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2018-01-30羌人六
羌人六
让我们哭泣吧,哀恸损失的浩大。
让我们用煤渣把脸擦脏,再蓬乱头发。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1
二〇一四年阳历八月二十八日,早上六点左右,在大地的肚皮上匍匐了一晚上,感觉起来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夜晚,像无耻而又贪婪的老流氓,开了心尽了“性”,终于毫无挂念地离开。大地上留下了它昨夜风流的“证据”,树梢上,草尖上,屋檐上,半山腰斑驳的古城墙上,河堤的护栏上,那些浑浊阴郁的积水,那些活泼透亮的露珠,都是。
拳头大小的白色启明星,亮晶晶挂在那老远老远的锯齿般的山峰之上,跟捅破了层层空气传入耳膜的稀稀拉拉的鸡叫声遥相呼应,默契而又不冷不热地迎接着又一个日子的诞生。
虽然无人剪彩。大概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弄那么大一把剪刀。但新的一天,朝气蓬勃的一天,至此,确实已经正式拉开序幕。因为即将别离这个县城,我心里面淡淡的感伤也拉开了序幕,它如同后来我在经历地震的残垣断壁上看过无数次的裂缝,在我荒原般广阔的意识里面缓缓移动,摇晃,变幻,生长。其实无所谓的。为了生计,为了一张嘴,至少,我在精神上已经接受了生命里这些无可避免的奔波与忙碌。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善良的本性。我承认,我是个自恋的人,会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在背地里赞美自己,事实的确如此,我是个好人。
大学毕业这几年来我的日子其实过得挺难,收入不稳定,亲朋好友虽然没有明摆脸色,但多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他们经常会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打量我,然后,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老刘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没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怎么行呢?”
山是连着山的,日子是连着日子的,好像他们和我也是连着的,通过空气,通过呼吸。感谢他们的劝导与鞭策。我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我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因为大学所学专业恰恰是教育专业,于是,我买了一大堆教师类的招聘考试资料,盼望早点考上教师脱离苦海,及早堵上他们的嘴,免得他们浪费口水。
经历几个月的努力,我顺利通过招聘考核,被正式录用,成了县里的一名教师,虽然编制是事业单位编制,不是公务员,但我觉得自己已经问心无愧,完全对得起那些口水,对得起我的好友亲朋。没有他们施压,我可能还在浑浑噩噩过日子。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工作”,这两年我一直在县上文化馆工作,因为热爱写作,在省内外刊物发过一些“豆腐块”,我被县委县府那帮重视文化人才至上的领导们提议引进县文化馆,算是临聘工作人员,没有编制,待遇每月一千二,还没有其他同事的一半多。要不是手捏得紧,要不是写作方面还有一点收入,我肯定早就活不下去。
现在,好就好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时,我是一名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了。县上已经将我分配到了南坝小学工作,今天,我就要去南坝镇报道,准备开学了。不过现在我暂时还顾不上跟我妈说这个事,说了她也未必会为我高兴,说不定还要泼冷水。我太了解我妈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我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我知道,在她眼里,小学教师和小学生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她一定会觉得没面子,也一定会叹着气说:“哎,咋不去教初中高中嘛?!”如果我告诉她待遇其实都差不多,她也会怀疑我在骗她。
2
人逢喜事精神爽,除此之外还有呢,我想肯定就是“睡不着”了。
今天我起来得特别早,不,应该说,我昨天早上就起床了,因为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没睡觉。我睡不着,只好在灯下读了一晚上智利诗人聂努达先生晚年的自传体回忆录《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他写他在达埃尔南德斯打谷场艳遇的那一篇我就整整读了九遍,依然意犹未尽,老人家惜墨如金,没有多写。他甚至在这本书的题记中就已经做出解释:“这部回忆录是不连贯的,有时甚至有所遗忘,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断断续续的梦使我们经受得了劳累的白天。我的许多往事在追忆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已然破碎无法复原的玻璃那样化作齑粉。”但是,我怀疑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因为聪明的作家们总是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似乎都变成了别人的,没写出来的才是自己的。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我决定出去转转。地面一片烟雾腾腾的县城里,挺过了挨边儿六百年风风雨雨的报恩寺威严的大门依然紧闭着。当然,那门也不是随便开的,好像只要它大大的眼睛微微一睁,几百年的沧桑岁月,几百年的起起落落,会一下子全跑出来,让你知道什么是“当时我就惊呆了”。我一直想以报恩寺主殿那块刻着“当今皇帝万万岁”的九龙牌位为线索,写篇关于报恩寺来历的散文,投给市里面的文学刊物《剑南文学》,遗憾的是,写来写去都感觉像是小学生作文,只好放弃。
贴了瓷砖的光光溜溜的广场上已经围满了晨练的人,一片热闹景象:舞刀弄棍耍枪的舞刀弄棍耍枪,哼哼哈嘿;广场舞大妈们夸张地扭动臃肿的腰肢,满脸的褶子抖得厉害,简直快要跟红扑扑的脸蛋划清界限了。此外,两边的花台边还有许多老头老太太双手捧着扑克牌,三人一组,围成一圈斗地主,面前一堆角票……在我眼里,这不只是老人的生活,还是古人的生活!
