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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容斋随笔》的学术成就*

2018-01-31凌郁之

凌郁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洪迈《容斋随笔》共五集七十四卷,其中《随笔》十六卷、《续笔》十六卷、《三笔》十六卷、《四笔》十六卷、《五笔》十卷,计一千二百二十条,三十五万言。洪迈云:“始予作《容斋随笔》,首尾十八年,《续笔》十三年,《三笔》五年,而《四笔》之成,不费一岁。身益老而著书益速。”(《〈容斋四笔〉序》)[注]本文所引《容斋随笔》文字,均据中华书局2005年版孔凡礼点校本。下文凡提到该书时均写作《容斋随笔》,而《随笔》则指《容斋随笔》中的《随笔》十六卷。[1]629至《五笔》未竟而卒。全书写作历时约四十年,乃其后半生精力之所萃。《容斋随笔》是一本笔记体的学术著作,宋人推为“近世笔记之冠冕”[2]。《四库提要》亦云:“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焉。”[3]1020钱大昕认为,此类笔记,皆“穿穴经史,实事求是,虽议论不必尽同,要皆从读书中出,异于游谈无根之士,故能卓然成一家言,而不得以稗官小说目之焉”[4]。《容斋随笔》博涉四部,推本求原,宏深渊雅,是宋代学术笔记的典型代表,尤其是对文献典籍的辨订,对学术史上旧说的商榷纠谬,对典章制度的商讨,对兴衰治乱的思考,给后世学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本文不揣谫陋,拟从经学、史学、政术、文学及学术特色诸方面尝试探讨之。

洪迈虽非以经学名家,但他对儒家经典有广泛讨论,也提出了一些影响深远的论断。汪辟疆《读书举要·丛载之部》首举《容斋随笔》,称其“典赡宏博,可以证经,可以考史”[5],洵非虚美。《四库提要》曾指出,《随笔》卷十四《张文潜论诗》“论《豳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之文为农民出入之时,非指蟋蟀,皆于经义有裨”[3]1020。其实,《容斋随笔》之中“于经义有裨”者,往往有之,试举数例。

《檀弓》载吴侵陈事曰:“陈太宰嚭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太宰嚭曰:‘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随笔》卷七《檀弓误字》辨云:

嚭乃吴夫差之宰,陈遣使者正用行人,则仪乃陈臣也。记《礼》者简策差互,故更错其名,当云“陈行人仪使于师,夫差使太宰嚭问之”,乃善。[1]97

吴澄认为《随笔》此条“正千载之讹”[6]。

又《论语》中“一以贯之”之语,是“圣贤心学”,孔子以告曾子、子贡,而学者以为所告不同。《随笔》卷十三《一以贯之》辨之云:

予窃以为二子皆孔门高第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已默识于言意之表矣。世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多学而识之”之旨也,是殆不然。方闻圣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也,故对曰“然”,而即继以“非与”之问,岂为不能知乎?或者至以为孔子择而告参、赐,盖非余人所得闻,是又不然。颜氏之子,冉氏之孙,岂不足以语此乎?曾子于一“唯”之后,适门人有问,故发其“忠恕”之言。使子贡是时亦有从而问者,其必有以诏之矣。[1]170

金·王若虚谓洪迈此说力破尹彦明、范淳父之旧说,“深尽人情”[7]。

又辨《周礼》之伪,云:

《周礼》一书,世谓周公所作,而非也。昔贤以为战国阴谋之书,考其实,盖出于刘歆之手。《汉书·儒林传》尽载诸经专门师授,此独无传。至王莽时,歆为国师,始建立《周官经》以为《周礼》,且置博士。而河南杜子春受业于歆,还家以教门徒,好学之士郑兴及其子众往师之,此书遂行。歆之处心积虑,用以济莽之恶,莽据以毒痡四海,如五均、六筦、市官、赊贷,诸所兴为皆是也。(《续笔》卷十六《〈周礼〉非周公书》)[1]420-421

近人张舜徽对此非常赞赏,说:“宋代学者怀疑《周礼》的很多,而以洪迈之言最为简要而明白。……将《周礼》全系伪托的论断很清楚地向后人指出来了。七百年后,清末学者廖平的《古学考》、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肯定《周礼》为刘歆所造,也还是遵循宋人旧说,去引申发明的。”[8]又《续笔》卷十四《子夏经学》云:

