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落叶书

山鸿

灰烬

冬日里最美的事物

是这些铺陈于地面的金黄

干净、通透。只有彻底

的燃烧之后，生命

才会有如此迷人的灰烬

银杏，拥有白银一样的名字

也有黄金一样的归宿

你看那一只只金黄的火把

正在熄灭。你看我美丽的媳妇

捡了些叶片贴在镜面上

她是要用这灰烬

做一些书签

这是铺满灰烬的人间

这是美到极致的冬日

所有驻足流连的人

都无力否认也不忍直视

在这铺满灰烬的人间

我们小心移步、小心观看

舍不得把我们的双脚

踩到那金黄的灰烬上

本来一片树叶就没有多重

本来一片树叶就没有多重

春日里的落叶

掉到草坪上的时侯

比轻还轻。比去年秋天

我所看到的灰烬

都更不为人知

那么多的轻，覆盖了一地

把它们扫拢来装进口袋里

还是轻：这些春日里的遗世者

轻到了可以忽略不计

掉在山林的落叶是落叶

掉在山林的落叶是落叶

掉在人问的落叶是忧伤

这个春天， 一再被落叶

砸中头顶、砸中肩膀、砸中目光

砸出内伤

这个春天

我把敬意投向那些清扫落叶的人

一条负荷更小的路

宜于我们更轻松地行走

夜晚里掉下的落叶和花朵

那些落叶与落花

把我疼的

那些夜晚里掉在地下的事物

把我伤的

一个出门就看到颓败和不洁的人

是多么不可救药啊

可是我还是一再听到了

它们掉下来的声音。夜晚太过安静

B面

如果起得足够的早

你将看见昨夜掉下来多少的花片

和树叶

这只是个无风无雨惯常的日子

多少的局面等待收拾

道路过于宽阔。清扫落叶的人

从路的正中着手，一左一右

他先是把落叶扫到路的两边

然后再集中起来

和垃圾一起封装

他面色平静不为外物所伤

收拾残局的人

维持大体的人

是残局里最隐秘的部分

如果起得足够的早

你所看见的当不仅仅只是这些

你所看见的

是一个花园的B面

大多时候

我们只在A面行走

眨眼之间发生的事情

无论多轻，终归还是有动静

一片树叶掉下来的时候

终归还是砸中了

一些其他的物体

这转眼之间发生的事情

毕竟还是发生了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根针

与落叶书

一夜之间掉下来的树叶

有时少、有时多

有时只是几片淡淡的忧伤

有时又是铺天盖地的悲怆

这个世界，

能承受多少落叶

的重量？

这个、大家可否……协商？

春天里有一波落叶的狂潮

春天里有一波落叶的狂潮

这又轻又薄的秘密，幸福的人不会看到

落英缤纷，有那么多的花朵

都在试图掩护这个真相：

春天里有一波落叶的狂潮

掉落地面上的花瓣，比落叶还要多

更多的落叶其实是掉在春天里的

更多的落叶，其实是掉在春天里的

我也是今年春天才知道的这件事情

那些常绿乔木换装的阵仗

是我從来没有见识过的

我称出了我还能承受的力

也测出了我所不能承受的：

那些踩在落叶上的脚

到处都是，天塌地陷的声音

我又看到了那些落叶

我又看到了那些落叶

初春的阳光下

一些植物的根部

它们已经丧失了光泽、组织

但还能看出树叶的轮廓

那是一个世界

和另一个世界交接处的暗语

你知道一片树叶怎样绿过

但还不完全知道它将怎样

从这个世界撤退

或消失

可是我已迷恋落叶成瘾

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让我不再看到它们

我已迷恋落叶成瘾

尽管也知道，

有些情绪是要不得的

有些字写出来就是毒

春天里

迷恋繁花的人多

垂怜衰败的就我

在一面玻璃幕墙的后面

在一面玻璃幕墙的后面

看见落叶着地

听到玻璃碎裂

内心的雪山上

大雪说来就来。

在一面玻璃幕墙的后面

观看一片落叶着地

等于是在提前观看自己的葬礼

秋日里掉下的

秋日里掉下的endprint

春天里才一点点烂掉

整整一个冬天啊

那些落叶，就栖息在我的心上

整整一个冬天啊

那些落叶，就静静地躺在大地上

那些最后才飘落下来的

当人间，只有一种落叶

飘进来的时候

没有手

可以接住那些飞刀

当人间，只有一种落叶

飘下来的时候

那些坚持到最后的银杏

所要铺陈的黄金世界里

交不出黄金的人

也拿不出来白银

和一棵大樹比邻而居

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

进出都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

就踩断了某一片落叶的筋骨

连你自己都会忍不住喊疼

这门前、这庭院里

有多大树，就有多少落英缤纷

断枝、树果、鸟粪

更多的风吹草动……

