定会一早发现端倪,而你也会和乔如玉双宿双飞。”他顿了下又道:“昭昭,我是阿南。”
阿南……
我有多久没去想上古卷轴里的事了呢?从那个腥风血雨之地逃出来之时我便没有去想,以至于我忘了卷轴界里灾难降临之前,我曾经养过一只有着梨花香气的九尾白狐。
我曾和白狐阿南一起吃睡许多年,只是有一日阿南不见了。父王告诉我阿南回了自己的族群,我便也没想再去寻它,不过是一只宠物,跑了也便跑了。
谁知今日还会被提起……
然而尘世变迁多少年,往昔上古卷轴之内的事与现世何干?当下手中术法凝结,便化作攻击向他而去。
他却只是站在原地淡笑道:“你果真是没有心的,我猜你现在还没告诉乔公子你便是他等的那个人吧。”
术法攻击穿过他的身体时,血迹瞬间从他嘴角流下。他惨白的唇色像失去水份的梨花,他道:“昭昭,这下你总能记得我了吧!永远记得我。”
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消散之时,我听他说道:“师父的死与我无关。”
彼时我听到如玉的轻咳声,便匆忙看向他,只见他的骷髅慢慢附上血肉,不多时便恢复了肉身。
在我期许的目光下,他缓缓睁开双眼,笑如初见,温润如玉:“昭昭,你回来了。”
我眼中泪光微闪,含笑道:“此后千山万水,与君同游。”
空气中梨花香气清浅舒缓,恍惚想到多年前和白狐一起看的古书上写着,若为凡人改命,其先要付出七成修為,其次还有天谴一说……
阿南,原来你囚我百年,护我百年兽形,百年人形,便是为了这一刻吗?
九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比乔如玉还好看!”一声熟悉的惊叹在我耳边炸开,我满足的合上双眼,浑身被卷轴界禁制落下的伤痕仿佛也不痛了。
那是我与昭昭在人间的第一次相遇,因着太过欢喜,以至于醒来我忘了问她乔如玉是谁?
玄门山上茫茫雾气里藏着的雪色月昙花,就像我心中从未开口的秘密,不见天日。
我原以为,待我这具身体长大便可好好吐露一下心中情意,不曾想,人间帝王之子昭王竟能带着大军进入玄门,他所求,便是玄门镇山神兽水麒麟。
因着玄门师尊对昭昭的大恩,昭昭便随着昭王入世了。
自昭昭入世,我一边担任了照顾师尊的职责,一边等着昭昭归来好向她吐露心声。
直到有一日,昭王传信说昭昭不见了,内心担忧之际又仿佛觉得什么脱离了我的掌控。我看着日益衰弱的师尊却下定决心要去寻昭昭。
师尊那一双浑浊的双眼仿佛看透了人世的沧桑,静静望了我许久,叹气道:“无名,你师姐她有自己的姻缘。”
心中的秘密被当面拆穿,我也毫不羞涩道:“事在人为,我与昭昭早便相识,何惧他人!”
是了,我是卷轴界里九尾狐族长最宠爱的儿子,未化人形时便被昭昭捡去当宠物养了好一阵子,我走之时还给她留信说我要娶她。
虽然那封说要娶她的信在我出来卷轴界时她的父王告诉我,送昭昭出卷轴界时才放到她的包裹里,可是昭昭终究是看到了。既然如此,她的姻缘怎么可能不在我的身上?
师尊的一声叹息在我看到槐花树下同吃一碗槐花的男女才恍然大悟。
槐花如雨簌簌而落,青衣公子轻轻拂去姑娘发上槐花,姑娘眼角眉梢笑意浓浓,我又怎会去打扰她,这是她许久未发自真心露出的笑了。
如果乔如玉能让她忘记卷轴界逝去的亲人,那我便默默守着她,等乔如玉百年后再去求她真心便是。
我守着她,看她和乔如玉浓情蜜意的过了两年,看他们再次京城相逢,看乔如玉一介书生偷偷跟着她去参加西南山的匪战,看乔如玉为她挡了匪首一箭。
我看她不眠不休地照顾着他,心中滔天妒意将自己掩埋,心想,乔如玉便这么死了,倒也甚好。
可我知道,依昭昭的性子,若是乔如玉死了,她便永远走不出属于乔如玉的情牢了。
乔如玉虽表面上恢复如常,但内里却是落了心疾。
之后数个深夜,我常常能看到昭昭拿着匕首在胸口比划,也终于知道她想干什么了。许多年前的卷轴界里,我还是白狐时和她共同看的古书上便写着的为凡人改命的秘法——七成修为和天谴之前,要喂足凡人七日心头血。
昭昭,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有没有想到我呢?如果没有,那么往后余生我便让你将我牢记于心吧!
你这么怕疼,心头血和天谴便让我来承受吧……
说来也巧,师尊传给我的锁链恰好能够用来锁住你,皇宫帝王之气说来对你也大有益处……
昭昭百岁生辰过后,容貌不似凡人。彼时昭王已荣登帝位,我也看出他对昭昭的心思,索性便和他做了交易。
师尊寿终正寝之时,我告诉他你在凡间正和乔如玉游历山水,行踪不定。师尊沉默地看着我,他什么都不说,却递给我一个包裹。
包裹里放着未拆封的信,正是多年前我写的那一封。
师尊走后,我跑进那片月白昙花丛里撕心裂肺的痛哭一场,不知是为了师尊,还是为了那封信,亦或者我只是哭為何当初想着以无名的身份和你从头开始……
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你已在地宫呆了一百年,昭昭我这便去接你,封了你记忆让你陪我过上两百年。
昭昭,两百年后,我会以乔如玉书童后人的身份出现,那时我便还你所有记忆。还你一个能陪你永生的乔如玉,而我便死在你的手中可好?让你在与他的朝朝暮暮中,永远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