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1]397

今人陈鸿森《子夏易传考辨》引本条,云:“洪氏谓‘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此后世固不无异论,然其申明子夏传经之功,则前儒颇许之为能得其要。”[9]

《容斋随笔》辨订确当,议论平易,往往揆之人情物理,砉然而解,令人豁然开朗。如《诗·小星》“肃肃宵征,抱衾与裯”两句,郑笺谓“诸妾肃肃然而行,或早或夜,在于君所,以次序进御”,又谓“诸妾夜行,抱被与床帐待进御”。洪迈驳之云:

诸侯有一国,其宫中嫔妾虽云至下,固非闾阎贱微之比,何至于抱衾而行!况于床帐,势非一己之力所能致者。其说可谓陋矣。此诗本是咏使者远适,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与《殷其雷》之指同。(《三笔》卷十《小星诗》)[1]548

又,辨《生民》“履帝武敏歆”、《玄鸟》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事,谓毛公注本自明白,至郑笺始谓姜嫄履大人之迹而有身,简狄吞燕卵而生子,驳云:

夫适野而见巨迹,人将走避之不暇,岂复故故践履,以求不可知之礻几祥;飞鸟堕卵,知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尔,而谓古圣人之后妃为之,不待辨而明矣。(《随笔》卷七《姜嫄简狄》)[1]94

这些论断皆“于经义有裨”。

洪迈于易学颇有兴趣。“宋之南渡,君臣多讲《易》义”[10],迈喜论《易》,盖亦值此风气,而每与史实相结合而阐释之。如《续笔》卷七《将帅当专》据《周易·师卦》“六五,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云:“爻意谓用兵当付一帅,苟其俦杂然临之,则凶矣。”接着联系史实举例为证:安史之乱时,安庆绪既败,遁归相州,肃宗命郭汾阳、李临淮九节度致讨,不置元帅,以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结果为史思明所挫,步骑六十万,一战而溃。又举唐宪宗之讨淮西,穆宗之讨王庭凑、朱克融,贞元之诛吴少诚,元和之征卢从史,最后云:“由是观之,大将之权,其可不专邪!”[1]308洪迈论《易》,往往参照诸家,而自出判断,如论《坤》卦《文言》“坤至柔而动也刚”句,历引王弼、程颐、张载、苏轼、张葆光、陈了翁、郭雍之说,最后引易僧昙莹之说“动者谓爻之变也,坤不动则已,动则阳刚见焉。在初为《复》,在二为《师》,在三为《谦》,自是以往皆刚也”,谓“其说最为分明有理”(《随笔》卷一《坤动也刚》)[1]10。

对于文字、音韵、训诂等小学领域,洪迈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羌庆同音》(《随笔》卷七)、《五经字义相反》(《三笔》卷十一)、《碌碌七字》(《三笔》卷十三)、《由与犹同》(《四笔》卷七)、《小学不讲》(《四笔》卷十二)、《毛诗语助》(《五笔》卷四)、《委蛇字之变》(《五笔》卷九)等,往往一字一词之辨别,旁征博引,援据得当,令人信服。

前人谓“南渡以后,迂儒尊性命而薄事功,文士尚议论而鲜考证”[3]1150,洪迈则不然。虽然洪迈熟稔儒家经典,但他对于宋代流行之理学极少涉及。《随笔》卷二《信近于义》《刚毅近仁》《忠恕违道》《求为可知》《里仁》等,皆为《论语》之评点,寻绎其引文脉络,应是对朱熹《论语精义》所录诸家观点的评判;又《随笔》卷十三《一以贯之》、卷十六《南宫适》,均亦采及《论语精义》,故此数条应可视为洪迈阅读朱熹《论语精义》的随札,但洪迈并未表出朱熹其人其书,甚至《容斋随笔》全书亦未提及朱熹名字,其不喜理学空谈,是非常明确的。