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

这是你提前要想好的

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

这都是你所要承受的

早课

无青山可读。无流水可览

可圈可点的

只有院里几棵大大小小的树

每每想到：眼前繁茂

迟早都会成昨

心里就充满了无穷忧伤

落叶如飞雪。这几年

总是一再看见正在衰败的景象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哇，

儿子，你才只有十岁。捡拾干净

花园里昨夜才掉下的落叶

是此时唯一可为你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岁月里

只有尽量努力：不成为一片落叶

不在你的眼前凋零

差不多

那只掉在地上的麻雀

和满地落叶的颜色

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

所有的死亡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色调差不多

气息差不多

遇见的时候，忧伤也差不多

卜辞

夜晚里掉下的落叶比白天要多

夜晚上路的亲人，父亲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棵树下有多少落叶

一棵树下有多少落叶，

一张脸上有多少忧伤，是一眼就看得见的。

一棵树下会有多少落叶？

一个人将留下哪些忧伤？

这是我想知道，却百思不得其解的。

秋日的落叶，给人间的惊动不小

一阵风，一夜雨，秋日的落叶

给人间的惊动不小。

听见风的人可能也听见了雨

但愿他没有听见风雨

他只是在想：这密密麻麻的落叶

该捡起哪一片呢？

只有城里才有清扫落叶的人

只有城里才有清扫落叶的人

只有城里人，才会舍不得

去踩那好看的银杏的叶了

他们一窝蜂地去看红叶

这些城里人，只晒他眼里看到的美

不言他内心涌动过的悲

只有城里才有清扫落叶的人

乡下有的只是送葬的人

一个人死了，全村的人都来送别

沿途撒下的买路钱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秋树

一棵树，在秋天到来之前

所储备的力气

刚好够它放下一些叶子

秋天到来之前

我也储备了一些力气

不知道已放下了谁

不知道还要放下谁

我警惕着我的力气

就像一棵树警惕着秋天

不知道下一片落叶会来自哪棵树上

我知道这片树林里

随时都会有树叶掉下来

春天里的黄葛兰、夏天的小叶榕

深秋时的苦楝树、冬日的银杏……

我知道每一种树

换季的大致时节

不知道。下一片落叶会来自哪棵树上。

风一吹，树叶簌簌地往下掉

风一吹，树叶簌簌地往下掉

一些树，亮出了树梢

一些鸟，暴露于青天之下

一些人，暴露于天命之下

我暴露，于簌簌的落叶之下

所有的忧伤都将回到大地上

所有的忧伤都将回到大地上

大地越来越大。

我匍匐其上

成为纸上笔尖的那个小黑点。

造物主写下的每一行文字

都是绝句。

预言

在你面前长出来的叶子

还是要在你的面前掉下来

在你面前长出来的叶子

大都要在你的面前掉下来

在你面前长出来的叶子

好久在你的面前掉下来？

在你面前长出来的叶子

不会在你的面前掉下来。

看见草，正在枯

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就说完了告别词

永恒的事物都不扰民

大地上固有它的位置

树佛

冬日里，这缀满黄叶的树

和那贴满金身的佛，有啥不一样呢？

我看没啥不一样。众生有悟：

满城寒树，都是慈悲的佛

他撒下金箔，还留下经书

我若不往窗外看

我若不往窗外看

树上的叶子不会往下掉

我若不到树下来

树上的叶子不会掉下来

我要是从此不忧伤

世上兴许就不会再有落叶了

我要是从此不忧伤

世上就真不会再有落叶了

热爱这个世界的程度

这条路上，有多少落叶

就有多少出门不归的人

必须要容得下自己才行！

我一再提醒自己，也提醒命：

你热爱这个世界的程度，

可以和一片树叶大体相当

你贪欢这个世界的程度，

不可以比一片落叶更执着

落叶偈

一片树叶，在成为落叶的一瞬

被区分了出来

树上并没有少了什么

树上的绿叶，还是那么多

盖脸纸

一枚枚硕大金黄的黄葛兰叶

像极了送别亲人时撒在路上的散钱

像极了盖面纸下亡父的那张脸

他年，请给我一张落叶：

黄葛兰、紫荆花都是可以的

柔软、干净、有花香的余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