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之爱田园之忧

傅占魁

我与春和先生不甚熟悉，只是诗友相聚，见过几次面，大家都称呼“老禾”。我们都不善言辞，未及深谈，但他的举止沉稳、文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近日，应编辑约，为吴春和先生的田园诗词写点文字，才知他是生活在农村的一名教师。读其诗词，想见其为人，朴实一如田园的自然本色；谦恭亦如谷穗的低垂，犹如他的名字，春风和融。既有田园的泥土气息，又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二者血肉相连，诚乃人生诗化之境。

展读春和先生的田园诗词，扑面而来的是那久违的阵阵乡风。乡风是劳动的舞蹈，农民是编织田园锦绣的画家：

郎挑秧篓扭秧歌，姐舞腰肢织锦罗。

玉手飞扬争退步，前头希望一棵棵。

这首竹枝词《插秧》，读来特别亲切，让我忆念在乡间插秧的情景。“扭秧歌”，不仅表现出担子在肩上起伏的节奏美，同时，也因为田埂很窄，高低不平，沟沟坎坎，弯弯曲曲，步子常呈蹦跳、跨越式摆动，担子在肩上晃晃荡荡，如同扭秧歌一般，喻意生动。插秧是一桩很讲究的技术性农活，一手分秧一手插，秧要分得匀，还要“快递”到另一手上。秧也要插得稳、快，还要横竖成行。以“玉手飞扬”“织锦罗”比喻十分恰切。“争退步”亦是插秧的特点。一般每人左右横排四五行，由前向后退着插，手脚麻利的高手，同时开插，暗自竞争，否则就有被左右“关门”的尴尬。“前头希望一棵棵”虚实结合，收束全诗。从早到晚，插一天秧，虽然累得直不起腰，但凝视那亲手编织的绿色经纬，好像变成了一棵棵黄澄澄的谷穗向人招手。这是秋收的寄望，是种田人最甜蜜的梦想。欣慰之情，非经历者所能体会。这诗意的结尾，是全诗的点睛，是春种与秋收、现实与未来、因果必然的联结。《竹枝词·农事五首》除《插秧》外，割谷、除稗、摘棉、挖藕等，也无不是对田园劳动美的永恒礼赞！“数九寒天多好汉，烂泥底下认枝桠。”作者善于寓艰辛于快乐之中，揭示农民朴实、坚毅、乐观的心灵美。

乡风是湖畔荷馨、水乡爱情的风俗画：

纤纤玉指捅阿呆，双岳堂前你讨乖。

湖上张帆难掉舵，郎君花轿几时来。

一个“捅”字，便将姑娘的聪慧、细腻，小伙子的憨厚实诚的形象，栩然在目。转结二句更是水乡风情、民歌本色，此情此语，雅俗皆赏。

“渡口桥头都姓龚，渔村举目尽芙蓉。”

依田而居的村庄就像一个大家庭，是社会的缩影。中华民族五千年生生不息，虽饱经天灾人祸、外寇侵犯，但中华文明是世界四大文明中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正与乡村田园农耕的稳定、团结密切相关。春和君的诗表现了这一特点。如《卜算子·消泗乡灾中大转移》：

垸潰没村墟，雨急人声杂。正是鸡飞狗跳时，儿恐母惊答。 孤困不孤单，车队环三匝。二万生民破浪行，又卧清风榻。

在此风狂雨急、堤垸崩溃、村庄被淹之际，一方有难，八方救援，“孤困不孤单，车队环三匝”，终得转险为安。

“满囤金色香农舍，泻地银辉喧野滩。”乡风是五谷的芬芳；“百里盈香百里蜂，湖乡淹没花丛中。”乡风是花木的笑容；“竹海漂流数点红，花溪十里一条龙。”乡风是潺潺溪水流动的山水长卷。乡风是泥土的气息，乡风是飞禽六畜的追逐，乡风是生命长青的呼吸，乡风是农民纯朴的秉性，乡风也是我们诗的灵魂！守住乡风，就是守住我们诗歌纯正的基因！

其次，对农民、五谷天然挚爱之情。

应该说，我们每一个在农村出生、在农村长大的人都会有这种爱。即使城里人，其前辈也都是从农村来。你一声啼哭，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嘴要吃的，身要穿的，莫不源于田园。是以，田园是我们生命之母，谁能不爱！只是诗人的心，比常人更深重些罢了。春和的田园诗词，就处处饱含着这种深挚的爱。如《秋雨》：

