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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通考·经籍考》的整理、著录及其评价

2018-01-29

图书情报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四库总目刻本

连 凡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武汉 430072)

1 马端临及《文献通考·经籍考》简介

马端临①马端临的生年经白寿彝考证定为1254年之后(白寿彝:《马端临的史学思想》,《江海学刊》1962年第5期),学界对此无异议。而关于其卒年,学界则有多达5种意见,即1323年、1324年、1330年、1334年与1340年。学界多持1223年说。邹明军则通过对《扶风马氏宗谱》等文献的详细考证,赞成余庆民的1334年之说。其说可信,今从之。参见邹明军:《〈文献通考·经籍考〉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6-23页。(1254~1334),字贵与,号竹村②学界多从《宋元学案》卷89《介轩学案》中的记载马端临的号“竹洲”。邹明军指出:“马端临的外孙兼孙女婿许瑶《宋故辟雍造士程公先生时登行状》和《马氏宗谱》所载马端临为宗谱写的《竹村先生序》中端临均号‘竹村’,故当以‘竹村’为是。”参见邹明军:《〈文献通考·经籍考〉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9页。。饶州乐平(今江西乐平)人,中国宋末元初著名史学家。其父马廷鸾,南宋末官至右丞相。马端临早年师从朱子学派的曹泾,学习史学与理学。咸淳中,中漕试第一,德祐二年(1276年),元军攻陷临安,于是绝意仕途,专心随其父隐居乡里读书著述。他曾协助其父编撰《读史旬编》,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功底,又在其父指点下,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前后开始编撰《文献通考》,书成于大德十一年(1307),马氏是年54岁,前后历时二十余载。此后他又曾出任慈湖与柯山两书院之山长。除《文献通考》外,他还著有《多识录》、《义根守墨》、《大学集传》等,今均已亡佚。

《文献通考》是马端临以其毕生精力完成的一部记载从上古到南宋宁宗嘉定年间的典章制度沿革的通史巨著。全书共分为24门,348卷。其中《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5门为其新创,另19门则由《通典》沿袭扩充而来,其中关于宋代的典章制度尤为详备,可补《宋史》之不足。后世将其与杜佑《通典》、郑樵《通志》并称为“三通”。

作为《文献通考》第十八门③有一些研究者将《经籍考》称作《文献通考》第十九门,这当是转抄华东师大点校本《文献通考·经籍考》书前的“出版说明”而致误,依据《文献通考·自序》所云之次序以及《文献通考》书中的实际排列情况,《经籍考》实是《文献通考》第十八门。的《经籍考》76卷集中体现了马端临在目录学上的突出贡献。它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共55类。马氏先据《汉书·艺文志》 (下文简称《汉志》)、《隋书·经籍志》(下文简称 《隋志》)、《新唐书·艺文志》 (下文简称《新唐志》)及宋代的四部 《国史·艺文志》④分别是吕夷简等撰:(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艺文志》、王珪等撰:(仁宗、英宗)《两朝国史艺文志》、李焘等撰:(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国史艺文志》、不著撰人:(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中兴国史艺文志》,下文一般简称为《三朝志》、《两朝志》、《四朝志》与《中兴志》。叙述历代典籍整理经过及收藏情况,并记载宋代学者的有关藏书言论。其下著录“存于近世而可考”之典籍约4 200余种⑤前人时贤关于《经籍考》所著录书籍数目众说纷纭,有3926种、4139种、4000余种、4300余种、5000种等说法。笔者通过对全文的统计分析,确定《经籍考》全书共著录书目3938条,这其中加上“数书一录”(一条书目中同时著录数种相关著作)者约409部,减去“一书重见”(同一种书在不同书目下重出)者约百余部,总共著录书籍约4200余种。,其解题文字几乎尽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下文简称《郡斋》)、陈振孙 《直斋书录解题》(下文简称《直斋》)二家提要目录,兼引四代(汉、隋、唐、宋)艺文志、《崇文总目》(下文简称为 《崇文》)、《通志·艺文略》、各书序跋及文集、语录等相关资料,以达到其 《文献通考·自序》所云“记其著作之本末,考其流传之真伪,订其文理之纯驳”[1]9的目的,从而开创了辑录体⑥王重民最早在其《中国目录学史论丛》中将《经籍考》这样“钞辑序跋、史传、笔记和有关的目录资料以起提要作用”(《中国目录学史论丛》,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0页)的编著方式“拟称之为辑录体”,并将“辑录体”与自古以来的“敘录体”(如《四库总目提要》)及“传录体”(如《七志》)并列而为目录书的三种基本体裁形式。的目录形制。其书尤为清代以降的目录学家所效法和重视。在中国目录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2 《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版本与整理

