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水文化的三重维度
2018-01-29徐向成孙建华刘飞翔
徐向成 孙建华 刘飞翔
先秦时期水生态环境尚未遭到严重破坏,河流纵横交错,湖泽星罗棋布。《说文解字》“水部”就记载着140多条河流的名称;至于泽,仅《山海经》中就出现了20多个,其间多有方千里者,至《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犹云楚有七泽,其小者名云梦,方九百里。因此,《周易》以坎卦为水、兑卦为泽,列入八经卦之中,将坎水、兑泽作为宇宙构成的基本存在。
如此众多河流和沼泽为绚烂的中华文化奠定了生态之基,是先秦水文化繁荣的基本前提。先民或缘河泽而农耕,或逐水草而渔猎,总是与水休戚与共,息息相关。在长期的物质生产活动中形成的关于水的观念和思想,在本原、功利、审美三重维度逐渐积淀为博大精深的水文化。
一、本原维度
哲学上的本原指的是万物最初的根源或构成世界的最根本实体。由于古代良好的水生态环境,先哲在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探索世界本原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水。“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箕子在《尚书·洪范》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五行的概念,认为五行是大禹治水最为重要的经验总结。箕子对五行的性质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然而毕竟尚未进入本原论的视域。
西周末年,史伯提出“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的五材本原说。史伯认为先王以金木水火土五种材质创造万物,明确将水作为宇宙构成的基本材质。然而史伯的五材本原说保留了先王造物主的地位,仍然残存着神话的印记。且在五材之中,土是最重要的材质,水尚未有独特之地位。
逮管仲提出水本原论,以水为“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管仲认为水是万物的准则,万物莫不以生,莫不以成。人性也是由水决定的,齐、楚、越、秦、晋、燕、宋诸国之水之清浊不同,决定了诸国的人性迥异。管仲的水本原论已经明显摆脱了先王造物的神话,第一次明确将水作为宇宙的本原。当然,管仲的水本原论仍然存在不可调和内在的矛盾:其在指认水为万物之本原的同时,首先确认了地的本原性质。《管子·水地》开篇即云:“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而水,只是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所谓“具材”而已。以此观之,管仲的水本原论是不彻底的,仍是以地作为第一性的本原,与史伯以土为第一材质并无本质区别,名之曰“水地说”更为允当。
而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简《太一生水》将“太一”作为宇宙万物生成的本原。“太一”最先生成水,水又反过来反辅“太一”,而后生成天地神明,阴阳四时。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成岁而止。
至此,水终于越过其他一切形而下的存在,生成于天地之先,辅助“太一”化成天地万物。且神秘的具有绝对本原性质的“太一”可以藏于水中,表明水已经超越了自身的物质性,在本原维度具足了形而上的特质。
二、功利维度
由于独特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中国自古以来一直水患频仍,洪水给中华民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尧舜时,“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 (《史记·五帝本纪》) “江淮遍流,四海溟涬。民皆上邱陵,赴树木。”(《淮南子·本经训》)殷商时,多次迁都以避黄河水患。至东周,《春秋》记载鲁国的“大水”就有九次之多。故管仲认为善为国者必先除五害:“水一害也,旱一害也,风雾雹霜一害也,厉一害也,虫一害也,此谓五害。五害之属,水最为大。”(《管子·度地》)天灾之外,复有人祸。每逢战争,往往以水决堤攻城:智伯行水攻安邑,白起引水破鄢城,王贲决河灌大梁。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沉沉的灾难和深深的恐惧。
先民在洪水面前一筹莫展,只能“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于是就有了“精卫填海”的神话和“河伯娶妇”等巫术。其实,对先民来说,莫说洪水,连日常的涉水渡河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是绝不会轻言渡河的。因为死生难料,先民在渡河之前狐疑不定,往往需要求诸卜筮。因此在《周易》卦爻中反复出现是否“利涉大川”的占辞。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认识水平的提升,先民意识到神话和巫术毕竟无济于事,开始从巫术走向科学,从畏水走向治水。其中最著名的莫若鲧禹治水。“鲧堙洪水”以失败告终,然并非是鲧之无能,据《吕氏春秋·君守》云“夏鲧作城”,这也是众人皆举荐鲧来治水的原因。以堵塞之法,亦未必有错,只是当时极端落后的生产力水平在几千年一遇的大洪水面前自然是螳臂当车,结果鲧治水九年功用不成,殛于羽山。逮大禹治水,改堵为导,“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于是九州攸同,四奥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涤原,九泽既陂,四海会同”。而在治水平土的经验总结中形成了中国最早的哲学思想,厥为五行。
