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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的空间叙事及表征研究

2018-01-29张晓明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库切农场空间

张晓明

一、空间叙事与《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 J.M.库切(J.M. Coetzee)的作品因其精巧的结构和深邃的内涵引起诸多读者和学者的关注。《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1983)以内战爆发后一片荒芜的南非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卑微的生命在战争、军队、种族隔离的社会中苦苦挣扎,渴望寻找生命绿洲的故事。国内学者对该小说多从主题、文化身份、寓言式结构、后殖民主义等角度进行解读,却少有人从空间理论来分析该小说的叙事。库切是一位有较强空间意识的作家,无论是其本人所经历的空间迁移,从南非到英国、美国再到澳大利亚,还是故事中主人公的生存状态,从城市到旷野,营地,深山再回归城市,都具有明显的空间性特征。外部空间具有文化表征及提喻作用,这些空间地理位置和生活空间的建构,是反映一个人的社会沉浮、揭示主题的一种重要手段,因而值得从这一角度对小说展开新的解读。

进入 20世纪后半叶,空间研究逐渐成为人文社科领域的一个热门研究话题。惯以时间维度为主线的叙事学也开始发生空间转向,人们开始将更多的关注度从叙事的时间性转向叙事的空间性,即从空间的维度去考察各种叙事现象。如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明确提出现代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形式”问题。文中指出现代文学的空间创作特征,首次提出“空间并置”和“空间形式”等术语,从语言的空间形式、故事的物理空间和读者的心理空间具体分析了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1]。米克·巴尔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也专门讨论了空间问题,对空间的表征、内涵、功能等进行了论述。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建构了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具有实用价值和理论高度的空间理论模型,创造性地提出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地域的空间,时空体空间以及文本空间[2,p12]。结合已有的空间叙事的理论基础,本文将从存在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来分析小说中的叙事艺术,了解空间的表征意义。

二、存在空间与权力表征

空间是人生存的立基之地,任何行为活动和思考都在空间中产生。空间被人感知和利用,成为活的空间,因而成为具有意义和情感的领域。在《存在·空间·建筑》一书中,诺伯格·舒尔兹提出了“存在空间”的概念。“所谓‘存在空间’,就是比较稳定的知觉图式体系,亦即环境的‘形象’。存在空间是从大量现象的类似性中抽象出来的,具有‘作为对象的性质’。”[3]因此,存在空间具有认知功能,包含了人物对空间所投注的情感,亦或可以从空间解读出人物的情感。存在空间构成叙事作品中的背景,更是作品的实质基础,也是小说人物活动的地理空间及故事展开的支点。小说经常将笔触伸到一些特殊环境中,这些特殊场所往往可以用来提喻主要人物所生存的世界。在《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我们能够很容易感知到这种空间意识。在许多作家的叙事文本中,经常可以找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空间”,如故乡。J.M.库切出生于南非开普敦,游学英美,移民澳大利亚。广泛的生活体验和多样的地理阅历清晰地投射在了他的作品中。因而库切对主人公 K的生活环境以及返乡过程中的空间描写真实地折射出当时整个南非的社会状况。

故事中,身有残疾的K和做女佣的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在内战爆发及种族隔离的南非开普敦。战争爆发后K本打算带着患病的母亲离开拥挤喧嚣的大城市回到宁静的乡村内陆。期间他被追逼监禁,关进营地,空间在不断地转换。在政府、军队、各种残暴势力的压迫驱赶下,K失去身份与话语,陷入被关和逃离的循环之中。空间的权力化与个人所处的空间位置密不可分。库切通过多重空间的描写,展现在国家权力体系前小人物的卑微与挣扎。在对南非这个国家大空间描绘的同时,库切又创造出更多的反映个性特征的小空间,如城市、营地、房间、农场、洞穴等,因而形成了多维空间规模。