在《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版本研究方面,孔建国在其硕士学位论文《〈文献通考·经籍考〉研究》第二章中以各版本初刊本的时代先后为序,分别介绍了《文献通考》单行本、《经籍考》单行本和《文献通考》“三通”“十通”本的初刊、递修版本的由来和版式特征[2]。刘兆佑在其《〈文献通考〉版本考》一文中考定《文献通考》的初刻本应是泰定元年西湖书院本[3]。潘洁(2009)在其《黑水城出土〈文献通考〉版本考》一文中介绍了1983年至1984年在内蒙古黑水城出土的《文献通考》残卷,并从板式、刻工等方面考证此本为元泰定元年西湖书院刻本[4]。诸家研究各有所得,但还有一些遗漏。下面笔者试图在前人基础上全面梳理一下《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古籍版本及其影印本的情况,然后重点论述笔者对今人整理点校的相关情况及其得失的评价,尤其是对华东师大点校本《经籍考》中所存在的问题做进一步的探讨。

《文献通考》于元大德十一年(1307)成书后,由于卷帙巨大,加上个人财力有限,并没有立即得以刊刻流传。直到延祐四年(1317)七月道士王寿衍受元仁宗委派前往东南寻访“有本事的好人”,并于次年发现马端临“可谓济世之儒”,所撰《文献通考》“纂集古今,浩汗该博”,“与唐杜佑《通典》相为出入”,“其议论则本诸经史而可据,其制度则会之典礼而可行”,对“治国安民”确属“有用之学”,并提议“官为镂板,以广其传”[1]卷首11-13。仁宗采纳了王寿衍的建议。于是元至治二年(1322年)由西湖书院主持雕刻,马端临不顾年迈亲自负责校勘,官家为之刊行,全书至泰定元年(1324)始告刊成,是为《文献通考》初刻本。西湖书院初刻本今已无全本,只有几个残本与补修本传世[5]。但2005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以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282卷原刻残本(其中《经籍考》部分亦有残缺)为主体,缺者以现存其它原刻残本配补,最终得以补全348卷,并收入其“中华再造善本丛书”出版发行,从而基本再现了原刻的面貌,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现存古籍刻本中的最早全本则为元至元五年(1339)余谦西湖书院补修本(今一藏上海图书馆,一藏广东省中山图书馆)。此外,《文献通考》的古籍刻本还有明正德十一年(1516)至十四年(1519)刘洪慎独斋刻本、明嘉靖三年(1524)司礼监刻本、明嘉靖四年(1525)冯天驭刻本、万历司礼监刻本、清乾隆十二年(1747)武英殿刻本、同治崇仁谢氏刻本,以及广州学海堂刻本与浙江书局刻本等。1935至193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二集中收有《十通》本《文献通考》(据武英殿本),影印精装两大册发行。中华书局(1986)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又分别据商务的“万有文库十通本”影印,并多次重印,是为今日之通行本。此外1985年台北世界书局影印的《钦定四库全书荟要》,以及1986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的《文渊阁四库全书》,都收有《文献通考》全本。