“大地混沌苍茫,山像骄傲的乳房。”
此刻,远處的一切,用我曾经写过的一句诗来描述最适合。那首目前仅仅是“发表”在日记本里的诗叫什么来着?我完全想不起来。我的脑海全是这两年多来在这座县城的点点滴滴。现在,它们也疲惫了,时间会慢慢把我们之间的那种“熟悉”,变成似曾相识,再变成陌生。
今天,我就要跟这儿说“拜拜”了。可是,跟谁说呢?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想说话的时候,压根就没人甩你。我原本打算到经常去的东风路口那家苍蝇馆子吃碗红烧牛肉面。但我最终掐灭了这个念头。肚子压根就不饿,饥饿的是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事情——全新的工作和生活。因此,我想,与其在一件还不算紧迫的事情上面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给自己和这座美丽的县城留点时间。
在县城里转了一大圈之后,我孤零零地回到了住所,住所也不是我还要继续呆下去的住所了。好聚好散。于是,八点半,花了我两百块钱包来的黑色比亚迪轿车冒着稀稀拉拉的小雨点,载着一夜失眠未睡的我,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从涪江上游平武县城出发,开上孤零零的柏油路朝着下游的南坝镇一路狂飙。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车还没开出多远,竟然下雨了。挡风玻璃被迫接纳一批又一批雨水的尸体,雨刮器飞快将它们抹去,很快,那些尸体又一次爬满了挡风玻璃。
中年司机是个比我还要厉害的烟枪,一路上都在抽烟,给一脚油,他在抽烟,拐一个弯,他在抽烟,踩一脚刹车他还是在抽烟。每个烟头都被他毫无愧色地摇下车窗,扔了出去。
雨水的尸体那么一烫,烟头就不疼了。
它們一同落在地上,它们就都不疼了。
3
半道上,得知我要在南坝教书,中年司机告诉我,南坝是他的家乡,他就是南坝本地人,河那边丫头坪上的。
于是,我问了他一个几乎有些愚蠢的问题:“你觉得南坝怎么样?”
我这么一问,司机对于家乡的自豪感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了似的,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述起南坝镇源远流长的历史和人文景观。他告诉我,南坝镇又叫江油关,历史上称之为江油戍,系三国时候刘备入川以后,为防备曹操势力越摩天岭南下,于公元二百零九年建立的军事要塞,公元二百六十三年,曹魏征西大将军邓艾率兵奇袭江油戍,蜀汉守将马邈不战而降,魏军由此长驱直入,攻陷成都,蜀汉灭亡,江油戍因此而闻名天下。说完这个,他又告诉江油关自古以来就是块风水宝地,唐代大诗人李白年轻时候曾到“我们”这儿来赏过景,有诗为证:岚光深院里,傍砌水泠泠。野燕巢官舍,溪云入古厅。日斜孤吏过,帘卷乱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读道经。然而,更为神奇的是,这儿不但有武则天亲戚的墓葬,一九三七年春天,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刘湘还专门遣人千里迢迢从大足县把老母的灵柩运来,葬在了江油关与牛心山相对的凤翅山上。
其实,这些历史我都了解过。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南坝镇地处地震活跃地带,是二〇〇八年那场大地震的极重灾区,死了很多人,我的老家平通镇也没有那么严重。现在,整整八年过去了。
我又问正在吞云吐雾的司机:“地震的时候你们家里没事吧?”
中年司机没说话,又点了一支烟,仿佛陷入某种回忆,我就知道我的嘴巴戳到了别人的伤口,挖了别人的苦难,我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这种尴尬像车外的雨水持续着,像车外的柏油路,无尽的延伸着。
不出我所料,过了一会儿,司机像是重新想起了什么,用了很大勇气似地告诉我:“我老婆还有一个孩子遇难了,老大当时在操场上体育课,逃过一劫。”
我偏过头瞟了一眼司机,才发现模样并不显老的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看上去简直就像假的。我本想安慰司机几句的,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还是不说话吧,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不是有句至理名言吗?“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让我们变得可笑。”我说的话,是两边都占齐了,既令人不快,还很可笑。
也许,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去痛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我还是去挖自己的苦难吧!