安娜·K带着年幼的K在白人家里做女佣,这让K学会了保持沉默。因为身体缺陷,K从正常学校被赶出来去了残疾儿监护学校学习基本的读书和谋生技能。毕业后做过园林处的花匠和公厕的值夜人。幼时的生活环境、学习经历以及这两份工作对他的性格造成一定的影响。其母亲安娜·K在一个退休针织品制造商比尔曼家做女仆,主人宽敞且可以俯瞰浩瀚大西洋的公寓与安娜·K母子的居住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安娜·K拥有一个雇主拥有支配权的房间,位于饭店的楼梯底下打算用来安空调机的地方。门上写着“DANGER—GEVAAR—INGOZI”,那表示“危险”。“那里既没有电灯也没有通风装置:空气永远带着霉臭味。”[4,p6]安娜·K形容楼梯下的生活为“住在这儿像一只压在石头底下的蛤蟆”[4,p9]。即使是这样恶劣的环境还是让安娜·K担心失去这个房间而无处可去。当K和母亲第一次尝试离开城市但失败而归,又赶上暴民暴动,回到这个小空间时,“安娜·K和她的儿子像老鼠一样,一声不吭地蜷缩在楼梯底下的小屋里,一动不动”[4,p14]。又如K为了带母亲回到乡下,苦于买不到票只能自制了一辆小推车。“这辆小车上有一个黑色塑料布做的车篷,看上去活像个高大的儿童车……她不得不蜷着腿坐在车篷底下,她的四肢都不能动。”[4,p24-25]这辆破败狭小的小车成了这对母子的家。他们生存的空间暗示了他们只是处于权利体系边缘地带的卑微小人物。K呆头呆脑身有残疾的外在描写,以及居住的空间都成了意义符号。

存在空间不仅是作为故事的物理背景而存在,更能构建出人物命运发展的线性结构。K第一次出行是选择了宽敞平坦的高速公路,然而却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检查站的士兵警告离开。第二次出行选择走郊区大道和干线公路,一路经历了破败景象。到了晚上,为了找一个能让母亲过夜的地方,“他一头钻进杰克逊港附近茂密的灌木丛……这里到处布满了蜿蜒纠结的树根和潮湿的泥土,空气中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腐烂气味,在这儿根本找不到一块净土”[4,p29]。母子二人落叶为床,在小雨中熬过一个夜晚。母亲过世后,K在涵洞下、树篱后、小巷里过夜。途中还被士兵抢走仅有的一点钱财。最后他选择离开公路,在稠密而潮湿的丛林中择路而行。人所处的物理空间转而成为其社会地位的印记,这些空间背景的描写对人物命运有着重要的预示作用。作为城市中最卑微的阶层,K和母亲连离开大城市的通行证都无法获得,追求向往生活的权利都被剥夺,K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由此可见,权利的操控完全可以通过空间的安排和设置来实现。

三、社会空间与身份表征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将空间分为物理的、精神的、社会的三重空间。关于空间的社会性,他认为社会空间是生成的,而且具有多样性和重叠性,反过来会对社会和人的行为产生一定的影响。空间变成了一种社会生活的经验事实,构成了经验现象的表征和知识系统,空间构成了浓缩和聚焦现代社会一切重大问题的符码[5]。 空间中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成为权力表达和反抗的工具。物理空间本没有身份地位之分,只是因为居住其中的人的身份地位不同,而使得空间具有了社会性。物理空间的设置和变化可以形象地反映人物的社会沉浮。

