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现代性批判视野中的“政治实践”概念
2018-01-30马骁毅
马骁毅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91)
政治实践概念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概念,要建构政治实践理论需要着重抓住“政治实践”概念及其相关问题。阿伦特、哈贝马斯忽视了马克思的政治实践概念特别是其主体间性和价值性维度。我们要回应阿伦特、哈贝马斯的观点,就要返回到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总体性视野,“重估”政治实践的价值意蕴,探讨劳动实践与政治实践的关系、政治实践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结构、工具性与价值性维度等问题。在马克思现代性批判视野中开掘政治实践的价值意蕴,有助于深化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认识,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当代建构开启更宽广的思想视域和理论空间。
一、从“实践”到“政治实践”
从马克思的总体性视野出发,强调实践的整体结构,凸显实践活动的价值性维度和规范性维度,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当代建构的关键理论前提。只有坚持实践的总体性和劳动的价值性维度,才能从实践观点中发展出“政治实践”范畴,才能在“政治实践”与“劳动实践”的交互关系中理解政治实践的现实内涵与社会根基,也才能在深入剖析马克思政治实践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双重维度基础上,准确理解马克思政治实践概念的工具性与价值性意蕴。
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是总体性的,是由经济实践、政治实践、文化实践等具体实践形式构成的整体,各个具体的实践形式之间存在有机联系。经济实践是由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构成的有机整体。政治实践是在社会系统结构整体中,依靠权力的暴力或非暴力形式处理政治活动中的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的活动,是多方利益、意志的协调与互动。在实践的诸种具体形式中,政治实践属于调整和变革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活动。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国家治理等都属于政治实践范畴,其中阶级斗争属于暴力形式,意识形态属于非暴力形式,国家治理是政治实践的功能。政治实践与劳动实践是处在实践的总体性结构之中的两种具体的实践形式。劳动实践与政治实践的现实内涵和社会性质由实践体系的整体所决定,发展过程与矛盾性质受实践整体的制约。各个具体实践形式之间的有机联系构成总体性的实践概念,总体性的实践活动促进社会的整合与统一。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论著中,马克思在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性把握中,阐明了物质生活的生产与政治关系的生产、劳动实践与政治实践的关系。政治实践扎根于劳动实践,劳动实践是政治实践的基础。从历时态来看,政治实践是劳动实践的产物,是劳动实践发展到一定阶段对社会关系进行调整的必然要求。现代社会中,劳动实践与政治实践交互影响、彼此纠缠,共同构成现代实践系统的主干。劳动实践是现实的个人从事的现实的物质生产活动,政治实践的对象是现实的政治关系。从事劳动生产的个人是人类历史形成与发展的前提,人们在劳动实践的基础上形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在国家治理实践中形成的政治关系构成政治实践的客体,劳动实践的性质决定政治实践的性质。
政治实践与劳动实践不仅是满足人的需要的工具和手段,而且是人的自我创造、自我发展的活动本身。哈贝马斯指出,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核心是劳动,“实践哲学(此处主要指马克思哲学)看来,构成现代性原则的不是自我意识,而是劳动。”*[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页。劳动构成了现代性的原则,异化劳动集中体现了现代性的矛盾,劳动生产的经济理性主宰市民社会。市民社会是现代社会产生和发展的基础,成为理解现代社会的钥匙。对市民社会的认知促使马克思从对宗教、观念的“副本”批判推进到针对市民社会的“原本”批判,这一原本批判使马克思认识到社会形成发展的基础、社会矛盾由以产生的根源、社会的本质体现。黑格尔认为,市民社会是处于家庭与国家之间的中间地带,包含市场经济、法律对私有财产的保护、警察和同业行会等制度化的组织。马克思着眼于国家结构进行分析,认为市民社会是“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2页。。现代市民社会伴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而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经济关系、经济组织构成市民社会的主要内容,原子化的个人构成市民社会的基础,功利性、利己主义则是市民社会的主导原则。
现代国家结构中的国家与市民社会的二元分离,是政治实践与经济实践分化的结果。在古代国家中,政治构成了国家的全部内容。这种政治占据国家生活全部内容的社会结构在一些地区构筑起了超稳定结构,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变化的只是统治者的具体人选,而社会制度和国家结构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其中的原因在于森严的等级关系与稳定的政治制度相互形塑,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相应的文化促使社会状态更加稳固,由于经济领域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所以社会关系也就相对稳定。黑格尔指出:“市民社会是在现代世界中形成的,现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规定各得其所。”*[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97页。社会的领域划分是现代才出现的,经济、政治等抽象的理念规定也是在现代社会才形成的。虽然在中世纪实际上已经存在人民与国家的二元对立,但市民社会并没有得到充分发展,也没有在理论上被反思。启蒙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对这种二元对立做出了理论上的深刻反思。国家与市民社会、私人生活与国家生活的抽象的二元分离是现代才出现的,是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国家的政治系统与经济系统、政治功能与经济功能和实践总体系统中的政治实践与经济实践分化的结果。