4
过了桥,南坝镇就到了。车刚驶入学校后大门,还没停稳,我就一眼看见蓝校长一身西装笔挺,很有派头地站在教室宿舍楼门前。我们素未谋面,但我已经认出是他,他就是昨天跟我通过两次电话的蓝校长。堂堂正正的校长,南坝小学的“一把手”,亲自迎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让我受宠若惊,还有点不好意思。
“是刘老师吧?欢迎欢迎!”
一下车,蓝校长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他笑眯眯地望着我,
“嗯,我就是……我……你是蓝校长?蓝校长你好,你好!”
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跟蓝校长打着招呼。毕竟,面对的不止是一个人,还是我将来的“领导”。
只是,我似乎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没有架子的领导呢。
“先把东西搬到宿舍里去吧!走,我带你去!”
蓝校长主动帮着我将车上的行李取了下来,拎着一个箱子便大步流星朝楼梯口走去。多好的领导啊!
昨晚一夜失眠,其实不是为了看聂鲁达的自传体回忆录,而是出于面临新的工作环境的那种兴奋,以及莫名的焦虑,我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学校安排的教学任务,毕竟,毕业快五年了,该忘记的该还给大学老师的,也都差不多了,我所拥有的,所剩无几。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自己在单位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担心领导处处刁难。
现在,好就好在,蓝校长犹如一阵春风来袭,吹散掉了我心头那些困扰。
我在宿舍外面数了数楼层,一二三四五六,数完,这才急急忙忙跟在蓝校长屁股后面。不是我喜欢数数,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住到顶层,毕竟,南坝镇这个地方随时可能发生地震,住得越高越安全。我怕死。
上了三楼。
我的心咯噔一跳,不会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停在三楼正对着楼梯的宿舍门口,蓝校长放下手中的箱子,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今后就住这里,刘老师,你先收拾一下。中午我们一块儿吃个饭,给你们接风!”
蓝校长说的是“给你们接风”,不是“给你接风”,我才知道,原来,今天学校新来的老师不止我一个人。话说完,蓝校长就走人了。
开门的钥匙锈迹斑斑,像是很久没有工作了似的,我拧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尽管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宿舍朴素的环境还是让我大吃一惊,除了以前大学宿舍里的那种铁架子上下床,一个安装了水龙头的洗漱台,一个墙上的开关,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摆放电脑的书桌,没有洗手间,甚至,天花板上的接头连个灯泡都没有。
关上门,想到自己今后就要在这么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想到万一哪天地震……我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就抛锚了,感觉生无可恋。我的受宠若惊,我独自享受空间时的兴奋感觉,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悲壮。
整栋宿舍楼有六层,住在中间,让我瞬间想起日本女诗人金美玲子的一首名叫《积雪》的小诗: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实话实话,如果我是那一粒雪,我愿意住在顶层被冰冷的月光照着,也不愿意住在中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宿舍里犹豫了半个小时,最终,我下定决心,去学校外边儿租个房子,未来的日子那么长……
这点事难不倒我,几乎只是用了在学校门口超市买了一包烟的时间,我就通过超市老板娘问到了房子。
“你来得正好,我们楼顶上还有一间,准备出租。”
老板娘乐滋滋告诉我。房子当然是她们自己家的房子。这超市上下一整栋房子,都是她们家的。她还说,一楼做生意,二楼自己住,三楼四楼都是用来租的。真有钱。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找到了房子,并且,好就好在,租房到学校只有几步路,什么都有,一年两千,当然,不包括水电费。挺好的。
“就这么定了。”
我咬咬牙,说。
5
中午,我在“醉一杯”喝醉了,当然不是一杯酒醉的,而是满满的四杯“辣辣水”——南坝人对白酒的称呼“昵称”。除了我们四个新来的教师,蓝校长还叫了副校长,教导主任,团支部书记,场面很隆重,气氛也很好。醉,也是应该的。
南坝小学新来的教师,有三男一女,其中,女的就是跟我年纪不相上下的王梦妮。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每每想到第一次见面我居然没怎么注意她,心头就不由得一阵绞痛,一阵撕心裂肺。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吃饭喝酒的时候,蓝校长反复跟在座的强调,王梦妮老师还是单身哦!我只顾喝酒去了。厉害了我的哥!我似乎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八两,差二两就他娘的一斤了!似乎也从来没有这么醉过,回学校的路上,我摇摇晃晃,左脚碰右脚,右脚碰左脚。
我真醉了。
酒醉,心却没醉。
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把钥匙还给了蓝校长,除了告知“我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没必要做太多解释。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解释,越解释越麻烦。蓝校长也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領导,没说什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生活上的事情,我有我的自由,不算过分。
我的教师生涯就这么晕乎乎地开始了。
6
没想到的是,我跟王梦妮居然成了“搭档”,她教一年级一班数学,我教一年级一班语文。因为刚开始搞教学工作,没什么经验,我只好硬着头皮频频向王梦妮请教,当然不是知识层面的,主要是纪律,这些七八岁的孩子简直顽皮到家了,压根儿就拿我不当回事,每次上课都是闹闹哄哄的,课堂变成了菜市场,一盘散沙,简直没法上课,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吧,又下课了。
当然,我是真心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也喜欢我,连我一米八二的身高都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
“刘老师,你为什么长那么高?你是不是有一百岁啦?!”