《经籍考》起初只是作为《文献通考》的一个门类随全书流传,并没有独立出来。已知较早对《经籍考》给予特别关注者,当属明代何乔新(1427~1502)。他对《经籍考》予以了高度评价,认为其胜过前代正史中的“艺文志”。因为“艺文志”往往只载卷目,“而《经籍考》则载其著述之由,辨其纯驳之异,而先儒之议论附焉”,“信乎为群书之体要也”。[6]145但由于“《通考》卷帙重大,人不易致。《经籍考》自可孤行,以资博洽”[6]145。于是他将此志愿告知时任江西按察司佥事的黄仲昭并最终促成了《经籍考》单刻本的出版,即明弘治九年(1496)黄仲昭、张汝舟刻本(今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等收藏)。这是最早的《经籍考》单刻本,《经籍考》也成为《文献通考》中唯一单行的门类,由此可见其在整部《文献通考》中的重要地位。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卷十三史部政书类著录有明抄本《经籍考》十二卷,署马端临撰,今藏浙江省天一阁文物保管所。另外,清代校勘大家卢文弨有《〈文献通考·经籍〉校补》一卷收入其《群书拾补》初编第五十三卷之中,今有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卢氏抱经堂刻本。现代著名学者张舜徽先生则称其尝欲继卢文弨《〈文献通考·经籍〉校补》补其缺而未成[7]24。

以上是笔者所梳理《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古籍刻本及其影印本的情况。

《文献通考》全本有两个点校本,均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和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整理点校,其一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出版,收入其《传世藏书·史库》①《传世藏书》是一套囊括我国从先秦到晚清历代重要典籍的大型丛书。精选有深远历史影响的一流名著一千余种,全书分经、史、子、集四库,每库又分若干部类,共计二亿七千六百万字、一百二十三册。之中,共三大册。此本的底本与下述华东师大点校本《经籍考》相同,以清武英殿三通合刻本《文献通考》为底本,不同的是此本采用横排简体字,但校记做得比较详细。对比其中《经籍考》部分与《经籍考》单行本,可知其已做了较详细的对校、他校工作。质量胜过单行本《经籍考》,只可惜其《经籍考》部分未曾独立,洋洋三巨册共4 279页,而全书又收入丛书中不单行出售,一般读者不易利用。并且此本是简体横排本,不符合古籍整理的规范,还存在不少失校,以及排印错误的情况,因此不能令人满意。其二由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单行出版,此本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和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重新点校,以清乾隆十二年校刊的武英殿本为底本,以其它四个版本为校本,点校体例与标点依《二十四史》的整理方法,全书采用繁体字竖排印刷,计1 000万字,并且在上述1996年点校本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地校勘,是目前最好的《文献通考》(包括《经籍考》)整理点校本。

《经籍考》的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的点校单行本是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点校(竖排繁体)《文献通考·经籍考》上、下两册,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是为今日之通行本。据其卷首之“出版说明”,可知此本系以清乾隆十二年(1747)武英殿刻本为底本,以上海图书馆藏元至元五年(1339)余谦西湖书院补修本和华东师大图书馆藏明弘治单刻本为对校本,参之以其他诸本,附著校记,如系明显误字,则直接予以改正。此本因为文本基本可靠且使用方便,对促进《经籍考》的流传与研究起了较大推动作用。但需要指出的是,此本的点校工作还有一些不尽人意之处。由于此本未做详细的他校工作,存在一些校勘与点校错讹。杨寄林(1988)有专文《新版〈文献通考·经籍考〉经部标点勘误》将其经部标点误例归纳为十五条,即:①、不详出典而误例;②、不谙史实而误例;③、不察地理而误例;④、不考著述义例而误例;⑤、不斟事理而误例;⑥、不品文意而误例;⑦、不探词义而误例;⑧、不揆语法而误例;⑨、不审辞气而误例;⑩、因失校而误例;、一书误为二书例;、二书误为一书例;、人名误为书名例;、书名误为语词例、引文隐没不彰例[8]。这些误例涉及《经籍考》的方方面面。其中导致①、②、④、⑤、⑥、⑩、、、、、诸误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点校者未做他校工作所致,即未将《经籍考》与其辑录材料的原典文献进行核对,如引“晁氏曰”则当与《郡斋读书志》原文(《经籍考》中兼引《郡斋》之袁本和衢本)比对其差异,引用它书亦然。③、⑦、⑨诸误例则是点校者的文献功底与古文水平有限或疏忽大意所造成的。