政治实践与劳动实践、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意味着“政治解放”的完成,但领域分离带来的后果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凸显,市民社会在发展中发生了自我分裂,造成了人的工具化、阶级分化等诸多矛盾和对抗。“国家的唯心主义的完成同时就是市民社会的唯物主义的完成。摆脱政治桎梏同时也就是摆脱束缚住市民社会利己精神的枷锁。政治解放同时也是市民社会从政治中得到解放,甚至是从一种普遍内容的假象中得到解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7页。政教分离使政治国家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得以独立发展,然而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裂却造成了人的工具化。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人作为社会性存在参与公共事务,共同体为人们提供了实现自由的空间,具有价值性意蕴;在市民社会的经济生活中,人作为个人从事私人的经济活动,人们将自己降为追逐经济利益的工具,市民社会使人发生异化,仅仅具有工具性意蕴。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造成了阶级分化、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资本追逐利润的特性决定了经济理性、工具理性是市民社会的主导原则。社会资源的有限性与人的欲望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导致贫富分化,生产技术的发展加剧了剩余人口的增加。资本家的富有与无产阶级的赤贫同时存在并不断加剧,经济上的不平等决定了政治上的不平等,社会的两极分化正是市民社会自我分裂的表征。
现代国家的矛盾、分裂是领域分化导致的,其超越之道是社会领域的整合,即通过总体性的实践促进政治实践与劳动实践、国家与市民社会的整合与统一。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化意味着经济实践与政治实践的分化,社会领域的整合也就意味着经济实践与政治实践的有机统一。社会整合是通过一定方式抑制经济理性导致的贫富分化、个人利益冲突、公共利益失落等分裂的趋势,将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重新统一于公共空间之中。现代社会是以主体性原则建立起来的,当个人利益的重视程度超过一定限度时,公共利益就被忽视了。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分别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主体被要求适应经济实践、政治实践、文化实践的不同要求,导致社会和人都彻底碎片化了。马克思认为,社会是由诸多领域构成的有机整体,各领域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制约。政治解放的意义在于促进社会的整合与统一,政治革命就是市民社会的革命,政治领域的变革与经济领域的变革联系在一起。“政治解放同时也是同人民相异化的国家制度即政治权力所依据的旧社会的解体。政治革命是市民社会的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187页。政治实践调节的社会关系中包含了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社会整合体现了马克思的总体性视野。哈贝马斯针对现代社会存在的各种矛盾提出的解决路径是社会领域的重新划界和充分调整,这种路径与阿伦特有着相通之处。然而“重新划界、结构调整”的策略并不是根本性的解决之道,马克思在总体性视野中对社会进行结构的重组才是根本性的解决之道。
二、政治实践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
现代性的矛盾和困境在当代的显现,促使人们关注政治实践的主体性和主体间性问题。主体和主体性思想是文艺复兴以来产生的,古希腊时期就有把人看成万物尺度的思想,但是并没有形成完整的明确的主体性思想;中世纪时期封建神学蔑视人,代表神的教皇具有至高的权威。主体性思想作为启蒙理性的主要内容,是对中世纪时期敬畏神而蔑视人的超越,主张尊重人,保证人的主体性地位,促进人的自由和平等。
政治实践的主体性表现在,作为主体的人在政治实践活动中具有自主、能动、自由、有目的的活动地位和特性。政治实践的主体性问题引起关注源于现代性当代发展的新变化,一方面是否为主体参与政治实践提供了空间以保证主体地位,另一方面主体自身是否具有积极参与的意愿以实现政治实践的目标。阿伦特揭示了公共领域被遮蔽而导致现代性危机,政治实践缺乏必要的活动空间,主张复兴公共领域,但是她没有看到主体性问题的另一个方面,那就是现代性境遇中政治主体缺乏参与政治实践的热情和意愿。哈贝马斯将现代性具体化为当代资本主义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到“晚期资本主义”的阶段性特征,指出在私人经营策略的条件下,国家对经济的干预收效甚微,在政治领域会导致合法化危机。“在失去政治结构的公共领域里,合法性被压缩成了两个剩余的需求:第一,公民私人性,即对政治冷漠,而转向关注事业、休闲和消费,助长了在系统内获得适当回报的期望(主要表现为金钱、休闲时间以及安全感)。”*[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刘北成、曹卫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页。哈贝马斯揭示的“公民私人性”问题实际上是国家与市民社会发生分裂产生的对抗性矛盾,表现为人们参与政治实践的主体性的缺失。
实践的主体间性问题是随着主体间性哲学的存在论转向而产生的。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确立了主客二分的原则。随着时代的发展,主体性哲学显现出了局限性,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础上的主体性哲学将自然界看作主体征服的“对象”,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引发了人口膨胀、资源短缺、生态恶化等问题。在这些问题的背后,是作为认识论的主体性哲学仅仅关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忽略了更为本质的存在论层面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于是现代的主体间性哲学应运而生。胡塞尔提出的主体间性概念还停留在认识论层面,海德格尔赋予其存在论意义,从而实现了转向。“由于这种有共同性的在世之故,世界向来已经总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他人的在世界之内的自在存在就是共同此在。”*[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38页。与他人共同存在,强调主体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个关系的实现途径是主体间的交往和对话。阿伦特深受海德格尔影响,提出行动者通过言语和行为参与政治实践。哈贝马斯则受阿伦特影响,将行为划分为目的(策略)行为、规范行为、交往行为,目的行为是主体与客体间的行为,“目的行为概念的前提是一个行为者与一个实际存在的事态世界之间的关系”*[德]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5页。。交往行为是主体间的行为,人们通过语言进行沟通,通过协商达成共识。
