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县城里的“创客”
2018-01-30袁贻辰
袁贻辰
这座长江南岸的小城有太多令
李杰心动的返乡理由了。
从事互联网营销工作的李杰看到了一幅值得期待的经济蓝图:坐拥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的家乡,在最近一年创造了超过300亿元的GDP。
全市常住人口超过40万。
电子地图上,鼠标拖长再拖长,这个旅游城市展示了让李杰欣喜又陌生的街景。在这个动辄以“××大道”“铜锣湾”“国际×x×”命名街道和楼盘的小城里,商铺密密麻麻。
但李杰回乡创业数月,却“招不到一个合格的文案”。他先跑去只有半小时车程的武汉招聘,可有些高校一听这是个只有匕八个员工的“草台班子”,连场也不让他人。他转头又在互联网上发布招聘需求,却一直无人问津。没办法,他只能把学历和从业经历的要求越降越低,咬着牙把薪水那一栏的数字提了又提。
勉勉强强,人凑齐了。
可这些从本地招来的中学毕业生拿出来的作品“全是东抄一句西抄一句”。一个老客户和他打趣,“你们公司员工的文案,最多值3元一条,我一天可以随便写20条。”
最困难的那段日子,他每天睡三四个小时。
这个睡过板房和工地的90后返乡青年想感染家乡的这批同龄人。他兴致勃勃地跟员工讲互联网时代品牌营销和文案的重要性,讲这家公司的无限可能,但他的员工面无表情。对方说,自己更关心“啥时候结婚生孩子”。
那一刻,回到故乡的李杰觉得“很孤独”。
回到家乡之前,他在苏州运营着自己的新媒体工作室。那时,蜗居在胶囊房里的他梦想着拥有一间明亮的办公室,可以养点绿植,可以看到太阳,可以在累的时候站起来溜达几圈。
可当他真正拥有这间办公室时,身边却没有了那群同在苏州打拼的年轻人。那些昔日的同事从全国各地而来,“就为了追梦”,能吃苦、不怕累,讨论起文案来总像“打了鸡血”,每天晚上四五个人就着泡面和鸡爪,用油腻腻的手指一下下敲击键盘,可以拿下“UC浏览器”等一个个难啃的客户。
而现在,他需要打交道的是一群“今天请假要旅游、明天请假要参加婚礼、后天请假要回去带孩子”的员工。李杰气不过,批评了一个常请假的员工,对方第二天就辞职了。
他很后悔,当时应该把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狠狠地吼出来:“要么工作,要么滚蛋!”
可这毕竟只能是“想想而已”。
张成理解李杰的纠结。刚回家乡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异乡人”,路上的年轻人背影都有些懒散,快步行走的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他怀念在深圳时那种年轻人都为梦想拼搏的感觉。
开店后,张成培训员工穿职业装,进门微微鞠躬欢迎顾客。可员工觉得小城市不大,都是熟人,鞠躬会让人“尴尬”。
刚回来时,老家这些不逊于深圳房市的楼房名称一度让他感叹发展真快,可这些住在“欧洲城”“塞纳河畔”的年轻人,似乎并没有跟上这座城市的节奏。
他觉得,车水马龙的街道、热火朝天的工地越来越像深圳。可家乡的人,好像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聊不到一块儿去”。
奔波于一场又一场婚礼、升学宴、满月酒和“朋友聚会”的李杰似乎真的发现了商机,他的口袋里多了厚厚一沓名片,有“朋友”找他做品牌故事,他和团队忙前忙后交出了成品。
可收到成品的对方就跟没事儿一样,
也没有给钱的意思。
“我们是朋友,不该要这个钱。”
双方僵持不下,那个“朋友”慢吞吞地吐出一句,“那你的产品我不要了。”
势单力薄的李杰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解释,定制化的产品不能退货。
他说自己像是被“裹挟”了,几年间不断重复着远离和认识朋友的过程。“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往下咽。”李杰说自己不能坚持要钱,尽管他认为那是捍卫正当利益,可这个小县城太小了,“如果名声传出去,谁还会搭理我这个‘小气的人?”
他的好友胡伟也一度被家乡的朋友圈包围。这个退伍士兵返乡后开了修理厂、KTV和酒店,参加了很多聚会。
总有人开了新店,吆喝着这些朋友捧场。胡伟觉得很逗,“都要朋友捧场,却根本不管市场到底有多大。吃饭的人就那么多,却有那么多朋友开店,难不成还能每天都来捧场?”
胡伟的朋友圈以返乡青年创业者为主,如今,他的同学大多离开了这个城市。这几年,他看着同学搬回3D打印、健身器材的店铺,生意寥寥。“大家都觉得这些产业是朝阳产业,一股脑儿地把钱砸进去,却没注意到这个城市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根本没有足够的消费人群。”
他说,有意愿创业的返乡青年越来越多,可市场留给年轻人的空间似乎越来越小了。
有整整一年,李杰泡在饭桌上,被“朋友”带着搞投资。年末,他发现自己错过了VR技术的兴起,错过了短视频和直播的浪潮,像完全被隔绝了一样,在互联网行业固守着老本。
他发现,自己被行业狠狠甩开了。
在小城市搞这一套干吗?
