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

唐旭

村子

一些人回来了又走

一些人走了又回来

一些人回来了再也没走

一些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

郁江河

瘸腿光棍王大柱

负气出走的刘二嫂

喝半斤白酒走夜路的李老头

背着书包上学的小秋霞

……

每隔几年

这条河就要带走一个人

郁江拼命流呀，流呀

怎么也洗不清自己的罪孽

1987年的忠路镇

铁匠铺左边是豆腐坊

鞭炮门市对面是旧书摊

裁缝店紧挨着剃头铺

客栈就在饭庄楼上

河边一字儿排列着医馆、药店、诊所

瘸腿的打更人

每晚从电影院走到邮电局

学堂的路很窄，很窄

刚好挤得进我的乳名

公元2068年清明

这一天，我已原谅了所有人

这一天，时间像水一样安静

我听见坟墓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女人压低嗓门说

毛毛，太爷爷在这儿

你从未见过呢

快，给太爷爷磕头

这是初春的早晨，风很小

几缕嫩草从石缝间钻出来

利川城

到利川，你一定要来找一个人

一个拧着空酒瓶穿过黑夜的人

一个长期吸食文字鸦片的人

一个用左手下棋右手握刀的人

一个身体里长满结石的人

一个用钉子把自己钉在俗世的人

一个穷得只剩下身份证和打火机的人

一个扛着半麻袋诗歌行走的人

一个一边弹琴一边鼓掌的人

接下来的事物都是缓慢的

接下来的事物都是慢的

河流保持着自己的语速

炊烟的抒情很低缓

一些风儿，拉着另一些风儿

蹿到王二婶的庄稼地

接下来，阳光很轻

麦芒划过三月的伤口

一尾鱼在水里练习撤退，逃亡

比远处更远的

那些柔软而温暖的青苔

紧紧抱住石头

试图改变某种坚硬的思想

接下来，大地静谧

月光穿过潮湿的水岸

陪父亲郊游爬山

沿着一条落满松针的小路

父亲陆续介绍这些乡村植物——

猫耳蕨喜欢阴暗潮湿

枇杷头年开花，二年结果

山胡椒是药医，可以祛风消肿

鱼腥草还有一个乳名，叫折耳根

黄柏金贵着呢，周身都是宝

漆树性格古怪，不能随便亲近

楤木长满刺，像极了泼辣的三舅娘

……

这些植物都是乡下亲戚

父亲熟知它们的掌故，习性和背景

每介绍一种

我都礼貌地点头示意

后来，在一株可以充饥的榆钱树下

父亲沉默了很久

左手和右手对弈

第一局，左手抢占先机

杀得右手丢盔弃甲

一败涂地

第二局，右手步步为营

沉着应对

终于一雪前耻

第三局，一番激烈厮杀后

左手跟右手

难分胜负

战成平局

左手不甘心

还想下第四局

可是，右手不干了

这让我十分惊讶

我的身体里

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敌人

陈石匠

你一锤砸下去

虎口微麻

生活，有时像岩石一样坚硬

錾子凿进去

石头会疼

但不流泪和叫喊

你给难产的石头剖腹

抠出猪槽，磨子，碓窝，擂钵

抠出油盐柴米，和

患病妻子的药费

岁月，也是一把锋利的錾子

在你额头上

凿满深深浅浅的纹路

这些面无表情的岩石呀

经过打磨之后

就有了性格

你瞧，那尊肥胖的弥勒佛

在笑世间的冷暖

你的身体里也有一块石头

总在夜深人静时

隱隐作痛

但你拒绝取出

用坚硬对付坚硬

这是生活锤打出来的真理

留守的村庄

小红，7岁，被鱼塘吞噬

奶奶吓得晕死过去

堂屋里，两口漆黑的棺材

像两个巨大的，惊叹号

小芳，9岁，打猪草时

被隔壁光棍摁倒在玉米地

警察来调查取证

她把身体蜷缩成一个颤抖的，问号

小强，12岁，因为偷钱

被爷爷教训后离家出走

雪地上，那一串脚印

好似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二柱，36岁，打工归来

撞见了妻子与村长的奸情

他制造血案后蹲在一旁默默抽烟

吐出一个个沉重的，句号

止痛片

父亲，你用鞭子抽打老牛

我看见生活这根鞭子

也在狠狠抽打你

于是，你怀揣半瓶止痛片

对抗命运的苦和生存的累

爷爷没留下什么

你继承了他的咳嗽，风湿

你也用精血和肉

将我捏成人形

剥开谷粒把我喂大

让我长成另一个你

代表你去耕种，收割，还债

参加仅有的选举

父亲，你开始躲着母亲酗酒

你说酒能止痛

你张嘴时，痛从喉咙爬出来

你走路时，痛从骨缝钻出来

还有一种痛，是长在心底的

你咬紧牙关，一生都没说出

父亲，你时常低头磨刀

把身子骨磨得越来越薄

现实太硬，你的刀刃长满缺口

有一次，催缴税赋的乡干部上门

你对着大地虚晃一刀

那一刀戳伤了我的童年

父亲，油菜花开了

三月的风很暖和

你亲手栽下一田月光和蛙鸣

父亲，吃完最后一粒止痛片

你再也不疼了

因为，你已把疼痛归还给了身体

把身体归还给了大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