洪迈是南宋重要的史家,于史部用力甚勤。时人语云:“知古者莫如洪景卢。”[11]王国维认为宋代学术“在史学,则有司马光、洪迈、袁枢等,各有庞大之著述”[12]。洪迈早年即有《左传法语》《史记法语》《西汉法语》《后汉精语》《三国精语》《晋书精语》《南朝史精语》《唐书精语》等一系列读书笔记,于《汉书》《资治通鉴》和两《唐书》尤为精熟,自云:“少时读班史,今六七十年,何啻百遍,用朱点句,亦须十本。”(《四笔》卷十一《汉高帝祖称丰公》)[1]764《宋史》本传称其“手书《资治通鉴》凡三”[13]。又与其兄洪适合著《唐书补过》(《四笔》卷七《由与犹同》),可见其于诸史用功之勤勉。当代史方面,则主持修纂《四朝国史》及《钦宗实录》,而王国维所言之“庞大著述”应当就是指《容斋随笔》。在《容斋随笔》中,洪迈对《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与两《唐书》等前代重要史书都有讨论与发明,颇能见其史学之才胆识力。

洪迈论史崇重《史记》《汉书》,但他并不盲目迷信,而能实事求是,对书中存在的问题直言不讳。例如,他以稷、契为例,指出“《史记》所纪帝王世次,最为不可考信”(《随笔》卷一《史记世次》)[1]7;又以《汉书·张释之传》为例,指出“《汉书》纪、传、志、表,矛盾不同非一”(《续笔》卷二《张释之传误》)[1]235。洪迈对于《史记》《汉书》书法,多所考究,对于近世所撰之《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对《新唐书》多所是正,如《随笔》卷一《文烦简有当》、卷四《李宓伐南诏》、卷六《杜悰》《唐书世系表》,《续笔》卷六《严武不杀杜甫》、卷十一《高锴取士》,《四笔》卷四《左黄州表》、卷十三《唐孙处约事》,《五笔》卷二《唐史省文之失》、卷五《唐书载韩柳文》、卷七《张蕴古大宝箴》《书麹信陵事》等条。洪迈特别指出了《新唐书》的“省文之失”(《随笔》卷一《文烦简有当》、《五笔》卷二《唐史省文之失》)。洪迈对《资治通鉴》则赞赏有加,但也从史学的角度予以客观评判,如《续笔》卷四《资治通鉴》,详细地分析了《通鉴》的体例,指出其偶有繁简失当及“窒而不通”之处。凡此皆能条分缕析,切中肯綮。洪迈对两《唐书》及两《五代史》在史料裁夺上的差异,常有比较与分析,其意往往表现为对旧史的肯定,而不敢苟同于新书的删削,如《三笔》卷七《五代滥刑》,记唐明宗因误判一件极刑“下诏自咎”,末云“此事见《旧五代史》,《新书》去之”[1]511。又《三笔》卷十《朱梁轻赋》:“朱梁之恶,最为欧阳公《五代史记》所斥詈。然轻赋一事,《旧史》取之,而《新书》不为拈出。”[1]541又《随笔》卷七《魏郑公谏语》:

魏郑公谏止唐太宗封禅,中间数语,引喻剀切,曰:“今有人十年长患,疗治且愈,此人应皮骨仅存,便欲使负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为之良医,疾苦虽已乂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切有疑。”太宗不能夺。此语见于公《谏录》及《旧唐书》,而《新史》不载。《资治通鉴》记其谏事,亦删此一节,可惜也。[1]89

洪迈强调史料的重要性,以及野史笔记对于修史的价值。《四笔》卷十一《册府元龟》举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为例,谓其叙王世充、李密事,用《河洛记》;魏郑公谏争,用《谏录》;李绛议奏,用《李司空论事》;睢阳事,用《张中丞传》;淮西事,用《凉公平蔡录》;李泌事,用《邺侯家传》;李德裕太原、泽潞、回鹘事,用《两朝献替记》,末云:“皆本末粲然,然则杂史、琐说、家传,岂可尽废也?”[1]763同时,对于私家谱牒、野史笔记,他认为应有所甄别,如《随笔》卷六《唐书世系表》指出欧阳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皆承用逐家谱牒,故多有谬误”[1]83;《随笔》卷六《杜悰》又指出《资治通鉴》《新唐书》误采野史。