《经籍考》因其辑录群书的体例决定其资料基本都有原典来源,因此对其文本的校勘主要就是他校。如前所述,最早进行校勘工作的是清代学者卢文弨,著有《〈文献通考·经籍〉校补》一卷收入其《群书拾补》中,虽仅是一些零散札记,不能算是通校,但仍有不少可取之处。1936年商务印书馆“十通本”《文献通考》也在“校勘记”中做了一些工作,多数较有价值。王义耀(1985)[9]、严文儒(1992)[10]等人在专文中指出在将《经籍考》进行他校时发现的若干错讹。陈仕华(2006)将《经籍考》中的引文情形归纳为增字、删字、改易、误引四类[11]。乔衍琯(2008)将《经籍考》中的讹误归纳为增、删、易、脱四类[12]。温志拔(2010)指出《经籍考》中还存在“误增条目”和“漏引、误引‘晁氏曰’或‘陈氏曰’”的讹误[13]。除了上述专门的研究之外,作为《经籍考》辑录资料来源的相关著作的现代点校本中也保留了大量的相关校勘成果。其中尤以《直斋》与《郡斋》最为重要。据笔者统计,《直斋》全书共有3 093条书目,其下有3 076条解题,《经籍考》辑录了2 818条,占《直斋》全部解题条数的91.61%,可知《经籍考》中保存了《直斋》的绝大部分解题。清代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直斋》(殿本)之前,《直斋》几乎没有单行本行世。日本学者山内正博论证了《经籍考》中所载《直斋》比起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出来的殿本更接近《直斋》的原本。那样的话《经籍考》的校勘价值无疑更加重要了[14]。今学界通行的徐小蛮、顾美华点校本《直斋》即主要以《经籍考》作为校勘依据。同样,据笔者统计,《郡斋》全文有1 497条书目,其下有1 496条解题,《经籍考》引用了1 437条,占《郡斋》全部解题条数的96.06%,可见《经籍考》中几乎完整保留了《郡斋》(包括衢本和袁本)。正因此,也使《经籍考》成为校勘《直斋》与《郡斋》最主要的他校材料。今学界通行的孙猛校本《郡斋》中即以《经籍考》作为其主要的他校文献。

华东师大点校本《经籍考》虽使用方便,但基本只做了不同版本的对校工作,不能令人满意。《经籍考》原文的校勘尚且不谈,华东师大点校本在分段上错误就有不少。这些断句错误不通过与所引用原典文献的仔细校对是很难看出来的。根据笔者的全文核对考察,华东师大点校本的失断之处有43处之多。如《经籍考》卷2经部易类著录有“皇甫泌《易解》十四卷”,华东师大点校本其下的解题原文是:“晁氏曰:泌官至尚书右丞。有《述闻》一卷、《隐诀》一卷、《补解》一卷、《精微》三卷,又有《纪师说》、《辨道》,通为八卷。陈氏曰:其学得之常山抱犊山人,而莆阳游中传之。刘彝、钱藻皆为之序。山人不知名,盖隐者也。泌尝守海陵,治平以前人”[15]。与《郡斋》和《直斋》相校后可知其未将“晁氏曰”与“陈氏曰”断开。实际上系分别引用晁公武《郡斋》卷1经部易类著录的“《周易述闻》一卷,《隐诀》一卷,《补解》一卷,《精微》三卷”之解题与陈振孙《直斋》卷1经部易类著录的“《易解》十四卷”之解题。点校本中还有一处顺序错乱,即卷50第1 153页“《集效方》一卷”条以下直到本卷末次序(对比刻本及中华书局本可知)错乱,而且本卷末第1 159页“《诸家名方》二卷”条下还缺失了“陈氏曰”的解题正文一段。此外,点校本中还有脱文的情况。如卷57第1 297页“集(赋诗、别集)”中脱“赋诗”二字,成了“集(别集)”;卷71第1 662页“《注东坡诗》四十二卷《年谱》、《目录》各一卷”条下解题第一段正文脱“陈氏曰”三字等。因此使用华东师大点校本时遇到这些失断和错乱之处得多加小心,以防出错。