鲧禹治水消解了先民在自然力量面前完全无能为力的恐惧,初步彰显了人的主体性力量。自是伊始,先民不必借助神话和巫术,亦足以有面对自然之信心和勇气,开始利用人的力量消除水患,兴水为利。逮至春秋战国,兴建水利设施竟成一时之风尚。
孙叔敖决期思之陂,灌雩娄之野。(《淮南子·人间训》)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史记·滑稽列传》)
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史记·河渠书》)
(郑国渠渠就)於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史记·河渠书》)
水之利害,自古而然。先民充分发挥了人的主体性力量,兴修水利,保护川泽,涵养水源,留下了丰厚的水文化遗产,民至今受其赐。太史公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是矣。
三、审美维度
孔子云“智者乐水”,观水是古之君子日常的审美活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这是孔子所观之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老子·第七十八章》)这是老子所观之水。水何尝变,观之者不同耳。水之为象,在《易》为坎,二阴在外,一阳在内,取乾之一爻在中为卦主,有刚健之德,自强不息,故孔子喟然而叹。又有坤之二爻在外,具阴柔之美,然毕竟乾体在内,是柔中之刚,故老子认为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既有刚健之德,又有柔弱之美,自然容易进入君子的审美视界,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不仅如此,水在先哲的审美视域中还具足仁义智勇诸般德性。
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孔子集语》引《说苑·杂言》)
中国传统美学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美善相乐,即在审美活动中强调美与善的和谐统一,以尽善尽美作为美的最高标准。“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因此,先秦君子观水的审美实践亦往往凸显出以水比德的特质。《周易》大象传中以水比德说尤为常见,聊赘数例于下: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泽上有水,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
先秦诸子一般认为最高的德性来源于道。《大学》之至善、《老子》之上善都是指道而言的。然形上之道是不能用言语描述和表达的。老子曰:“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二十一章》)道虽然惟恍惟惚,然而其中仍有象的存在。既然言不尽意,不能描述道之存在,先哲认为可以立象以尽意,超越非本真言语,不落言筌,借用微言妙象,寻得道之真谛。而君子必观之水最具道的特征。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却又谦卑处下,与道一般具备“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之玄德。于是先秦君子观水之审美实践又呈现出以水喻道的特征。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老子·三十二章》)
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
水之性,不杂则清,……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庄子·刻意》)
然而,以水比德、以水喻道的审美活动何以可能?其根源在于中国传统审美的哲学基础——天人合一。在审美意义上,天人合一意味着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差异性的消解,进而达到超越的形而上的境界。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审美主体在审美体验中与自然浑然一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周易·文言》),在实现个体生命的同时实现了宇宙生命。从天人合一的视角审视自然,我与自然复通为一,最终可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齐物论》中庄子所谓“吾丧我”,正是现实的利害关系乃至自身肉体甚至自我意识在意义上的剥离和消解,“吾丧我”之后,方可以闻“天籁之音”,体神妙之道。而在水本原论视域下,人与水是同质同构的,宇宙万物因水而生,以水而成,是水之外化流形的产物。随着畏水观念的消解,人和水形成了和谐共生的依存关系,可以超越现实功利,从天人合一的境界高度进行观水之审美活动,进而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孔子云“智者乐水”,此之谓也