洪迈史学,长于考证,一皆据文献说话,如《随笔》卷六《杜悰》,先引述《资治通鉴》及《新唐书》所载“懿宗咸通二年二月,以杜悰为相,遣枢密使杨庆诣中书独揖悰,毕讠咸、杜审权、蒋伸三相起避”,然后考证云:

予以史考之,懿宗即位之日,宰相四人,曰令狐纟匋、曰萧邺、曰夏侯孜、曰蒋伸,至是时唯有伸在,三人者罢去矣。讠咸及审权乃懿宗自用者,无由有斯事。盖野史之妄,而二书误采之。[1]83

于此可见洪迈史学研究的严谨精神,故崔述尝叹云:“安得知几、景卢复生于今日,移其考辨春秋唐宋之事之心,以究帝王孔门之事,而与之上下今古也!”[14]

《容斋随笔》不仅善于考史,而且常有史论,往往通达精警,识见卓越。《随笔》卷二《秦用他国人》云:“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独秦不然”[1]23。卷七《佐命元臣》云:“盛王创业,必有同德之英辅,成垂世久长之计,不如是,不足以为一代宗臣。”[1]9《随笔》卷十《战国自取亡》云魏、齐、楚、赵“四国之君,苟为保境睦邻,畏天自守,秦虽强大,岂能加我哉!”[1]136。凡此议论,颇见洪迈深邃的历史眼光和裁量历史的识力。

洪迈是高宗、孝宗时期十分活跃的政治人物,《容斋随笔》一些条目,以古鉴今,即史论政,可以认为是其对当代政治的研判和建议。前人业已指出,如《随笔》之《畏无难》《东晋将相》《古人重国体》《君子为国》等,“盖冀以感悟讽谏也”[15]。《容斋随笔》中颇有一些“冀以感悟讽谏”的条目,如《随笔》卷八论东晋将相云:

西晋南渡,国势至弱,元帝为中兴主,已有雄武不足之讥,余皆童幼相承,无足称算。然其享国百年,五胡云扰,竟不能窥江、汉。苻坚以百万之众,至于送死肥(淝)水,后以强臣擅政,鼎命乃移,其于江左之势,固自若也,是果何术哉?尝考之矣,以国事付一相,而不贰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轻其权;文武二柄,既得其道,余皆可概见矣。[1]104

洪迈“尝为主上论此,蒙欣然领纳,特时有不同,不能行尔”[1]105。周一良曾指出:“洪氏目的实针对南宋防御北方之时弊而言。”[16]例如,《随笔》卷十《战国自取亡》,论战国魏、齐、楚、赵四国之亡于强秦实乃自取,强调保境自守的重要性,洪迈恐有鉴于南宋之现实处境;又如《随笔》卷九《陈轸之说疏》、《四笔》卷五《勇怯无常》,盖亦有鉴于宋金和战之局面而特书之。

《容斋随笔》对秦汉隋唐之兴衰治乱、帝王治国理政之成败得失尤所措意,如《续笔》卷十《汉武留意郡守》论汉武留意郡守云:“汉武帝天资高明,政自己出,故辅相之任,不甚择人,若但使之奉行文书而已。其于除用郡守,尤所留意。”又举严助、吾丘寿王、汲黯为例:“观此三者,则知郡国之事无细大,未尝不深知之,为长吏者,常若亲临其上,又安有不尽力者乎!惜其为征伐、奢侈所移,使民间不见德泽,为可恨耳。”[1]338此篇竟仿佛上孝宗言政事疏。洪迈又论“汉景帝为人,甚有可议”,于景帝多所批评。[注]详见《续笔》卷九《汉景帝》,并参见《随笔》卷十一《汉景帝忍杀》,《容斋随笔》第329页、147页。虽谈史事,实亦论今,都有“欲为圣明除弊事”“致君尧舜上”之深衷。其他如《随笔》卷二《汉采众议》,卷五《汉唐八相》《晋之亡与秦隋异》,卷九《汉文失材》《五胡乱华》,卷十一《将帅贪功》《燕昭汉光武之明》,卷十二《古人重国体》,卷十三《拔亡图存》,《续笔》卷三《一定之计》等,皆立论通达,深识时务,非泛泛论史而已,宏文卓识,宜其为后世所重。至于洪迈生命最后时期所写的《五笔》,仍能坚持其一贯的即史论政之风格,如论昏主弃功臣,历举燕襄王听幸臣九子之谮而弃田单,晋孝武帝听王国宝之谗而弃谢安,唐德宗用张延赏之谮而疑李晟,因云:“自古昏主不明,轻弃功臣如此,真可叹也。”(《五笔》卷一《昏主弃功臣》)[1]837《五笔》最后一篇,也是其生前最后一篇笔记,谈的仍是“祖宗命相”这样严肃而重要的话题:“祖宗进用宰相,惟意所属,初不以内外高卑为主”(《五笔》卷十《祖宗命相》)[1]953,从中不难看到其体国经野之识见,拳拳君国之忠心。由于洪迈既邃深于古史旧典,又熟谙国史,洞悉时政,故其所发议论,借古鉴今,高明切实。于此皆可见其政治的理想及对历史的理解。