政治实践的主体间性问题引起关注源于原子化个人的孤立存在状态,导致人的价值在政治实践中难以实现。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尤其是法西斯主义表现出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无视,促使更多学者关注政治实践的主体间性问题。阿伦特揭示了人成为被处境规定的存在者,缺乏主体性和主体间性,而解决这个问题的途径是复兴公共领域,让“复数的人”参与政治实践。然而,她并未认识到现代性问题的真正根源,因而其解决途径也不是根本性的。马克思把问题的根源指向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社会化大生产促使实践活动得到发展,而生产资料私有制阻碍社会关系的充分发展。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裂是现代性的主要表现,经济理性主导的市民社会“将个体定义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自我,……在现代社会‘自由’属于孤立的单子、个体,是为了保持他们与同伴之间的隔离状态”*[英]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伍庆、王文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页。。具体而言,主体间性的缺乏表现为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是外在的、被迫的劳动,工人是资本家用于生产剩余价值的工具,劳动产品是异己的存在,人与人相异化反映了主体间性的缺失,在这样的基础上人的全面发展只是幻想,于是人与类本质相异化。走向共同体是个人发展的需要,人的依赖性决定了人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页。的现实性本质。原子化的个人构成现代市民社会的前提,“隔离状态”是资本逻辑在社会关系上的体现。资本的自我扬弃孕育着资本主义总体性超越的趋势,这一超越需要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式消灭资产阶级,超越之后建立的新社会将实现个性的高度发展、社会关系的和谐。实现共产主义是解决主体间性问题的根本途径,实现共产主义的政治实践是马克思追求的政治目标。
在当代语境中,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是否具有主体间性成为争论的焦点。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将存在看作生产过程,这种生产是人自身的生产,这一观点源于主体形而上学。其实他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实践—社会关系的世界观的丰富内涵。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既有主体性维度,也有主体间性维度。生产实践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体现着主体性,在生产实践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关系则体现了主体间性。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包含主体间性的预设,在主体间性基础上,人们作为主体进行生产实践。作为类生活的生产实践既把自然界视为实践活动的对象,也在生产实践中通过交往与他人结成社会关系,这就肯定了他人作为人的本质性存在。个体与他人的共同存在构成类存在,他人的存在是个体的类存在的前提和中介。如果在思想上认识到他人的存在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就会“相互承认”彼此的存在意义,从而实现自由和平等。由此再进一步,马克思认识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异化劳动导致了主体间性的异化即社会关系的对抗化、异己化,从而导致工人的主体性也无从实现。
在马克思主义视野中,政治实践包含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结构。政治实践的主体是社会系统结构中居于统治地位的人,中介是权力,客体是社会关系,这就表现为“主体—中介—客体”的主体性结构。由于政治实践的主体是群体,因而存在着如何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的问题,实践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关系表现为“主体—主体”或“主体—中介—主体”的主体间性结构。主体性结构在于处理政治事务、进行政治管理,主体间性结构则在于推进参与型民主、进行政治交往。权力是主体性结构的中介,民主监督保证权力的正当实施。“实践的自我关系则是通过另一个客我而成为现实的,这个客我从社会性‘我们’的主体间性视角对具有抵抗倾向的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加以限制。”*[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付德根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页。主体间性维度将主我视为客我,使主体在运用权力的过程中能够从他者的角度来衡量,促进民主监督和民主管理。语言是主体间性结构的中介,而语言本身也是实践,其产生和使用体现着主体性和主体间性。如果每个人都把他人看作与自己一样的存在,就为人与人之间实现平等提供了存在论基础。以“语言理解模式”为出发点的交往理论揭示了主体自身和主体之间的认识视角和承认结构,从而克服了主体形而上学的缺陷。在政治实践中,审视自我可以规避个人行动的风险,承认他人能够推进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合理发展。
