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秋天
2018-01-29刘绍良
刘绍良
秋天是个满蕴喜悦的季节,而我却在喜悦中品尝忧伤的滋味。
每一株梨树下都有落果,这是它们成熟后自己掉下来的。我在房间里静坐或读书的时候,常常听见门外有沉重的一响。响声越大,落果必然越大。金秋的果实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无疑是属于自然法则的事情。这些落果在地下时还会发出清香的气息。类似酒一般的气息。甚至,它们的色彩还会比树上的更鲜亮诱人。这时候我常常会捡一个起来,转动着观察它的外圆。然后,我会用另一只手去擦擦泥土或草屑,咬一口慢慢咀嚼。“这梨真甜,有甘蔗味。”我在咀嚼着梨肉的时候,心里说着这句话。不过,这句话却是一位从州府来的女性客人嘴里说出来的,被我深刻地记住了。
从城市来的女性客人总会对地下的落果发出惊呼,有的还会马上到树下拾捡,然后,把其中的一个两个拿到水管上冲洗。入口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梨真甜,有甘蔗味。”
把梨种出甘蔗味来,这是我的功劳,当然,还得感谢土地的馈赠。城市里仅有的那一点点绿是绿化树的顽强显示,它的作用在于净化空气和调节城市人的眼睛,因而不可能结出有甘蔗味的果实来。我的梨树结出的许多果实,本来就是为城市准备的。在城市的水果市场上,如果我的水果能永久地占领一个摊位,这就是我永久的光荣。
我在一株缀满果实的树下坐了下来,把绒绒的青草压了一个坑。然后。动手去清除附着在衣裤上的沾沾草的长条状籽粒。这些籽粒讨厌至极,它们被自由伸展的草茎托举着,一簇簇地对着天空和四面八方,人走过时碰了它,它就一簇簇一根根地跟着你走。这些籽粒的头部都有着些倒钩状的绒刺,从衣裤内拨出来的时候还会伤了肉眼看得见的纤维。在这时刻我非常生气,我把由另一件事情引起的不良情绪转移到沾沾草上。我用力地揉着我的衣裤上有沾沾草的部位,然后把它们逐一掸去。
因为销路不畅,成熟的梨果不能及时采摘,销往城市的水果市场,这红红的甜甜的果实就一个个地掉落地上。我本来很感谢西双版纳的客商,是他把我的产品的一部分销入了缅甸。一个月前,我满怀信心地看着他的红色大卡车一趟趟地拉走了我的产品,这让我在计算着今年的成本和利益数额的同时,开始为明年的工作做着计划了。突然地,那辆红色的大卡车被一个本地的经纪人带到坝子西边的马鞍山乡去了。这位客商是去年的主顾。是我今年唯一的上帝。上帝說:“我们是老朋友了,今年不用签合同,也不用付订金了。”在我接触的市场范围内,商业原则与江湖义气各有千秋,却也不可避免地藏着温情与残酷。
我很长时间没有到西双版纳去了,但那里的热带风光却历历在目,让我相信汇聚在那里的国内外游客,以及本地居民,都会对我的梨果发出称赞,这位客商一车车地从这里拉了过去,必然是受到了市场的欢迎并且赚了可观的利润。红色卡车往西山去了,这是一种市场心理学起的作用,是一种商业智慧,是向我压价的无言的挑战。在市场范围内,精英和白痴常常是一对亲兄弟,譬如上山来观光的访客,他们称赞我是精英的同时,我突然觉得我其实是白痴。
我不能不把成熟的果实摘下来。一堆堆地堆在树下荫凉的地方,再盖上些青草或草席。在这晒秋老虎的日子里,昼夜的温差很大,中午的太阳辣得叮人。梨果在这样的环境中储藏不了多少时间,脱水和腐烂都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我坐在树下孤独而忧伤着的时候。自然会想到物质不灭的物理定律,但是,我已经成功地把这些物质的一部分转化到另一种物质上了,却收效甚微。转移的过程就是把落果拾捡回来,用砖头砸碎了喂鸡喂鸭喂鱼。天天观察的结果,鸡鸭和鱼并没有快速生长起来。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把鸡鸭和鱼都养得太少,它们没有能力在短期内转移这么多的物质。
