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纳：黑暗中的光亮

崔梓萱

去加纳的前一天，我收到了西北大学的拒信。有些失意的我迷迷糊糊地睡到早上八点，离出发剩下不到两小时！于是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拖着行李箱跑去机场和老师、同学会合。

我总想着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要过得有意义，但这个“有意义”从来不包括去做志愿者。直到十二年级开学的时候，公益组织的人来到我们学校，第一次给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学生们展示了在地球的另一端，无数同龄孩子的困苦生活。

从那时起，我就坚定了要去一次加纳的决心。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改变什么，而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加纳的人们知道有人在关心着他们。现在想想也是蛮自私的，当时自己被工作人员所展示的画面震惊了，所以想去做点什么，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或者能更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优渥的生活。直到真正踏上加纳的土地，和那些孩子零距离接触之后，我才不再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抽离地看待他们的生活，而是真正下决心为他们做些什么。

到达加纳的第二天，我们来到了一个距离首都阿克拉不远的学校。在那里，我见到了五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女孩。

学校靠着一片海，海风时不时把浪花拍在沙滩上。周围总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追着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足球。这里并不是最贫穷的地方，但人们仍然因为水资源的匮乏而不得不靠已经被污染的水生活。学校接收了整个村庄部落的学生，但所谓的教学楼，只是几幢低矮破烂的房屋，学生极度缺乏书本和文具。此次加纳之行，每位志愿者都带了一个装满学习用具和书本的箱子，分发给要去的每一个学校。

很奇怪，我到现在还能记住那五个女孩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我答应了她们一定会再回去。回到美国之后，我不小心把装有写着她们联系方式的小纸条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下楼时才猛然想起，然后狂奔上楼抢救出衣服。幸好纸条只是湿了，上面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依然清晰可见，我看着那句“Please come back”，忍不住笑了。

那五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我问后才知道她们的年龄其实和我差不多。她们中的四人穿着学校统一发的衣服，土黄色的粗布上衣配着深棕色的长裙，就好像教室外墙的颜色；另一个女孩穿着粉白相间的格子长裙，手里提着篮子，在卖自家制的糖果。她们的头发都短短的，有些卷曲，脸上的笑容很明媚，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你的内心，但又让你感觉很心安。那个上午，我沒有和其他志愿者一样带着四五岁的小朋友满沙滩地奔跑，而是沐浴阳光，面朝大海，听她们讲自己的故事。她们都希望以后能成为护士，这是一个神圣的职业。她们想去Cape Coast大学读书，可是还没有一个她们认识的女孩能真的实现，所以，对她们来说，这更像是一个遥远的美好的梦。我不知道当时刚刚拿到dream school的拒信的我是怎么有勇气告诉她们，你们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所以一定不要放弃，然后看到她们笑靥如花。现在想起来，我还会有莫名的心酸。她们的情感和梦想或许只有在时不时去看望她们的志愿者那里才能得以释放和表达，但真正去实现那些梦想，要走的大概会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路吧。

Chris的经历是我们在踏上去加纳的旅途前就了解的。加纳是人口贩卖最为常见的非洲国家之一，Chris在小时候就被拐卖并且强制工作至残疾。直到公益组织的人在六年后将他解救出来并给他筹钱做了手术，他才终于又一次能够站直身体。手术后的他比同龄人还是矮了很多，眼里也总是充满戒备。当我们真的坐在他身边，和他一点点地开始交流之后，才从他嘴里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他怎么被打断后背上的骨头，因为没有条件治疗而在两年的时间内都没办法直起腰，直到有好心人筹钱让他做了手术。而这么顺利被解救的原因不过是他对他的主人没有了更多的价值，所以理所应当地被抛弃了，这样才被人发现。

他只有20岁，我说你只比我大了不到2岁，他腼腆地笑笑，并不看我的眼睛，却一下让我红了眼眶。从小没有父母，在12岁时被拐卖虐待，在本该最无忧无虑的时候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我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语言能安慰得了他，也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再去相信身边的人。我不知道那暗无天日的六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只记得当我们一起用水彩画画的时候，他在一片黑暗的背景里画了半个若隐若现的太阳，点上了几缕橙黄色的霞光。或许那是他曾经在海岸上，精疲力竭时抬头看到的景象吧。幸运的是，他最终活着看到了光亮。

有一天在大巴车上等老师的时候，我看到一旁的板车上睡着一个小孩，他只穿着一件破烂的衣服，张着嘴睡得正香。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他醒来之后应该会很渴，一冲动就走下了车，放了两瓶水在那个孩子旁边。谁知我一放下水就被旁边的小孩团团围住，让我买东西。我拼命跑回到大巴上，被当地的向导训了很久。向导告诉我以后不要给他们任何东西，因为一定会有很多人哄抢，会出乱子，就算我的初衷只是让那个孩子能喝上一口水。回到座位后，我发现放在他身旁的水已经被抢走了。坐在旁边的同学还在吵吵闹闹地放着音乐，我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还在熟睡、一点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小孩忍不住哭了。或许，真正可以改变他们生活的是那些我们给不了的东西。在加纳，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因为看到那些自己想帮助却无能为力的事情而难过。

在最后一站的村庄，学校的师生一起表演节目欢迎我们。孩子们站在太阳下，眼睛里有些羞怯，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好奇。在那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年幼的孩子也许从未看到大人们这样隆重地接待过什么人。当具有当地特色的音乐响起时，他们忍不住跟着音乐一起兴奋地上下跳动，丝毫没有被烈日和干渴所影响，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清澈的眼神和清脆的笑声。孩子们会为一个足球乐开花，女人们会为一首熟悉的歌曲而翩翩起舞，男人们情不自禁地为同伴的表演喝彩，而老人们则坐在屋檐的阴影下，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的子孙后代，时不时被逗笑。我们所到的每一站，每一所学校，都是如此。生长在那里的人们仿佛感受不到我们外人眼中认为的他们正在经受的痛苦，反倒是每一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在这样的环境中苦中作乐。加纳人民展现给我们的是他们的乐观、善良、知足，他们会为自己的梦想而展开笑颜，也会为自己的文化而挺起胸膛。我们对他们的同情也许是他们最不需要的，这样一想，我反倒有些释然。诚然，加纳是一个需要改变和发展的国家，也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提供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来改变加纳的现状。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给予这个民族应得的肯定，以及对当地人乐观、知足的精神的尊重。

希望下一次，那个在板车上睡着的男孩能笑着醒来，希望我见到的孩子们都能改变他们自己的人生，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也希望我能再次见到让我魂牵梦萦的那五个女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