在小说中,权利空间基本上是被中产或富有的白人所占据,而黑人处于被主导的地位。空间描写构建出不同阶层之间的差距和对抗。在开普敦,K因身有残疾不能享有普通人的教育权利,15岁毕业后只能到园林处和公厕工作;母子二人居住的狭窄空间与雇主的海边大房子形成鲜明对比,这些频繁出现的空间描写暗示出K与母亲卑微的社会地位。由于内战,安娜·K决定和儿子一起离开对他们来说毫无希望的城市,去艾尔伯特王子城的一个农场,那是安娜·K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在逃离城市回归乡村的过程中,K经历了母亲中途离世、自己被抓到营地做苦工、逃离营地、在草原和荒野里游荡、最终到达大山脚下维萨基家遗弃的农场、继续又逃到山野、最终回到城市这一系列的空间移位。然而生存场所的更换并不能为他的社会地位和命运提供转折的契机。处于权利体系边缘的K,若不是环境所迫,也许将一辈子默默无闻地生活在社会中的某个狭小角落。然而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社会中,他却被拉到这个社会的权利体系之中。K热爱自然,喜欢平静的生活。“我能够在这里永远生活下去,他想到,也许直到我死去。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每一天总是和前一天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事情可说。”[4,p57]为了找到属于K的真正属地,库切在小说中创造了属于K的“异托邦”。这是福柯提出的与“乌托邦”不同的新词。他认为“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异托邦”是实际存在的,却又不属于现实。从库切对这对母子在社会生活中的经历描写:在现实空间中被困,无处安身,被驱逐抓捕,辗转流浪,读者可以看出他们在生存空间里的压抑与痛苦。同时,库切也构造了一个可以让他们逃离现实生活和向往的空间,即安娜·K度过童年的农场。这个“异托邦”是切实存在却又偏离现实的地方。当K最终来到他认为是母亲童年生活过的农场时,“他想,现在我到这里了。或者至少,我已经到了某个地方了”[4,p64]。在破败的农场房屋里,因为感冒K咳嗽发出声音,“这是他自从离开艾尔伯特王子城以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想:在这里,只要我喜欢,我就可以发出任何声音”[4,p70]。这片土地是K耕耘者生活的开始。他在这片土地上开垦播种,一想到自己正在使这个荒芜的农场欣欣向荣,一阵狂喜就会掠过K的心头。K以为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超然于时代之外。从城市、营地、山野到农场这一系列的空间移位,K试图寻找到自己的社会身份。农场这一空间被赋予了期望与个人情感。城市、战争、一路走来的磨难似乎都在被淡忘,这里似乎可以成为逃离压迫的空间。

然而这是一种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的空间。在那栋房子里,K并不感到自在。他从一个空房间漫步到另一个空房间,感到像空气一样虚幻。这个看似可以让K逃离的空间,并没有摆脱现实的影子。终于一天中午,当K回到那所房子时,看到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面色苍白的肥胖年轻人——农场老板维萨基的孙子——一个逃兵。这个人的到来,打破了K短暂的宁静生活。K曾乐观地以为在这片他开发的土地上,他可以完全拥有自己的空间,变成一个强大的声音,摆脱权利体系的控制。然而这种“异托邦”式的生活并没有让他确立自我身份,在遇到以农场主孙子为代表的白人权利体系时,处处都有歧视压迫的痕迹。那位年轻人占据K的劳动果实,要求K在不被付工钱的情况下留下来一起干活,并试图将K变成一个贴身仆人。这在K看来都似乎要让他窒息。即使逃到这么一个被荒废的农场,K仍然无法摆脱权利体系的控制。一个被遗弃的农场也终将不能成为K实现园丁梦想的地方。因为K和农场主的孙子来自于不同的生存空间,这象征着他们分属不同的社会空间和阶层。

四、心理空间与自我意识的追求

心理空间是空间叙事中另一重要维度。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主观的空间,是人的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建构后所形成的空间。列斐伏尔认为人物的内心世界为空间实践想象提供了各种新的意义和可能性。心理空间是存在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具体化在人物内心世界的投影,具有表意和认知性,尤其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作用。K在逃离存在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同时,心理空间也在不断挣扎反抗的过程中产生变化,经历了压抑、疏离、挣扎、反抗到成长,在不断逃逸的心理空间中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追求与人性的苏醒。

迈克尔·K是社会的弃儿,在心理空间上他没有归属感。他所生活的环境对他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身有缺陷的K幼年时就跟着母亲在雇主家擦地板,卑微的社会地位让K从小就学会保持沉默;虽然想融入新的社会圈子,却只能去残疾儿童学校学习基本的谋生手段,这意味着K将被剥夺微弱的改变社会阶层的希望;毕业后,少与人打交道的园丁和公厕值夜工作,造成了K某种程度的孤独性格;以及K和母亲居住的狭窄压抑空间,这一切都造成了他们内心的疏离感、毫无归属感与安全感。“在那些漫长的夜晚,那个小房间迫使迈克尔·K和母亲两人身体靠得很近,他讨厌这种情况。”“无论儿子说什么,都无法平息安娜·K心中的担心和恐慌:如果她失去这个房间,她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4,p6]所以K和母亲决定逃离,摆脱因存在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极大差距而形成的心理空间的束缚。