这时候的松鼠和鸟雀都奢侈得很,它们绝对看不起去品尝地上的落果。就说我门前的这株梨树吧,本来结了好几个品种的果实,而栖息在我头顶楼层夹缝里的一对松鼠夫妇,在我的注视下按先成熟的先吃,后成熟的后吃的原则。已经吃到了最后。最后的两个红雪梨是晚熟品种,还在枝头上挂着,但果面上都有了它们的牙痕,这是记号。暂时先留着。今天早晨,我看见它们已跑到阶前的树上去吃远处的美食了。鸟雀是最自由自在的精灵,在晚秋的季节里它们仍然有吃不完的东西。坝子里一片金黄的时候,它们就成群结队离开了果园,去啄食那些成熟的稻谷。眼前,稻谷已经全部收完了,它们在寻找掉落的谷粒之后,就会迅速地把注意力转回山林果园。这是秋天为它们安排的盛宴,让它们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幸福而快乐地歌唱着。由此,它们成群飞翔时的身影,让我看做是天使的舞蹈。
天使的舞蹈非常优美,它们是一群永远值得歌赞的生命。它们舞蹈在蓝天白云之下,舞蹈在红色梨果之上。这时,它们在尽享欢乐之余,落在树枝上啄食梨果的时候。似乎尝到了那里有我忧伤的滋味。于是,它们高昂的歌声突然降为低调;有的,甚至把嗓音和着梨汁咽到了消化力极强的胃里。我的忧伤渐渐被它们的胃消化了。看着它们灵动的身影和贪婪的吃相,我心中不党温暖起来。枝头上,一只花翎鸟对我做了个鬼脸,又把一只翅膀举了起来,向我致意。这是让我感动的场景,这是它们对我的辛劳和慷慨的回报,这是又一次物质转移的结果。
物质还有另一种更成功的转移方法。这种方法每年一次在我的土地上重复着。每年夏秋之交的日子里,我的早熟梨逐渐成熟了,这时我除了用弹弓把点燃的爆竹射向天空。让响亮的爆炸声惊飞鸟雀,还得时时提防四处追逐那三五成群的背着背箩偷梨果的村民。如此,我在讨厌鸟雀的同时,更讨厌这个人类群体。偷梨的村民跟鸟雀一般,专捡最大最好的一类下手。这时,我把鸟雀的行为看做是天性使然,把人的行为看做是心智迷乱。鸟雀是纯动物性的物种,但它们在自己的群体生活中。也一定会在自然法则中建立了共同遵守的道德秩序,只是它们不知道它们天性遵循的行为规则中含着道德的成份。我不能把偷梨的这个人类群体与啄梨的鸟雀列为一体,当然,在这个人类群体的行为中,也许还含着些与鸟雀一般的天性。在中国古代圣贤的经典著作中,《三字经》曾一度成为家喻户晓的启蒙和规范幼童思想的读物。如此,其中:“人之初,性本善”中的一个“善”字,让我深信不疑。然而,在现实中我碰到的“恶”行,却常常发生在人的身上。恶从哪里来?这问题让我困惑不解。endprint
为了阻止人的恶行,我在三个月前用掉了手头仅有的四万元钱。买了水泥桩、钢网、刺铁丝,把果园下部村民最容易侵人的约八百米的边缘围了起来。如此,这部分土地和正在成熟的梨果暂时地清静和安全了。但那个路口,我已用铁链横档着的路口,仍然被一些人把双腿跨了进来,把摩托抬了进来,堂而皇之地把恶行展现在我的眼前。此时。我向山外友人说过不止一次的豪言壮语被击得粉碎,只好又忍痛借钱砌了两根粗壮坚实的柱子,装了两扇铁门。想来惭愧,我对山外友人说的豪言壮语是:“我的果园没有大门,欢迎你们随时来与我分享乡野情趣。”
我坐在树下羡慕着啄食梨果的鸟雀,心里想到那一个曾让我讨厌,进而仇恨的人类群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每年这个日子,树上的果实早已摘完,地上的落果也被那个群体一箩箩地背了回去。这是一个没有水果滋润的村庄的村民。落果的成分里仍然有着甘蔗的味道,吃到他们嘴里的时候,一定也让他们的生活多了一份色彩,这总比腐烂在地里要强得多。只是,我的围栏、大门已经有效地阻止了我眼中的恶行,不能在我一个人的窘境和矛盾中把它打开。我突发奇想,这个人类群体如果能长出翅膀多好。这时我会心甘情愿地把我生产的物质,成功地转移到他们的胃里,而他们的行为,也就暂时如眼前的鸟雀一般了。只有天性,没有恶行。
我坐在树下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心情变得坦然起来。面对一个我无力改变的事实,只能屈从而别无选择。这时有一个电话打断了我的遐思。电话是城里的友人打来的,语气真诚而热烈,祝贺我的一本山地散文集获奖。接着他又说:“请客。”我从来不愿意请客或者做客,这是从浪费时间的角度考虑,而此时,请客又是一个物质转移的好办法,亦是一种顺天意而行善道的行为。城市人是不轻易走出城市的,他们早已成了城市的俘虏,而当他们中有人走进我的林地的那一刻,下车时的第一句话就是赞美。我的来自城市的客人,大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而他们的好奇和赞美,以及对土地的想象和无知,常常让我感觉到有一种似儿童般的幼稚。我早已习惯了面对幼稚坦然地微笑,我想我微笑时一定象童话中那位守护山林的智慧老人。