总之,《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点校整理前后历经《经籍考》单行本(1985)、“传世藏书”中的《文献通考》横排简体点校本(1996),及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竖排繁体点校本(2011)三个阶段。

以上是《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今人点校整理本情况。

3 《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评价与地位

《文献通考》成书之后,虽然受到朝廷的褒奖与资助,得以刊刻流传,但长时间内并未获得相应的地位,官修《宋史·艺文志》 (成书在 《文献通考》刊行之后)中也没有著录,而长时间的流传过程中人们对其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笔者通过分析梳理将历代以来对 《文献通考》及其 《经籍考》的评价及其分类著录,发现存在着一定的对应关系,即贬低者一般将其视为类书,突出反映在清代之前的官修目录中;褒奖者则将其视为政书,则自宋代 《直斋》以来已经如此。反映在评价上,贬低者一般对辑录体怀有偏见,认为其原创性不高,甚至称不上著作;褒奖者则称赞其辑录文献丰富,剪裁合理,且时有见解。

贬低者如明末王樵云:“马端临力不及前人远甚,联比无法,殊欠要领,中间议论不无可采者,而卷帙已多于本史,要之可备裁削,难号成书”[16]。几乎要取消《文献通考》的著述资格。其后清代浙东史学殿军章学诚也视《文献通考》纯属“类书之学”[17]374,仅仅便于“翻检”和应试“对策敷陈之用”而已[17]478,亦承其说而来。继王樵之后,明末方以智进一步指责道:“贵与所编之《经籍考》,但取公武、直斋二录,中亦未免重误,何以议人?”[18]清代钱大昕也认为:“若马端临《经籍考》,系一人所编辑,所采者不过晁、陈两家之说,乃亦有重出者。……盖著作之家,多不免此弊,彼此相笑,自昔然矣”[19]。二人断言《经籍考》“但取”或“所采者不过晁、陈两家之说”,并不符合事实。虽然《经籍考》中确有一些失误和不够严谨之处,但不能以此否定其全部。

这种认识和评判集中体现在官修目录的著录上,就是包括《文献通考》在内的典制史书一直被视为抄撮前人文献以备博览之类书。如元代官修的《宋史艺文志》卷6将典制史书《通典》与《国朝会要》归入子部类事类,与类书《北堂书钞》、《白氏六帖》同列。明代杨士奇评价《文献通考》云:“间有复出,删治未尽,然立体正大,载事详核,有益实用,非其他类书之比。盖类书如《册府元龟》、《太平御览》,犹或伤于泛滥不切,或杂于怪异不经,况其下者!”[20]认为《文献通考》编辑上还有不够谨严之处(这一说法为《四库总目》所继承),但还是承认其立论、载事、功用上胜过一般类书。虽然如此,他仍将《文献通考》定性为类书,并列入其所修《文渊阁书目》“盈字号第一厨书目类书”中[21]。