菊花香带雨，天黯抱深秋。

何处寒号鸟，此时安乐牛。

田园金欲滴，松岭翠仍流。

丰稔随风响，梳清几点愁。

深秋时节，菊花带雨而开，天也黯然无光，阴沉沉地一张苦脸。远处，传来一阵凄凉的鸟叫。此时，只有劳苦的牛，才得以安闲。农民眼睁睁瞅着田野的稻谷、粟米，金黄欲滴，含雨欲哭，却不能收割！寒风苦雨啊，你只顾摇晃着成熟的庄稼，却如何梳得清农民心中的愁绪？目睹一年血汗浇灌的丰硕果实，在雨中受难的情景，我们每一个种过田的人，都会有这种心急如焚的无奈。读是诗，自会共鸣不已。但无真切体验者不能道，无深厚之情亦难道。春和君却通过形象思维，将痛苦的心情表达得十分真切、细密、通透。值得注意的是：全诗八句，情景两两相对，反衬的手法，更加重了对秋雨绵绵的忧愁。忧农民所忧，爱农民所爱。忧患之情思，正是基于深沉的爱啊！该诗以文气的雅语，与通俗的口语，浑融和谐，不作秀，不做作，不凑合，不故弄玄虚，达到了雅而不僻，俗而不庸的语言境界，堪称佳作。

又如《除稗》：

抢肥占水你疯狂，到底难为我口粮。

今日认清真面目，无情一把甩山岗。

诗人通过对“稗子”的恨，表达了对稻苗的爱。稗子是混迹于稻苗中间的恶草，为农民深恶痛绝。起句“抢肥占水你疯狂”，揭示了稗子的特点：为了疯长，压倒稻苗，便抢肥、占水；为了迷惑人们的眼睛，稗子乔装打扮。在外表上与稻苗有着惊人的相似，以致在除稗子时，人们往往拔掉了不应该拔掉的稻苗。但稗子终究要露出马脚，人们吸取经验教训，认清了稗子的真面目：稻苗在分叶处有毛，而稗子没有。稗子的叶片尖长些，长大分开，稻苗却在一块。

由稻苗与稗子，我们可以产生相似的联想，类比人类社会中的正人君子与奸恶小人。君子成人以美，小人谤人以恶。小人当然不可能明火执仗说他自己是小人，他也要如稗子一样，给自己贴上君子的标签，以自欺，并欺人！由此，该诗便有了现实的审美意义。这同样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像这样充满爱的佳作，随处可拾。

春和先生田园诗词的另一特色是田园的当代之忧。

爱和忧患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只有爱之切，才能忧之深。只有对你所关注的人、事、物寄托着深情的爱，期待着美好发展的前景，你才会对其现状格外清醒与敏感，忧虑其不足之处，迫切希望不断完善，持续进步。所以，鲁迅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否则，只知安逸享受，陶醉现状，无关痛痒，不去忧虑未来，奋发前行，这种所谓的爱，只是肤浅其表，甚至有害。是以，基于忧患的爱，才是根本的、深刻的、真挚的爱。小到大人对于小孩的成长，员工对于企业的发展，大到全民对于民族的兴衰，人类对于大地田园生态，等等，莫不如此。春和先生对于田园的爱就流露出这种可贵的忧患。如《雪后望野》：

晴空天万里，望处尽高楼。

花草非生圃，田园不见牛。

无为子孙计，卖力稻粱谋。

几户少耕地，多人加冕旒。

雪后天晴，万里灿烂，可是放眼见到的，全是钢筋水泥堆砌的高楼，不仅吃的蔬菜瓜果，已无泥土之香，连花草也不是生长在泥土的苗圃里。千万年，先民精耕细作留下的沃土，被高楼蚕食鲸吞，挤到了边缘，俯首勤耕的牛也未见踪影。诗人见此，痛心呼喊：“无为子孙计，卖力稻粱谋！几户少耕地，多人加冕旒！”

失去田园，失去泥土，是生命攸关的大事。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写道：“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习近平总书记在2015年1月就生态文明强调：要留得住绿水青山，记得住乡愁。乡愁就是你离开这个地方会想念的。田园自然赋予我们诗的意义就是生命性。春和先生的诗，真切表达了田园的忧患，生命的忧患！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田园是他生命的摇篮，也是我们生命所系，诗之所系。切盼有更多当代特征的田园诗横空出世！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教培中心研修班导师、中华诗词创新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多次任全国诗赛评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