洪迈于有宋一代典章文物十分精熟,“尤以博洽受知孝宗”[13]。韩淲《涧泉日记》谓乾道、淳熙以来,熟悉“典章”,首推洪迈、周必大。[17]《容斋随笔》关于职官沿革、制度兴废之讨论,占相当篇目,李慈铭称其“最留心官制”[18]。南渡以后,官失其守,洪迈重视典章制度的讨论,有其现实意义。洪迈看到了“国家南渡以来,典章文物,多不与承平类”(《五笔》卷四《近世文物之殊》)[1]877,“台省胥吏旧人多不存,后生习学,加以省记,不复谙悉典章”(《三笔》卷九《司封失典故》)[1]537。在《容斋随笔》中,洪迈往往据故事考辨有司之得失,如《随笔》卷五《史馆玉牒所》,卷六《带职人转官》,卷九《三公改他官》《带职致仕》《高科得人》《翰苑故事》,卷十二《元丰官制》,卷十六《馆职名存》;《续笔》卷十一《祖宗朝宰辅》《百官避宰相》《百官见宰相》;《三笔》卷四《枢密称呼》《从官事体》《旧官衔冗赘》,卷五《枢密名称更易》,卷七《执政官转官》《宗室补官》《赵丞相除拜》,卷九《枢密两长官》《司封失典故》,卷十《司封赠典之失》;《四笔》卷七《考课之法废》;等等。礼制方面,如省试官入院、政府呼召、从官立班随驾、百官驺从、朝服简削之类(《五笔》卷四《近世文物之殊》),在当时,这些典章制度皆事关大体。

《容斋随笔》不仅即史论政,往往也因史言兵,自然有对时局之考量。如《随笔》卷十三《孙吴四英将》云:

孙吴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权之雄略,然一时英杰,如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人者,真所谓社稷心膂、与国为存亡之臣也。……四人相继,居西边三四十年,为威名将,曹操、刘备、关羽皆为所挫,虽更相汲引,而孙权委心听之,吴之所以为吴,非偶然也。[1]172-173

其他如《随笔》卷十《临敌易将》、《四笔》卷十六《兵家贵于备豫》等,皆可当作军事谋略来读。《容斋随笔》即史论政,能以经世致用、体国经野为旨归。《容斋随笔》初集出版后,即受到孝宗的好评[1]219,所谈兴衰治乱、典章制度,或许正是以孝宗一朝君臣为其预设的读者对象。

洪迈是那个时代一流的文章家,文学是其最喜欢研讨的对象。《容斋随笔》里面有许多评诗论文的篇目,上自先秦,下迨有宋,诗文词赋,无所不谈,随思随记,多精妙之言。

诗歌方面,《容斋随笔》推重陶渊明、杜甫、韩愈、白居易和苏轼,认为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间第一辈人(《随笔》卷八《陶渊明》);对杜诗用字(《续笔》卷五《杜诗用字》)、杜诗命意(《三笔》卷六《杜诗命意》),则揣摩深至;又欣赏韩诗的铿锵震厉(《四笔》卷三《此日足可惜》)、雄奇激越之美(《四笔》卷四《会合联句》);称赞白居易之为人诚实洞达(《五笔》卷八《白苏诗纪年岁》);于本朝诗歌,认为苏轼最为杰出,抉云汉,分天章(《四笔》卷十六《严有翼诋坡公》),句语雄峻,前无古人(《四笔》卷二《有美堂诗》)。