社会主义为个人自由与社会整合提供了条件,政治实践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能够充分体现。人民作为政治实践的主体,不再是与统治阶级相对立的群体,而是占有生产资料和拥有政治权利的主体。“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这种“独立”不是“物的依赖性”基础上的异化,而是共同拥有财富基础上的“自由个性”的发展。社会主义建立了生产资料公有制,为人们在政治实践中实现自由和平等提供了根本性前提。人民民主的政治实践是全体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治生活,保证每个人参与政治生活的自由和权利,既体现政治实践的主体性结构,也体现主体间性结构。人民民主的政治实践追求的目标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前提是每个个体都实现自由全面发展。因而,个体与群体之间有着相通的关联。“作为自我规定性的胜利,社会主义民主把人的邻居、人的伙伴,由作为自身实践的障碍转变为一种必不可少的积极的共事者与互助者。”*[匈]捷尔吉·卢卡奇:《民主化的进程》,张翼星、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9页。每个人都享有参与政治生活的权利,或直接或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人与人之间是互助协作的关系,在民主的氛围中实现自由和平等。
三、政治实践的工具性与价值性
与主体性和主体间性双重维度直接相关,政治实践的工具性与价值性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关系到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用性建构与规范性建构。马克思政治实践概念是否具有价值性维度,是当代学者争论的焦点。阿伦特批评马克思用劳动涵盖了工作和行动,使纯粹的政治实践无法实现,而自由和平等的价值只有“去行动”才能实现,因而否定了马克思的政治实践概念特别是其价值性维度。由于阿伦特割裂了具体实践形式之间、人类实践活动与社会关系之间的有机联系,也没有认识到生产方式与人的全面发展之间的辩证关系,因而她对政治实践的工具性并没有进行深入剖析,她追求的政治实践的价值性也无法得到真正实现。
在马克思主义视野中,政治实践的工具性维度体现在统治者使用政治权力以维护自身利益、巩固统治地位。政治实践的工具性早已有之,在古希腊城邦中它就作为统治者管理国家的手段存在着,在近代得到充分发展,霍布斯、洛克、卢梭等从不同的原因出发,都提出为国家权力订立契约。启蒙理性倡导人的价值,肯定科技的作用,然而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表现出了新变化,以科学技术为主要内容的工具不仅统治自然而且统治人,人被技术所奴役,失去了革命的、批判的意识。现代社会被工具理性所主宰,“启蒙过程从一开始就得益于自我持存的推动,但这种推动使理性发生了扭曲,因为它只要求理性以目的理性控制自然和控制冲动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它只要求理性是工具理性”*[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页。。技术获得了合理性,甚至发展为意识形态的统治工具。
马克思对政治实践的工具性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剖析了资本主义现代性主导下政治实践的工具性实质。首先,资本主义政治实践的工具性表现为权力的物化。权力是政治实践的核心内容,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决定着政治实践为谁服务。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是由生产资料归谁所有决定的。阿伦特推崇古希腊城邦的政治生活,但她只注意到了公共领域的存在,却没有认识到古希腊民主政治得以实现的真正基础是公有制,也就没有认识到现代政治危机的真正根源在于现代私有制。马克思注意到物的依赖性随着生产力以及人的权势欲的发展而不断发展,从奴隶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物的依赖性已经主宰了现代社会,资本成为普照的光,“每个个人以物的形式占有社会权力”*《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权力的暴力形式和非暴力形式,既用于争夺权力从而成为统治者,也用于巩固权力从而维护政治统治。权力的物化是资本与权力的联姻,是资本逻辑对政治领域的主宰,导致政治实践的工具性戕害其价值性。然而,社会化大生产要求权力主体不断扩大,与权力集中在少数掌握生产资料的人手里相矛盾,当这一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会爆发革命。于是,政治实践作为夺取政权的手段体现了另一层工具性内涵。
其次,资本主义政治实践的工具性还表现为,以“自由”与“平等”的表象和观念掩盖剥削性生产关系。市民社会(流通—市场关系)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表层结构。市民社会的流通—市场关系表现为交换价值,自由与平等以等价交换的表象掩盖了生产关系中的剥削与阶级对抗。“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上的这种基础而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资本主义在当代获得了新的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矛盾也得以缓解。卢卡奇继承了马克思的社会科学方法论,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实践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关系,从而揭示了资本主义政治实践是调整阶级关系、以自由和平等的表象掩盖和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实质。“自由与平等决不消失在过程中,而是在它们日益空虚的形式中逐渐填充着资产阶级的利益和内容。”*[匈]捷尔吉·卢卡奇:《民主化的进程》,张翼星、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3页。自由与平等本来是人的价值,本应是政治实践价值性的体现,然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却沦为了工具性的表现。