李杰的肩膀曾在南方城市工地日复一日扛起六七十斤的重物,他的双手也曾在工厂流水线上一天组装成千上万个电脑配件,这个不怕吃苦的年轻人很想在家乡闯出一片天地。
他瞅准了一款电子地图软件,向这个小县城的商户推出地图标注的服务。
这个项目遭冷遇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有本地商户跟他说,“小地方用不着这些”,还有人说,“你添加可以,但不能收我的钱,我哪儿知道会不会有用。”
“你可以先添加看看,如果觉得有用再给钱。”李杰的姿态也放得很低。
真的有商家添加后拒絕付款。那是一家电脑商店,对方说,看不出这项服务对自己的生意有所帮助。这个钱,是不打算给了。吃了无数次类似亏的李杰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跟对方说:“行啊,那我就在软件上把你们店的地址改成附近电脑店的。”
对方最终给了钱。endprint
但这个项目李杰没能坚持下去,这个曾梦想着要在小城扎根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累了”,“没有动力再拼了”。
回乡前,他给公司取名为“戈壁”,意思是希望在“狂风呼啸、土地干涸的环境里也能生存,展现异于常人的生命力”。跌跌撞撞一年多,他才发现,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了,公司似乎真的长在了一片戈壁滩上。
在他和张成加入的那个青年商会里,这样的故事并不稀奇。一个年轻的姑娘开了茶楼,却被各式各样的朋友赊账,到最后,店铺直接拖垮了。
会长张成曾经也加入了这个讨账大军。他的茶楼没开多久,却多了很多笔赊账,最后倒闭时一清点,竟然赊了70多万元。到现在,还有60多万元没有追回来。“小城市没办法啊,你不赊账谁还会来照顾你生意。”张成说。
这个在深圳安排动辄上百万上千万生意的创业者,在过去的那几年,就像一个出租车司机,每天开着车穿梭在小县城的大街小巷。那时,他不是正在要账,就是在去要账的路上。
青年商会的会员胡伟深有同感。
这个90后创业者模仿大城市的优惠券,提出只要在KTV消费就可以免费获得一张用于酒店的38元代金券。一开始,效果不错,可没几天,就有顾客说自己没带代金券,或者说不小心把优惠信息删掉了,一定要享受38元的優惠。
胡伟当初为了开这家酒店,外出考察了好几个月,几乎把周边大城市的各色酒店睡了个遍,他亲自参与设计、装潢,一点点把酒店打造起来。
他很想硬气地坚持原则,冲着这些顾客吼一句:“没券就不行!”
可他不敢。这个县级市的市场太小了,“我拒绝了他们,他们下一次一定不会来的。还有那么多酒店等着住呢。”
他妥协了。
胡伟刚加入KTV市场时,还能保证供需平衡,“包房数量刚刚好”。眼瞧着胡伟挣了钱,小城的好几家KTV像是在一夜之间就修起来了。
商业竞争不断加剧,这个年轻人被迫打起了价格战,他一点点放弃了曾经最为重视的服务质量。“他们一便宜就是便宜一半的价格,我一千他们就五百,啤酒还随便喝,这样谁耗得起?”
他精心设计的服务元素轻而易举地被恶性竞争冲散,这个供大于求的市场一点点消磨了胡伟的信心和动力,所有人都很难挣钱,而他“毫无办法”。
他偶尔也会幻想,如果当初自己去了省城武汉创业,是不是就可以纯粹一点,少一点妥协,能遵循最基本的商业逻辑和规则,“在省城开个自己的店,就靠口碑揽客多好啊。”
张成不惧这样的竞争。他在深圳14年,干过餐饮、做过医疗器械,深谙服务质量的重要性。他和胡伟等几个返乡青年一道,加入了几个土生土长商户的项目,开餐饮店。
最开始那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守在餐厅当服务员。胡伟则坐上饭桌,每天陪不同的客人喝酒。餐厅的生意很好,张成一度觉得自己走出了茶楼赔钱的阴霾。可突然.这些土生土长的商户强令年轻人拿着本金退出,他们看餐厅营业顺利,想独吞这份产业。
这群后知后觉的返乡青年创业者就这样被偷走了果实。
张成后悔不已。当初签订合同时,他想拿出自己在深圳创业的经验,跟这些本地合伙人好好谈谈退股的条件和规则。在深圳,双方一般会通过详细的合约来约束股东的行为。
可对方说:“在小城市搞这一套干吗?”
“你这个人有问题,怎么还没合作就想着退股呢?”前辈训斥道。
因为担心不让自己入股,也担心真的撕破脸皮,张成最终妥协了。
几个月后,这家餐厅因经营不善停止营业,街道依旧车水马龙,挂着商会和餐厅名字的几个镏金大字还突兀地留在墙上。
他们在大城市都能成功,为什么在家乡不能成功呢?
小城中心有最繁华的街道和最汹涌的人流,李杰发现,好多店铺一年之间换了两三拨儿人。上次来这里还在卖夏装,过两天再来,这里就换了招牌。
他忍不住思考,“老家的市场真有那么大吗?”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但街道告诉了他答案。尽管总是有店铺倒闭关门,但街道热火朝天的装修气氛始终没有被冲散,一批又一批的人前赴后继地来到这里,接手那些经营不下去的商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