至于古文,洪迈尤重《左传》《史记》《汉书》及韩、柳、欧、苏四家文。他拳拳服膺于《左传》叙事的“反复低昂”“宛转有味”(《随笔》卷六《左氏书事》《狐突言词有味》);《史记》书法的“超拔高古”(《续笔》卷九《史汉书法》)、“高古简妙”(《五笔》卷五《史记渊妙处》)。洪迈对韩、柳的“为文之旨”非常重视,认为韩愈《进学解》“作为文章,上规姚姒、《盘》《诰》《春秋》《易》《诗》《左氏》《庄》《骚》、太史、子云、相如,闳其中而肆其外”一节,及柳宗元《答韦中立书》,是“韩柳为文之旨”(《随笔》卷七《韩柳为文之旨》)[1]87;认为韩愈《送穷文》《进学解》,柳宗元《乞巧文》《贞符》等,“皆极文章之妙”(《续笔》卷十五《逐贫赋》)。洪迈于本朝文章独推苏轼,“坡公天才,出语惊世”(《随笔》卷十四《绝唱不可和》),其《酒经》如“太牢八珍”;《后杞菊赋》如“飞龙搏鹏”;至于《盖公堂记》,乃云“东坡文章不可学”(《五笔》卷四《东坡文章不可学》)[1]871,推崇备至。

《容斋随笔》论文章风格,尤以“简切”为要。“简切”含“简”和“切”两方面。“简”本“烦简”(《随笔》卷一《文烦简有当》,《续笔》卷十《经传烦简》)之“简”,但他并未停留在这一层面上。在他笔下,还讲“简要”“简明”“简妙”“简劲”“简远”“简切”“高简”[注]“简要”“简明”“简妙”“简劲”“简远”“简切”“高简”依次参见《四笔》卷十五《北郊议论》、《五笔》卷八《八种经典》、《续笔》卷九《文字结尾》、《续笔》卷十二《列子书事》、《随笔》卷十五《苏子由诗》、《随笔》卷三《三传纪事》、《随笔》卷八《陶渊明》。等,可谓极尽“简”之妙矣。至于“切”,在《随笔》中有“切当”“切直”“深切”[注]“切当”“切直”依次参见《四笔》卷十四《王元之论官冗》、《五笔》卷九《韩公潮州表》,“深切”参见《续笔》卷十二《龙筋凤髓判》、《五笔》卷二《诸公论唐肃宗》。等。此所谓“切”,是指诗文或表疏要切于主题、切于现实,从而起到指陈时弊的作用,如《随笔》所举韩愈之谏佛骨、黄庭坚之论唐肃宗、王禹偁之论官冗等文即是如此。这种“切”也与他所强调的诗歌应当具有“规讽”的精神紧密相关,如他认为,《连昌宫词》有“鉴诫规讽之意”,“殊得风人之旨”,而《长恨歌》“无他激扬”(《随笔》卷十五《连昌宫词》)即着眼于此。洪迈是四六名家,《容斋随笔》论四六,用得最多的是“精切”[注]参见《三笔》卷八《吾家四六》、《四笔》卷十三《二朱诗词》、《四笔》卷十四《贞元朝士》、《五笔》卷九《擒鬼章祝文》。一词。与“精切”词义相同或相近的,又有“精确”“研确”“的切”“稳贴”“合宜”[注]“精确”参见《四笔》卷六《用柰花事》、《三笔》卷八《四六名对》,“研确”“的切”“稳贴”“合宜”依次参见《四笔》卷七《黄文江赋》、《四笔》卷九《沈庆之曹景宗诗》、《四笔》卷十四《贞元朝士》、《四笔》卷十四《表章用两臣字对》。等。他认为四六应当“警策精切,读之使人激昂”(《三笔》卷八《四六名对》)。《三笔》中《吾家四六》及《四六名对》所举数十联,即主要着眼于“精切”之美。《容斋随笔》之标举“简切”,从根本上看,可能是源于洪迈对《左传》《史记》等经典文风的体认。他认为,“左氏语简而切,欲为文纪事者当以是观之”(《随笔》卷三《三传纪事》)[1]42;“太史公书不待称说,若云褒赞其高古简妙处,殆是摹写星日之光辉,多见其不知量也”(《五笔》卷五《史记渊妙处》)[1]888。他追求简而妙的境界,要“简明洁亮”(《五笔》卷八《八种经典》)、“洁净粹白”(《续笔》卷十二《列子书事》)。这应是洪迈所重之“简”的审美旨趣。