褒奖者如明末学者胡应麟评价《文献通考》说:“鄱阳此书,于古今典章规制囊括网罗,无巨弗该,无细弗综,研摩之力,勤亦至矣。乃其持论衷,操见确,按证精,又昔人之难于兼美者。余尝谓涑水马氏《通鉴》出,而历代经纶治理明;鄱阳马氏《通考》成,而历代典章规制备。《通鉴》,纪传之全体;而《通考》表志之大成。宇宙间不可一日而无史,则不可一日而无二书。虽涑水主格君,鄱阳主格物,用不同而功则一也”[22]753。他将《文献通考》与《资治通鉴》相提并论,可谓推崇备至。其后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称赞《文献通考》乃系“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23]之著作,即承此说而来。胡应麟又在其《经籍会通》中特意针对《经籍考》指出:“大抵历朝坟籍,自唐以前,概见《隋志》,宋兴而后,《通考》为详”[24]7。指出了《经籍考》在整个目录学史上的地位。现代学者张舜徽更进一步指出:“盖有《汉书·艺文志》,而后可考见汉以上书;有《隋书·经籍志》,而后可考见唐以上书;有《文献通考·经籍考》,而后可考见宋以上书”[7]23-24。从而给予《经籍考》以集宋代以前目录之大成的准确定位。胡应麟又指出:“古今书目条例,惟《隋志》最详明,马氏《经籍考》会萃晁陈诸家,折以己意,几于豪发无憾。迨今得见古人著述,大都往往藉此”[22]851。从而肯定其资料价值,又承认其“别裁”之心。胡氏进而又指出“以四部分门,实因旧史,而支流别,条理井然,且究极旨归,推明得失,百代坟籍烨如指掌”[24]3。又说:“虽多袭晁陈,而持论折衷,咸自中的,间有重出,或类例未精,然大体得之。篇首会萃诸录统论,尤详密可喜也”[24]24。这又从编辑体例上肯定了《经籍考》。

这种认识与评判集中体现在私修目录的著录上,就是将《文献通考》等典章制度史著作从类书中独立出来。这个工作其实南宋的陈振孙早已做了。陈氏在其《直斋》史部设有“典故类”,并在卷5该类著录“《国朝通典》二百卷”的解题中指出:“凡《通典》、《会要》,前志及《馆阁书目》皆列之类书。按《通典》载古今制度沿革,《会要》专述典故,非类书也”[25],并将其归入“典故”类中。《文献通考·经籍考》因之,也在史部设立有“故事”类。但其后元代官修的《宋史·艺文志》与明代官修的《文渊阁书目》等仍将其归入类书中。直到明末黄虞稷私修的《千顷堂书目》问世,才恢复《直斋》之作法,将《文献通考》等典制之书改隶“典故类”[26]。陈振孙、马端临、黄虞稷之书皆私修书目,可见《文献通考》及《三通》在私修书目中早已获得独立地位。但官修目录却迟迟未予以承认。这当是由于“三通”本来皆是私修著作,而官方长期未认识到其特殊价值并予以肯定所导致的。

这种情形直到清代康、乾时期才得以改变,为网罗天下儒生并巩固其思想统治,乾隆时开设三通馆以续修典制通史。官方也对《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编纂体例及其学术价值作出了肯定评判云:“马端临以经、史、子、集分部汇目,为《经籍考》。其所采录,悉本历代史志以及王尧臣《崇文总目》,而评论则以晁公武《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为宗,又复旁参众说,折以己见,凡著作之本末,流传之真赝,文理之纯驳,约略皆有考焉。若王圻《续通考》,不论书之存佚,一切捃摭,泛滥无征,则大失端临矜慎之初指矣”[27]。与此评价形成对比的则是明王圻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编纂的《续文献通考》。《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该书虽以赓续马氏之书为名,但“体例糅杂,颠舛丛生,遂使数典之书变为兔园之策”[28]1084,于是将它“改隶类书”[29],不得侧身于典故。由此也扼要指明了类书与故事(典故)的本质区别在于:即前者为炫奇资博的“兔园之策”,后者为记载典章制度的“数典之书”。这样官方首次从治国安邦的政治立场对其内容与学术价值予以了表彰,又对其编纂体例的精善给予了充分肯定。

其后官修书目巨著《四库全书总目》也在其卷首《凡例二十则》中指出:“马端临《经籍考》荟稡群言,较为赅博,而兼收并列,未能贯串折衷”[30]。又在卷81史部政书类通制之属所著录“《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之下的解题中进一步指出:“(《文献通考》)大抵门类既多,卷繁帙重,未免取彼失此。然其条分缕析,使稽古者可以案类而考。又其所载宋制最详,多《宋史》各志所未备,案语亦多能贯穿古今,折衷至当。虽稍逊《通典》之简严,而详赡实为过之,非郑樵《通志》所及也”[28]1081。这些评论提纲挈领地指出了《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的优缺点,一经传出,便几乎成为定论,影响最为深远。其后如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31]、汪辟彊《目录学研究》[32]等皆承其说而加以发挥,今人亦多从此立论。