刚开学那会儿,学生们一下课就跑来这么问我,挨个挨个这么问,简直成了某种仪式。
个儿高和岁数有什么关系?
开始我还很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我逗他们:
“刘老师是吃白糖长大的。”
回答的也是事实,至少,我妈是这么告诉我的。
一个月过去了,每天还是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烦透了。并且他们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刻”,有的学生甚至指着我腿肚子上的腿毛满脸惊奇地问我:
“刘老师,你的胡子怎么长到这里来了呀?”
十月份的南坝镇还很热,秋老虎余威犹在,可是,我连短裤也不好意思穿了。
王梦妮非但没教我几招,还经常笑话我:“刘老师,你啊,压根没把自己当作老师,而是家庭保姆,太心慈手软啦!”
说来也是,这些孩子都是地震后生的,哪个不是家里的小皇帝?但面对他们,我确实是爱心“泛滥”,打下不了手,骂下不了口,帮他们拍下衣服上的灰尘,心也会疼,好像他们不是我的学生,而是我的孩子。
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我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也奇怪,不知道王梦妮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或者是施了什么魔法,班上的纪律居然慢慢好了起来。
说来惭愧,在学校里教了这么久的书,我除了上课和吃饭,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是躲在租房里看书,要么就是写小说,现在,我不写诗歌散文了,我好像已经迷上写小说,就像三毛遇上了荷西还有撒哈拉沙漠。我一篇篇地写,写完就不断修改,修改后就在网上找文学杂志的邮箱投稿,没想到的是,几篇稿子都在刊物发表了,更没想到的是,前不久接到编辑通知,《人民文学》第十一期居然要发我一个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说,标题是《咆哮吧,生活》。要知道,这可是牛逼哄哄的国家级刊物,那天晚上,我关掉手机,独自在镇上的夜来香烧烤店把自己灌醉了……
今天上午,蓝校长忽然跑到我们二楼大办公室,当着同事们的面,兴高采烈地说:“刘老师,真是年轻有为啊!”
我还以为蓝校长也知道我的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呢!然而,他说的却是,这次期中考试结果出来,你们一年级一班考了全级第一!
听蓝校长这么一说,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不过,的确是好事一桩。王梦妮这丫头还真有一套!我服了!
不管怎么说,我想我应该请王梦妮老师吃顿饭。她费了很多心。
然而,我下午打电话的时候,王梦妮老师却拒绝了我的盛情,她告诉我“晚上已有安排”。
王梦妮这么一说,爱面子的我就像被钉子深深扎了一下的皮球,当时就瘪了。
晚上有安排这件事,王梦妮老师确实没说谎,六点钟,我独自到外面吃饭,刚好碰见她和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蒋青峰肩并肩走着,看样子也是去吃饭。幸好他们是走在我的前面,要是去了同一家馆子,那就尴尬大发了。我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想等眼前的风景消失了再做打算。可我已经不能走得再慢,再慢就只有退着走了。
蒋青峰这小子跟我一样牛高马大的,实话实说,人没我长得帅,但这泡妞的本事却比我厉害多了。我嫉妒死了。更奇怪的是,我觉得王梦妮今天好像是换了一个王梦妮似的,比平时漂亮了很多,高挑的个子,披肩的秀发,光这背影,都可以当饭吃了。
那背影就像是拥有什么魔力,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王梦妮仿佛知道有人在背后看她似的,转过身来,看见了我。我得承认,她温情脉脉的目光,一下子点燃了我,就像秋风点燃了大地。我喜欢上她了,我爱上她了,仿佛整个世界,因为爱慕,因为嫉妒——她身边的那个人,变得无比美好,也无比痛苦了。
晚上,回到宿舍,刚刚写一半的小说也不想继续写了,整天对着文档敲敲打打有什么意思呢?我的脑海里全是王梦妮美丽的身影。
我想,王梦妮和蒋青峰肯定是好上了。
我没戏了。
我失眠了。
我的眼睛怎么就这么瞎啊,错过了那么好一个姑娘!