当然,洪迈不是一味地强调“简”,而是主张“烦简有当”(《随笔》卷一《文烦简有当》),故对于《新唐书》“务省文”则提出了适当的批评(《五笔》卷二《唐史省文之失》)。他既认为《左传》《史记》等经典是简古的范本,又对《左传》叙事的“反复低昂”(《随笔》卷六《左氏书事》)和《史记》叙事的“重沓熟复”(《五笔》卷五《史记渊妙处》)击节称赏,谓“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随笔》卷一《文烦简有当》)[1]8,可见其对繁简辩证关系的认识。《容斋随笔》论诗文于“简切”之外,还标举“信实”“清新”“婉转蕴藉”“超拔激昂”诸种风格,由此可领略洪迈乃至南宋前期的诗文审美趣尚。此外,《容斋随笔》还提到了“渊源”“机杼”“格调”“风格”“句格”“音节”“语势”“文势”等值得注意的概念。

作为南宋前期的重要学者,洪迈的文学观点广为后人所称引,后人甚至从《容斋随笔》中辑成《容斋诗话》《容斋四六丛谈》等专书。

陈寅恪先生说:“惟南宋之洪迈,博学通识之君子也。”[19]《容斋随笔》充分体现了洪迈博学通识的格局和气度。其学术长于推本求原,综覈该贯,专文史而精考据,崇实学而戒空谈。

《容斋随笔》是随笔体的学术著作。随笔之体兴盛于宋,聂崇岐云:

考据之学,兴于唐,盛于宋,前后名家,凡数十辈。宋政尚宽仁,文网疏阔,学士大夫,每就闻见所及,自军国重事以至委巷琐谈,著于竹帛,故私家笔记之书远超前代。[20]

《容斋随笔》重在考证,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宋代学术风尚。从王应麟《困学纪闻》到顾炎武《日知录》,皆沿此种文史考订之路数。凌廷堪云:

自宋以来为考覈之学者所著书,以洪野处《容斋笔记》、王深宁《困学纪闻》为最。后之著录者,列其目于子部杂家,所以别于类书及小说家也。稍稍衰于前明。迨至国朝,兹学渐盛,而昆山顾氏《日知录》、太原阎氏《潜邱札记》,由此其选也。[21]

梁启超云:

大抵考证之业,宋儒始引其绪,刘攽、洪迈辈之书稍有可观。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赵翼之《廿二史札记》。[22]31

又云:

昔人言“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赵书(《廿二史札记》)盖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迈《容斋随笔》渐解应用,至赵而其技益进矣焉。[22]35

由此可见,《容斋随笔》是具有典范意义的。

洪迈往往采用贞石证史的方法,利用金石材料,与纸上文献相参证,每有创获。例如,《随笔》卷八《浯溪留题》据韦瓘永州浯溪留题之碑刻材料,考订了《新唐书》关于韦氏“贬为明州长史,终桂管观察使”的错误;《三笔》卷十三《牺尊象尊》条,利用金石文献纠正汉儒注释之误。洪迈家富典藏,精于赏鉴。马廷鸾说:“洪氏为鄱阳文章家,奥篇隐帙萃焉,法书名画特土苴耳。”[23]这就为洪迈运用金石材料考证文史提供了便利条件。