总之,《文献通考》及其《经籍考》从产生并为书目所著录直到最终在官修书目中确立地位,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其间有过反复的争议与讨论。这反映出随着学术的发展前人对其学术价值与编纂体例之认识的不断深化,同时也为今天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基础。

4 余论

如上所述,关于《经籍考》的学术价值及其评价前人已经有了不少论述,但还是有一些不足之处。关键在于对《经籍考》学术价值的认识还不够。《经籍考》这样一部集宋以前目录之大成的重要著作至今未见有研究专著出版,博士论文也仅有邹明军的一篇。这种研究关注度与其地位很不相称。这与《经籍考》篇幅大、层次多,来源复杂有一定关系。但主要还是取决于人们对辑录体目录的学术价值判断。一般说来,辑录体目录主要依据并参考叙录体解题目录,并广泛搜集相关资料,重在资料性上,其原创性相对不高。像《经籍考》便是以晁、陈二志为主,辅以四代史志,旁搜其它材料而成。再加上《经籍考》所辑录的文献今天大多尚存,这无形中降低了《经籍考》保存原始文献的价值。同时马氏自己的注文与按语等表达自身学术见解的文字又分散在全书各处,其对辑录材料的剪裁运化之功又非经过详细比对难以考察。其文献价值、目录学价值和思想文化价值等不像自撰目录书那样容易为人所认识。反而容易给人以抄撮前人成说、无所发明的印象。因此,深入挖掘其文本,全面揭示其学术价值已经成了当务之急。前人时贤虽然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但远没有达到完善的程度,还有待更进一步的研究。

与辑录体目录相比,叙录体目录一般是自撰解题,其原创性一般来说较高。在古籍目录学著作中,人们最重视的是叙录体目录的集大成者《四库总目》,甚至已经形成了“四库学”的专门研究领域及其研究机构。海内外的相关研究成果也很多,已有不少专著出版。但由于古人引用前人文献及其论述时一般不注出处。《四库总目》看似全属自撰。实际上有很多条目内容也是抄撮前人成说,只是没有注明罢了。笔者在阅读与分析《四库总目》的过程中,发现《四库总目》对《经籍考》多所吸收与辨证。而对于《四库总目》与《经籍考》的关系,目前还没有人做过全面的分析。大多只是引用两条《四库总目》在《文献通考》解题下的评论文字,不足以全面反映《四库总目》对《经籍考》的评价及其继承关系。《四库总目》作为古籍目录的集大成者,其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之前的各种目录。《经籍考》就是其重要的参考依据之一。余嘉锡先生在其《四库提要辨证·序录》中早已指出:“故观其(今按:指《四库总目》)援据纷纶,似极赅博,及按其出处,则经部多取之《经义考》,史、子、集三部多取之《通考·经籍考》,即晁、陈书目,亦未尝覆检原书,无论其它也”[33]。而据笔者的初步考察,《四库总目》无论从分类到解题、考证都对《经籍考》多所借鉴。而且四库馆臣所依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系袁本前20卷,条目较衢本少很多,质量也不如衢本。《经籍考》中所辑录的《郡斋读书志》则是以衢本为主,袁本为辅[34]。今本《直斋书录解题》系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其版本价值甚至不如《经籍考》中保留的《直斋》。《经籍考》中几乎完整保留了晁、陈两书,文字互有差异。《总目》中有一些引用晁、陈的条目就是转引自《经籍考》,而非来自晁、陈原书。这些也都需要全面的分析,进而探讨《经籍考》与《四库总目》的关系,必将有利于加深对《经籍考》的价值及其影响的认识,同时对《四库总目》的研究来说也有一定意义。同时这一典型案例研究清楚了,则其它类似的问题也可以同样分析,如《经籍考》与《经义考》的关系等。只有弄清楚《经籍考》与历代书目之间的关系,才能对《经籍考》的学术价值及其地位有全面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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