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建立使政治实践的工具性获得了新内涵,政治实践的价值性也得以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只是客观描述自然界和社会,而是通过分析社会结构发现社会矛盾运动系统,进而揭示人类历史发展趋势,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只关心人类的处境、关心人类解放、人的自由和人的全面发展,其中蕴涵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诉求,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陈先达:《问题中的哲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性的体现,是马克思的最高价值目标,是社会主义的最高价值追求。然而,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异化劳动中是无法实现的,只有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已经获得解放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随着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确立,异化劳动的外在于人、摧残人的“异化内涵”得以终结,代之以人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解放的“解放内涵”,从而,劳动的“解放潜能”得以充分释放。“实践并不仅仅局限于劳动,不论是体力的还是智力的劳动,而且也开始被理解为社会行动,即一种革命力量,在此行动中,民主制度将社会关系和救赎政治转变成人类创造性的表达和解放社会关系的表达。”*[美]麦卡锡等:《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页。马克思将“劳动”提升到“实践”层次,提出实践—社会关系的新世界观,在社会主义生产实践基础上形成了超越于资本主义的、平等的社会关系。
社会主义政治实践的工具性维度表现为人民使用政治权力保证人民当家作主。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建立,为政治实践的公共性提供了根本性基础,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国家权力真正掌握在人民手里。“整体理解的共产主义不仅改变人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而且同样改变人政治的、法律的、宗教的、道德的和科学的行为方式。”*[德]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80页。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总结了巴黎公社的经验,为社会主义国家提供了基本理念,“公社的伟大社会措施就是它本身的存在和工作。它所采取的各项具体措施,只能显示出走向属于人民、由人民掌权的政府的趋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页。这一趋势的发展从根本上说是社会化大生产的必然要求,生产实践的社会化决定了社会关系的社会化,要求权力主体的扩大化。国家政权收回到人民手里,就决定了要实行人民民主的政治实践。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念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实践正是将这些思想付诸实践。中国共产党除了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没有自己特殊的利益,始终忠实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我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全体人民管理国家,使用政治权力维护人民的主体地位,人民当家作主是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本质和核心要求。
社会主义政治实践的价值性维度表现为通过人民民主的政治实践实现自由人联合体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是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最高命题,是其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价值基点与建构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最高目标,因而,也是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核心目标。社会主义为这一价值目标的实现提供了途径——人民民主的实现与公共性建构。从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不仅是观念上的价值理念,而且成为现实中的价值状况。“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联系和观念联系的全面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1页。当前来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高度凝练,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一最高价值目标的具体表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统领着当代中国的社会规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实践为这一最高价值目标的实现提供了现实土壤。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国家、社会、个人三个层面阐发了社会主义的价值理念,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规范进行调节,推进国家与市民社会的整合与统一,实现政治实践的价值性。
由上可见,只有立足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与超越的总体性视野,才能在实践体系的总体性结构中开掘出政治实践范畴,才能准确理解政治实践概念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工具性与价值性的双重维度。阐明马克思政治实践概念的主体性与主体间性、工具性与价值性双重维度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在理论上,有助于拓展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研究内容和话语体系,推进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当代建构。在实践上,有助于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更好地践行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在当代中国现代性建构中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