洪迈运用诗史互证之法也得心应手。《随笔》卷四《李宓伐南诏》,引高适《李宓南征蛮》诗,纠正了《资治通鉴》及两《唐书》关于李宓南征“为阁罗凤所擒”或“败死于西洱河”之说法。《随笔》卷八《韩文公佚事》,引韩愈《赴江陵途中》诗及皇甫湜所撰《神道碑》、李翱所撰《行状》,指出两《唐书》关于韩文公自御史贬阳山系坐论宫市事的错误。其他如《随笔》卷一《裴晋公禊事》,引白乐天诗《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巳日游太原龙泉忆去岁禊洛之作》,指出《新唐书·裴度传》以度薨在开成三年之误。《随笔》卷十二《王珪李靖》,引杜甫《送重表侄王评事》诗,考其与《新唐书》所载王珪事不合。《续笔》卷六《严武不杀杜甫》,据杜诗考证《新唐书》中严武杀杜甫事非实。洪迈这种贞石证史、文史互证的做法,在学术史上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洪迈精于版本校勘之学,往往能由此见其卓识。洪迈引《汉书·艺文志》所录刘向校《尚书》《周易》以及苏轼校《周易》、王安石校《尚书》之例,指出《尚书》《周易》的简编脱误问题(《续笔》卷十五《书易脱误》);广泛征引文献,指出《说文》“引用经传,多与今文不同”(《续笔》卷六《说文与经传不同》);认为当时传世的《战国策》本子,“大抵不可读。其《韩非子》《新序》《说苑》《韩诗外传》《高士传》《史记索隐》《太平御览》《北堂书钞》《艺文类聚》诸书所引用者,多今本所无”(《四笔》卷一《战国策》)[1]640;又通过《汉书》《说苑》等书引文,推敲“今本《史记》”文字异同(《四笔》卷二《赵杀鸣犊》)。我们今天所说的本校、他校、理校诸法,洪迈早已在实际运用了。

洪迈勇于辨伪,多所发覆。朱熹一向多怪少可,但对洪迈之辨伪书,还是肯定的:“洪景卢《随笔》中辨得数种伪书,皆是。”[24]洪迈辨《方言》非扬雄作:

今世所传扬子云《车酋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凡十三卷,郭璞序而解之。其末又有汉成帝时刘子骏与雄书,从取《方言》及雄答书。以予考之,殆非也。(《三笔》卷十五《别国方言》)[1]608

其主要根据是《汉史》本传录扬雄自序所为文,无所谓《方言》;《汉·艺文志》亦不载《方言》;又有关避讳及史实存在舛误,乃谓“必汉、魏之际好事者为之”[1]608。洪迈此说,影响巨大。戴震作《方言疏证》,虽对刘歆、扬雄问答书之问题有所考证,尚不足以完全否定之。其他如辨《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随笔》卷一《浅妄书》)、《孔丛子》(《三笔》卷十《孔丛子》)等书之伪妄,皆不刊之论。

窃谓宋儒所讲“致广大而尽精微”,洪迈实有之。他不仅长于考据,而且勇于持论,一论既立,往往坚确不易。他说:“大儒立言著论,要当使后人无复拟议,乃为至当。”(《四笔》卷十一《讥议迁史》)[1]759洪迈自己的著述,亦本此宗旨。例如,论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随笔》卷八《陶渊明》)[1]104,《桃花源记》“寓意于刘裕,托之于秦,借以为喻耳”(《三笔》卷十《桃源行》)[1]549;论王逸少在东晋时“盖温太真、蔡谟、谢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怀物外,不为人役,故功名成就,无一可言,而其操履识见,议论闳卓,当世亦少其比”(《四笔》卷十《王逸少为艺所累》)[1]754;论萧颖士“盖有风节识量之士也”(《五笔》卷三《萧颖士风节》)[1]857;论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续笔》卷十四《子夏经学》)[1]397,皆辨章发覆,见解独到,颇能新人耳目。故聂崇岐赞曰:“淹通处,时可方驾深宁(王应麟);精确处,则又常胜存中(沈括)。”[20]要之,《容斋随笔》充分体现了洪迈辨章考镜的学术方法,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博学通识的学术格局,体国经野的学术气象。当然,《容斋随笔》并非每条都精确无误,自宋迄今,代有商榷,但这并不影响此书重要的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