通过K的回忆或想象,小说构建了大量的心理空间。其中一段是K对自己曾经工作过的温伯格公园的回忆。温伯格公园曾经给K带来美好的记忆,绿草坪、橡树林、嬉戏的孩子、树荫下的恋人、但因为战争这一切都消失了。经历了战争、追捕和流浪后,K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想,我已经失去了对那种泥土的爱……我想要的不再是松软,而是坚硬。如果说世界上有两种人,那么我正在变成另一类人。”[4,p83]K曾经希望在一片他能掌控的小天地里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然而战争剥夺了他的权利;他将希望寄托在维萨基农场,却因突然出现的白人小伙而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当K再次回到这座农场时,他昔日的劳动成果全都付之东流。对自由的追求与现实社会空间的约束形成了矛盾的心理空间。K想要在社会空间中实现自己的小小梦想,然而权利体系却根本不给他机会。K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弱小,他必须白天住在一个洞里隐姓埋名,而不能住在一栋窗户洒满阳光的房子里。“真可怜啊,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人必须准备像个畜生一样地活着。”[4,p122]睡梦中 K梦到姓维萨基的小孩子,K想到“我可不是回来当使唤丫头的”[4,p123]。K试图远离人群,但又处于现代文明和建筑的包围之中,这种空间冲突是人物心理冲突的空间化象征。经过一系列的痛苦挣扎后,K挖地洞作为住处,在野草丛中播种,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对这个时代和社会进行抵抗。蜷缩在他的洞穴里,精心照料着他撒下的南瓜种子,等待收获。山野、地洞这些空间意象,作为表征人物形象的符号,已不是孤立、静止的符号,而是潜藏着一个过程,一种对立,或者说蕴涵着一种尖锐的空间冲突[2,p281]。K犹如一颗坚硬的石头,对周围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把自己包裹在自己和自己内部的生活之中。狭窄的地洞、荒凉的山野这些地质空间都对反映人物内心、心理的变化产生重要作用。霸权的存在导致反抗者声音的长久缺失,地位卑微的K的自我辩护是徒劳的。当K再次被士兵以游击队补给员的身份逮捕时,K以他特殊的方式来反抗。他彻底封闭了自己,以绝食和说话来反抗。当K经过漫长步行最终又回到海角广场时,在这熟悉的土地上,K心中充满了宁静。在城市中流浪时,他与一群吉普赛风格的流浪者接触中,有了人生第一次性经历,他身上的人性苏醒了。这使他更加渴望在废墟之上创造出哪怕原始、但却有人的尊严的生活。库切曾经写到:“迈克尔斯心里装着使荒野开满南瓜花的想象,他是一个太忙碌,太愚蠢又太专心的人,他听不到历史车轮的隆隆声音。”[4,p225]然而通过对K心理空间的描写,作者使广大读者听到了历史的车轮声以及感受到处在种族隔离制下南非的白人与黑人所经历的煎熬。

五、结语

库切的作品在叙事中经常会运用很多的实验手法。《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就是一部空间叙事十分明显的小说。通过对空间的利用,库切让小说的叙述更加清晰,主题更加明显,更好地彰显出在南非这个大环境中,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对命运的挣扎。通过空间叙事这一独特的视角观察这部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库切以一种空间转移的方式记录了主人公漂泊的命运。对于移居他国的库切来说,这也是从历史视角下对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一种反思。

[1] 董晓烨.文学空间与空间叙事理论[J].外国文学,2012,(2):119-119.

[2]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 诺伯格·舒尔兹,著.尹培桐,译.存在·空间·建筑[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19.

[4] J. M. 库切.邹海伦,译.迈克尔·K 的生活和时代[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5] 潘泽泉.空间化:一种新的叙事和理论转向[J].国外社会科学,2007,(4):42-47.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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