7
时间证明,王梦妮和蒋青峰确实恋爱了,两人的甜蜜像盐巴一样撒在我的伤口上。
每次在校园里碰到他们,我都恨不得把地挖出一道缝,落荒而逃。
平日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也经常拿两人开刷:“你们两个,别老在那儿谈恋爱,早点把婚结了,我们等着吃喜糖呢!”
王梦妮呢,总是笑盈盈地说:“早晚的事,你们急什么?”
蒋青峰来得更直接:“我这没结婚跟结婚享受的‘待遇一样!”
这段时间,我终日神思恍惚,瘦了整整一圈。并且,我还因为一些小事,成了大家眼中的“怪人”。那天,我发现自己的邮政银行卡丢了,急急忙忙跑去挂失,刚跑到柜台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人家眨眼就把我的银行卡递到我手上,语气怪怪地说:“刘老师,你上次在自动取款机上取钱,把卡忘在里面了。”当然,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那次是我早上到外面吃米线,因为出门前在租房里看到学校操场湿漉漉的,像是在下雨,我就把伞带上了,并且来回都是打着伞的,直到进门收伞的时候,我才发现天上压根就没下雨,雨是昨晚下的。我当时差点崩溃,鬼知道我想什么去了……
这些事情我都是无法解释的,我不知道自己该跟谁解释。
为了转移对王梦妮的“单相思”,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趴在电脑桌上写小说,那些小说似乎也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所有的内容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或者亲眼所见。但我渴望把它们以小说的形式写下来,而不是散文。比如说我楼下那个经常站在三楼阳台抽烟的乡下女人,我知道她和她老公都是零八年那次地震的幸存者,没有自己的房子,老家也不适合盖房,只好常年在镇上租房子住,他们地震后生了两个孩子,就在我们学校讀书。我一直有点讨厌这个女人,觉得她活得有些“颓废”……然而,就是上周,她却突然死了,出车祸死的,他的老公也躺进医院,变成了植物人。超市的老板娘,也就是我们的房东说,这个女人是尿毒症晚期,那几天身体又不好了,为了节约一点路费,她老公就骑着无牌照摩托车载她去江油看病,没想到路上遭遇了意外。昨天晚上,我将这篇小说又改了一遍,再过两天,就去投稿。我想的是,如果作品发表了,我就把这些稿费用来给那两个孩子买点衣物和生活用品,他们太可怜了。我也是。
因为下午第二节有课,我早早出门朝教室走去。刚走进学校,就远远看到七八个乡亲父老气势汹汹围着王梦妮,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大声争执。
这种事,我怎么会袖手旁观,路见不平,不拔刀相助,算什么男人!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迫使我一路小跑过去,拨开人群。王梦妮眼泪花花,倔强地望着面前一个满脸凶相的中年男人,脸上一个明显的巴掌印,显然是被人欺负了。
我几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个男人是我们班学生李珊珊的父亲,王梦妮脸上的巴掌印也一定是他盖上去的。想到李珊珊,我就想起上个月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毕竟是七八岁的小孩,我即便会写小说,也不能没有原则的胡编乱造,不得不说,太胆大包天了,小小年纪,居然敢拿削铅笔的小刀去捅只是没注意碰了她一下的同学。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平日里是怎么管教孩子的。地震过后,这些家长完全把孩子宠到天上去了!
“你们凭什么打老师?这是学校!”
我一声怒吼,气得快爆炸了。
“打老师怎么了,老师就打不得了?我还想问她为什么打我家孩子!不就是没做作业吗?!”李珊珊父亲怒火冲冲。
“那也是为你的孩子好……”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个蛮不讲理的人一掌推开了。
“我要是打了你的孩子,天打雷劈!”
王梦妮委屈地辩解着。
“事实就是事实!老子李天王都舍不得打一下,你们凭什么打?今天必须给老子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子现在就要她的命!”
李珊珊父亲火气像是越烧越旺,完全失去了理性。
这时候,我才看清,李珊珊父亲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匕首!
“你敢!”
我大喝一声,朝李珊珊父亲扑了过去。
一股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腿脚一软,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着,抽搐着,完全不受控制,那感觉就好像,南坝镇刚刚发生了地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