在秋天的果园里,表象会让人开心,深层会让人烦恼,以至我在独处时总感忧伤。忧伤是一种人性美,我的形象在客人面前成熟而且淡然。
我打了许多个电话,每一个电话我都说着同样的话。我说:“我的红雪梨熟透了,红红的,有甘蔗的味道:我的鲫鱼吃了很多梨汁,其味鲜美无比;还有鸡和鸭子,都是吃苞谷、青草、昆虫和梨汁长大的,那肉更是说不出的香嫩。来吧,我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我恭候着你们的光临!”我自己动手去采摘果实和蔬菜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让客人们自己去采摘一些他们想得到的果蔬带回城里,再去向他们的亲友们炫耀,请他们分享,这也是我能感应到的一份愉快。还有一个很实际的好处,那就是我能省下一部分采摘蔬果的工钱。
有时候在愉快的过程中也会发生意想不到让我不愉快的事情。在果园的停车场上,被邀请的客人又总会带来一些我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些陌生人大都对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热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女人,被介绍为某某长的夫人的女人,让我有一种本能的回避反应。明显地,我终于在一位这样的女人眼里看见我自己的形象:卑怯、猥琐、奉迎。当然。这只是这位特定的女人的错觉而已。在错觉的引导下,她放松了那份矜持,把难得在其他场合展现的真性情露了出来。“日本鬼子进庄啦。”这句话本来是过去到果园的我的挚友们自嘲时随口说出的,用到眼前这位女人身上却非常合适。被邀请的掠夺不等于侵略,她总是面带微笑,关切地视查了我的所有产品。并坚持都要带回去亲口尝一尝。应酬这样的客人时我心里早没有了愉快的成分,我的愉快只堆砌在脸上。分手時,她一定感受了我更真诚更慷慨更热切的意愿,我说:“下次,请开一辆更大一点的车子来。”
让我高兴的客人或者让我不高兴的客人,已经一拨拨地来了又走了。这很多,只相对于我的接待能力而言,尽管他们觉得已经吃了很多也带走了很多,但这毕竟是近千亩的果园啊!在我的山居小屋周围,树上的果实和地里的蔬菜明显地少了下去,而地上的落果也明显地多了起来。林地深处呢,一树树的果实红得更艳,让我明白,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后,它们如果仍不能进入市场,必将全部掉落地下。我准备用不断降价的方法来吸引那辆红色的大卡车了,让更多的版纳的买主知道我的红雪梨的滋味。成了我眼下最高的奢望。红艳的梨果总不断掉落,它们终将腐烂后又化做泥土,成为这块土地上最好的肥料。
我远离城镇乡村,隐居似地耕耘在这片山地上,就想寻找一份宁静,寻求一个透视社会、人生的最佳角度,同时,寻求一条曲径通幽的道路,在纯自然的半自然的环境中达到一种本质意义的和谐,把永恒的自然精神引人今天的社会意识层面。在城里:“山上人进城啦”的欢迎词,代表着一种对我的生活方式的认同。羡慕是常有的事,然而,这类羡慕只是他们潜意识的自然流露,瞬间即逝。
我有意地远离人群又大量地请人上山,这是一个发生在这晚秋时节的关于我个人的矛盾。我在这矛盾中挣扎着的时候,身旁又掉下一个又红又大的落果。这落果约有一市斤重,闪过的念头就是它最少值一元钱。为什么是钱呢?问题渐渐明晰起来,我在秋天的一切忧伤,都是这个怪物作的祟。如果我在梨树下闭目打坐,排除一切钱和人的干扰因素,那就没有任何烦恼可言了。进而,我顺应着天性。去观赏所有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动物和植物。心境自然会高远起来,精气神自然会充溢起来,也许还会长寿百年呢!
在这块土地上,我正在经历着第十四个秋天,而且已到了晚秋的日子,那么,我收获了什么呢?我似乎收获了一个完整的秋天的色彩和心情,只将失去又一轮四季岁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